“小洁!”阿明惊喜地叫了起来。
站在他眼面前的女子,就是曾经给阿明汏衣裳、缝衣服的小洁,也就是前妻小露的堂姐。不过,她有点儿发福了,胖笃笃1、实墩墩的样子,烫着一个乌黑炸亮的大波浪,时装套裙,穿金戴银,十足一副贵妇人派头。
“阿明,你啥时光学会跳舞了?”
“没两年。”
“你今天急个套到这里来跳了?”
“平常都在手帕厂跳的,今天落班路过,进来看看,没想到傍到了你。”
“你在菜场里做的,急个套一个老早落班了?”
“菜场早就倒灶了,我在开出租车。”
“哦,这样的。你同小露离婚了,真可惜!”
“我和小露好上后,你好像不同她来往了,急个套晓得我同小露离婚了?”
“逢年过节,大人还是走动的,说起此事,所以晓得。你们离婚的原因,我也清楚。”
“她外头跳舞,找了个搭子。”
“那个搭子已同小露断了。”
“断了?”
“是的。一场游戏一场梦。”
“那小露现在一个人?”
“叧外有没有找好我不清楚。阿明,有些事真当说不准啊!”
“是呀!倒头来一场空。小洁,你还好吗?”
“马马虎虎,还过得去。你现在还是一个人?”
“一个人。你还是在做丝绸生意?”
“是的,在丝绸城里。”
“老公做啥西?”
“他是丝绸进出口公司的副总。”
“那你们条件不要太好喽!现在住在哪里?男伢儿还是女伢儿?”
“有时住在桂花城,有时住在柳莺苑,是个女伢儿。阿明,去,我们跳舞去。”
这是一只伦巴,改编自毛宁的《涛声依旧》。两人翩然起舞,甚是合拍舒畅。
“阿明,想不到你的伦巴拉得这么好,轻柔得像一片飘云,奔放得像匹骏马,老舞生,真舒服!你肯定有好搭子带你跳会来的,不然,不会跳得这样好。”
“离老舞生还远着呢!小洁,我没搭子,只是学得时候很认真。你呢?”
“我跳早舞是来锻炼锻炼身体的,没想过要找搭子。虽然有不少人粘着我,想与我做搭子,可我没想法。阿明,你看我是不是胖了不少?”
“还好,还好,一副富贵相。”
“谁问你富贵不富贵,我问你是不是胖了!”
“不胖,不胖,丰满!丰满!”
“你呀!有文化,说出来的话就叫人听了舒服。”
“女人还是丰满一点好。”
“为啥?”
“丰满一点抱起来舒服呀!”
“阿明,你是不是胖女人抱多了?”
“跳舞时的一种感觉而已。”
“哦,你跳舞的时候搭着女人的腰,胖的瘦的,在搭什么味道好。”
“嘿嘿,有点,有点。”
“想不到你现在也变得花起来了。”
“男人不花,女人不爱嘛!”
“油腔滑调!”
两人又连着跳了几只舞后,小洁说要去丝绸城,阿明开了一通宵的车儿,眼睛早就打八眨了,脚光儿也软不郎当的,便和她一起走。到了舞厅门口,小洁问了阿明的传呼号,并告诉他自己的手机号。分手的时候,阿明清楚地看见了小洁眼里所流露出来的对他好感之色,禁不住怦怦心跳。
胡老板下午四点钟光景给正在呼呼大睡的阿明来了传呼,阿明去回电话,知道车子没修好,晚上不用去。
天黑之后,他在金彪店里吃完饭,便早早地去了手帕厂。定富、青皮甘蔗他们先后来了,见阿明闷闷不乐的样子,便问他开车怎么样了,他如实地同他们说了。他们劝他开车擦擦踫碰很正常的,不必放在心上。他在他们的劝慰下,渐渐把那事儿丟开了,叫了女人上去跳。
连续开了三天,阿明对路况、车况有点熟悉了,而且也与的哥的交谈中,知道了不能乱扫马路2,这样人既吃力,又浪费油。同时也知道了晚上8点光景,多去饭店门口;10点一过,多去娱乐场所,这些时间点要打的回家的人多。
他基本能做个280块到300块之间,而上交在260块到270块之间,打蜡头儿的法儿是跟二平学的,就是路短的,计价器不按下,收8块钱就是了。这样三四节生意不按,蜡头儿的数目在计价器总数上就显示不出来了。
二平比阿明小一岁,是老夜班的哥,给胡老板开了好几年了,就住在定安路。他俩说好的,到了半夜里二三点,就到缸儿巷口来洗车。洗车的时候,就坐下来弄瓶啤酒,吃碗面儿或蛋炒饭什么的。吃完后,想做就继续去做,不想做就在金彪店里看别人打牌,或者自家也打。二平每天上午睡觉,下午去前进歌舞厅跳舞。他说手帕厂跳舞的人没前进的人年轻漂亮,叫阿明也到前进去跳。阿明去了,确实如他所说,也就去前进跳了。
第四天早上交班稍迟了些,其他的哥都已走了,阿明上楼去交门板饭3,胡老板不在,阿雪在房间里,叫阿明坐。过了一会儿,她穿着一套睡衣,摇着轮椅出来了。
“阿雪,你老公打麻将还没回来?”胡老板每天晚上出去同交警、运管处的几个朋友搓麻将阿明是晓得的,所以他这样问。
“阿明,过来,我想亲你一下。”阿雪看着阿明,忽然眼眶里翻起泪花儿来了。
“阿雪。。。。。。”
“外面有女人了,不想亲我了?”
