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经济的浪潮,像刚生旺的煤炉,越烧越旺,杭城开出了无数市场,有名的如新声路市场(今龙翔桥服装市场)、红太阳市场(今杭州小商品市场)等等。北庆春路和南清吟街之间,紧贴着中河边儿,有条长二三百米的小巷叫下华兴巷,这里开出了一个面料市场,一排枪五六十间店铺,每个店铺九个平方,租金一年3600元。
阿明将卖膨化果赚到的1800元钱,加上卖鱼的积存、帮忙卖布儿的工资凑齐一年的摊位费,又向老大借了15000元,同老大去金华连进三天货,回来后将写字桌移开来,熨烫布儿到深更半夜,做起布料生意来。
每天早上8点左右由老大开门,10点多阿明菜场下班后去接班。接班后,老大便去大井巷帮老三,再到下午4点半光景来换阿明。因为阿明要回家去买菜烧饭给老婆、女儿吃。
那店铺一半搭在小路上的,剩下的路儿就不足3米了,那时光几乎没轿车,根本没乱停的车儿,所以路儿倒还通畅。
阿明的店门是10号铺,令他欣喜不已的是,6号铺是他中学的同学糖瓶儿。她不但卖布,还兼做裁缝,中饭都由她老公送来。而阿明每天中午就是一听八宝粥,所以市场里的同行都叫他“八宝粥”。9号铺是一对夫妻,男的叫阿建,女的叫敏敏,是跳国标舞认识的,女的就离了婚,再嫁给当时还是小伙子的阿建。7号、8号是双开间,姐弟俩合伙做的,店面大,布儿多,生意最好。
布儿分成上下两排,留出寸许,叠放在有竹竿横吊着的三边的墙上,每块布儿明码标价,都是乱标标的。店门里边在条凳儿上搁张一米长的小板儿,有生意时,布儿放在板上,用米尺量好尺寸,裁缝剪刀剪个口子,手一撕,一折一叠,塞进塑料袋里就成了。天晴的时候,挑出一米多长的竹竿到店外头去,将布儿挂在上面,或用衣架儿挑挂在屋檐下,随它风儿吹着。一眼望去,那市场花红柳绿得像个花城,布儿又像一面面色彩缤纷的万国旗。
因为有搁死货,还要缴营业税、管理费、卫生费等,卖价至少要翻一个喽s1,甚至更多,不然就没钱儿赚了。
只是这一年的春雨连绵不断,3月中旬开张后,一下就是一个多礼拜。市场没新声路有名气,又下着雨,而庆春路大拓宽,住家拆迁掉了不少,所以生意很清淡,一个礼拜阿明也只做了一千零一点,而差的人家只做了二三百块,一天中只要不吃白板2,布贩子就奔走相告,谢天谢地谢财神了。
店对面人行道上的法国梧桐树新栽的,都还小,但都绽出绿叶儿来了,油亮亮的很鲜嫩。春雨丝丝线线的斜飘来,斜飘去,在浅浅的水汪凼里荡开一点点、一圈圈小涟漪,仿佛在自娱自乐。麻巧儿成群结队的从河边飞过来,停在对面杭州市证券登记中心的台阶上,跳跳蹦蹦,叽叽喳喳,好像在讥笑呆坐在店里的布贩子。
雨儿稍稍一停,大家在店里没生意气闷不过,就纷纷拿着小凳儿、靠背椅子到人行道上去坐。尽管风儿有些冷,但盼望生意能好起来,大家的谈兴倒热烈。
糖瓶儿很少出来,都坐在缝纫机前闷着个头踏呀踏。偶尔出来了,在人行道上打哈欠,伸腰儿,或坐下来,那就不对头了,摊位前头的、后头的、结过婚的、没结过婚的男人都像蜜蜂闻到了花香,颠几颠几地过来,流着口內水摆富的、装酷的、亮肌肉的个个想吃她豆腐,各种下里下作的话语乱头说。
“糖瓶儿,你美貌如仙,老公却像个小猢狲,要矮你半个头,急个套会嫁给他的?”
“男人一拳三指,你老公又小又瘦,拳头没我半只大,搁得牢你的吗?”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糖瓶儿,凭你的相貌儿、身材,周润发、刘德华都轮不到!”
“。。。。。。”
贼伯伯们寻她开心,再是说出格刺耳的话,她从来不生气,只是微微地笑着。阿明见过不少美女的笑,再没有比她的笑更有滋味了。她笑着的时候,有两个浅浅的像米粒一样的酒窝,眼神有股说不出媚味,如果强盗看见这笑,就会丟下手中的刀,而贼骨头看见这笑,就会俯伏下去吻她的脚了。
这笑真当是一笑百媚生,倾城又城国,太令人魂牵梦萦了。阿明就是喜欢看她这样的笑,看着看着,就痴痴迷迷了,布儿有没有生意都不去管它了。
“阿明,你这样笑着看我作啥?”