“不是,不是。”
“那过来亲我。”
阿明看了一眼她一只瘪塌塌的裤脚管儿,一阵酸涩翻上喉咙口来,控制不住也要掉下泪儿来了,便走上前去,俯下身子,抱住阿雪,亲起她来。阿雪紧紧地抱着阿明,任由他吻,眼泪哗哗直流。
“阿明,我爱你!”
“我也爱你!”
“天天想你!”
“我也想你!”
“小燕做了你搭子没有?”
“没有。”
“为啥不同她做搭子?”
“她最近要照顾大人,很少出来跳舞。”
“阿明,这2000元是你叫小燕拿来的,你拿回去,我心意领了。”
“阿雪,我向你借过钱。。。。。。”
“不要提借钱不借钱了,钱对我来说并不那么重要了。”
“但桥归桥,路归路,借了钱,就要还。否则,我心里不安。”
“那就算你还我了。另外,你工资要扣500块,这是规矩。不然,其他人出了事儿都看样不肯赔了。这500块你也拿着,你如果心中还有我,就不要多说了。”
“阿雪。。。。。。”
“阿明,你再多说一句,我就不想再看到你!快收下,他差不多要回来了。”
阿明看着她的脸儿,觉得苍老了些,尤其是她凄婉的眼神,令他痛心不已。他无奈地收下钱,舔尽了她眼角的泪,紧紧地拥抱她,吻着她。
“阿明,你走吧,找一个好点儿的,有机会带来给我看看。”阿雪转过轮椅去。
阿明悲伤不已,喊了她一声,她关上了卧室的门,没有回答。
凉爽的晨风吹在脸上,冷却了些阿明热刨刨的脸儿,鸟儿在墙边花坛里刚缤放开来的紫薇花上和狭巷的屋檐头鸣啭着,这时在他听来格外地叫人伤心,催人泪下。他回望了一下阿雪家那扇窗,阿雪正看着他,接着便掩上了窗门。
第五天快中午边儿,阿明还在睡,阿琴来呼他了,他便起床去回。
“阿明,还在困搞呀?”阿琴的声音有些嗲。
“嗯。”
“辛不辛苦?”
“头几天新鲜,不觉得,这两天感觉有点吃力。”
“今天晚上是不是还要开的?”
“要开的。”
“那不要去开了,陪我跳舞去。”
“不行呀,阿琴!要交门板饭的。”
“我会给你的。”
“那至少要260块呢!”
“没关系的。”
“不行!不行!你钞票不是偷来抢来的!”
“阿明,我真的好想你,你就来陪我吧。”
“那这样的,我做到十二点光景,门板饭就差得不多了,再来陪你,你看好不好?”
“既然这样,那好吧。你尽量早点来,不够我会拿出的。”
阿明拷好了位儿,就加快速度跑,尽量多做点。这一天的晚上月亮圆圆的,星星亮亮的,云儿一朵朵的甚是分明,风儿吹进窗子来,不冷不热,着实惬意。
一节生意做到了沈家村,离铁路只差百米,过了铁路就是石桥路。那时铁路桥还没有造,过铁路要开过只容一辆小车能通行的砖头墩子。这是个东西要道,铁路拦杆放着,小包车、钢丝车、三轮车、自行车把个本已狭窄的小路塞得个水泄不通。阿明无法调头,只得硬着头皮等着过。
好不容易过了铁路,到了石桥路口,阿明正在判断往哪一个方向开,前座钻进一个男子,后座钻进三个男子,都是外地人模样。
“去哪儿?”阿明问。
“机场路枸桔弄。”前座有着络腮胡子的人道。
那时秋石高架还没造,这石桥路是在城郊结合部,水泥路面坑坑洼洼的,全是外地大货车,扬起的灰尘很难看清路况。阿明极其小心地开,到了机场路一条巷里的一个厂后门,计价器12块,络腮胡子拿出一张100元面额,他找钱给了他们。那四人迅速从厂门旁的一条开不来小车的弄堂里走了。
阿明看他们匆匆而走的样子有点生疑,打亮车灯,仔细检查起那张钞票来,原来是张假钞。他叫声“不好”,跳下车就去追,那弄堂弯来弯去的,墨墨黑的,哪里见得着一个鬼影儿?
“白做了!白做了!”阿明叫苦连天。
那车子无处调头,只能倒出机场路上,有50多米光景,因为想着假钞气恼,加上路口有个坡儿,他加大油门倒上去。一辆自行车过来,刹车不及,撞到了反光镜上。
“你急个套倒车的?不生眼睛的呀!”
那骑车女人从地上爬起来,手背皮儿和裤子都擦破了,说着说着要赔100元。阿明想想是自家错,便将那张假钞给她。那女人看也不看,塞进袋儿里,推起自行车要走。
“回来!”阿明忽然叫住了那女人。
“作啥?”那女人疑讶。
“那张100元是假的,我只有85块零找钱,全赔你,好不好?”
“哦?那就80块吧。”那女人看了看钞票,确实是假的,便同阿明换了。
阿明拿着假钞,看那女人跨上车儿走了,喃喃自语道:“人可害我,我不可害人。”
祸不单行。他读过书,懂点理,知道今天污风吃着了,再做下去可能还要出事,就无心情做生意了,加上白天跳舞,瞌冲一阵阵袭上来,便开到环城北路运河边儿一处僻静处,放倒座椅,双脚搁在方向盘上,呼呼大睡起来。
“笃。。。。。。笃。。。。。。笃。。。。。。”
不知过了多少时光,敲门声越敲越响,阿明睁开朦胧的眼儿,原来有人要打的。
“车子坏了,不做了。”他还想睡。
那打的的一对小年青勾肩搭背走了,阿明却睡不着了。月亮正好挂在建北桥头,倒映在微澜的运河里,甚是皎亮。没有船儿在河里来去了,两岸闪烁着万家灯火,与天上的繁星交织成了一幅美妙的星光图。岸边的杨柳条儿最是茂茂密密的时节,在清风的吹拂下袅到东,袅到西,像舞厅里身着吊带裙的美女在翩翩起舞,迷人双眼。
他忽然觉得自家活了半辈子了,到如今一事无成,孑然一身,为了生计而与月相伴,与星相语,不能在家里陪小孩读书,不能在舞厅里快乐跳舞,于是凄凉之感一阵阵在心头盘缠。尽管见识过几个女人,但都似云,似烟,欣欣地来,戚戚地走,在忆海里渐渐沉落了,模糊了,甚至记不清与他们曾经是如何山盟海誓了。
有蚊子来叮咬阿明,他涂抹了风油精在痒块上,点燃一支烟,走到河边去。石榴花开尽了,只留着还红着的一两朵在枝头上,落在泥地上的花瓣儿已快成泥了;而紫红声的李子果儿掉在地上,也是烂糊糊的;河边的水面上飘荡着落叶儿,随波沉浮。这落花、烂果,还有浮叶,他由此联想到了自己或许会孤独一生,与它们的结果无异,黯然神伤。
现在唯一能给他安慰的就是阿琴了,可他俩快乐并痛苦着。他不忍心看她醉生梦死,但又无能为力,而且那阴影越来越重了,尽管意念着自家比西门庆还厉害,尽管用指尖狠戳自家屁股,尽管狠咬自家的唇舌等法儿以保持金枪不倒,以满足她持续不断的亢奋,但完美中总是伴随着遗憾。
【注释】
1胖笃笃:杭州话,胖乎乎、有些胖之意。
2乱扫马路:杭州人对开出租车在马路上开来开去寻找生意的叫法。
3门板饭:杭州人对规定要交的钱的一种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