阿明有时去对面的京晋大厦上厕所时傍到她,聊天中也了解了一些情况,虽然没细谈,但知道她二婚了。那一天,阿明一人对面坐着,她忽然从店铺里出来,到了他旁边站着,朝他莞尔一笑。他被她甜蜜的笑迷醉了,也朝她傻乎乎地笑。
“糖瓶儿,你的笑好看,真当好看!”
“笑不是都一样的,你表说得介肉麻兮兮。”
“你的笑,和其他美女的笑我总感觉到不一样。”
“什个不一样?”
“好像蜜糖会粘人魂灵儿。”
“在中学时,你没这个感觉?”
“你是校花,我直眼都不敢看你一眼。”
“好呀,你现在变坏了,见过多少女人?”
“多少女人?我只有一个老婆,哪来多少女人?”
“外面没情人?”
“你看我像不像有情人的样子?”
“人急个套看得出呢?看上去本份、老实的人,不能就说他没情人。”
“糖瓶儿,我真的没情人,福气还没到。”
正说话里,那些骚鬼馋胚纷纷地过来了,阿明与糖瓶儿便把话题叉到了生意上去。大家又你一句、我一句寻她的开心,她只是微微地笑着,听着,几乎不说话。
到了五月中旬,河边的石榴树开出了一朵朵红艳艳的喇叭形状的小花儿,有许多浅红的花蕾还缀在枝头上,而李树也结出了许多如玻璃弹子大小的紫罗罗的果儿。这一兆头似乎很吉利,市场生意渐渐好了起来。
布料大同小异,卖价也相差无几,只是看生意会不会做,也就是噱女人买的本事好不好。阿明或许对女人有缘,会欣赏,总是说这个颜色做长裙做短裙、做套装做单件穿在身上,怎么怎么有气质,怎么怎么显出皮肤白嫩,怎么怎么拉出身材,噱得女人心动手痒,而且他碎布儿卖惯了,能掐会算,马上就算出要买几米几尺,不多算,也不少算,女人看他是老手,嘴巴甜,就放心地买了。
一般来说,每米10元到12元进价的布,标价25到30元,然后让女人还价,女人一般还价5元,那正中下怀。如果问标价30元一米的22元卖不卖,他就说进价要20元,再加2元,24元卖,这样女人大都买了;有的还是嫌贵不买,临走的时候,阿明就叫住她,说“好,好,今天还没开张,开个张,22元卖给你,算是我为人民服务”、“今天生意差,运气了你,下次带几个小姐妹多来我这里买”之类的话,生意就做成了。女人被宰了,可还价是他们的天性,以为还价还到底了,便乐滋滋地走了。
“阿明,除出7号、8号,市场里的生意就算你这一家好了,这么多布儿从哪里进来的?”这一天中午,下着雨儿,糖瓶儿进了阿明的店,看着摸着墙上的布儿问。
“糖瓶儿,你不知道?我是从金华进的。”阿明同她实说。
“哦?怪不得你的布儿颜色多,料子垂,生意好。”
“那你从哪里进的?”
“布儿都是我老公从柯桥进来的。”
“啊呀!柯桥都是国产货,质量太差了,所以你生意不好。”
“我问了几家,他们都很保密的,有的说广州,有的说潮州,有的说深圳,什么地方都有,原来你是从金华进来的。”
“那你下次叫你老公去金华进,在五一路上,离火车站不远。”
“阿明,你多少日子去进一次?”
“我一个礼拜去一次。”
“那好,我先跟你去一次,然后再叫我老公去,你肯不肯带我去认识认识那地方?”
“好呀!不过,你千万不要同其他人说起。不然,影响到我们生意不说,我老大知道了会骂死我的。”
“不会说的,你放心吧。”
金鸡啼晓的时候,绿皮子火车早已在原野上奔驰了。清晨的浙中平原上,除出临浦、诸暨一带有山峦青峰外,几乎都是农田、池塘和村庄。绿油油的稻田缓缓地向后消逝,有鸭子扑扇着翅膀的池塘时时迎面而来,村庄里升腾起了缕缕青烟,缓缓地飘散着。晨曦渐渐照亮了郁葱葱的山峰,有云儿在上头缓缓地移动。农夫荷锄出门了,后头跟着黄狗、黑狗;也有钢丝车、三轮车在狭窄的村道上穿行。
那时不禁烟,车厢里乌烟瘴气的,满是人儿,一股气味很难闻。后半夜的火车稍空些,运气好上车能找到空位,运气不好站到诸暨、义乌才有得坐,甚至到金华也没得坐。
这一天运气还算好,到了萧山就有位子坐了,不过是分开坐的,阿明在车厢的边头,糖瓶儿在车厢的中间。到了义乌,做生意的人多,下车的不少,他们同乘客调了只位子,便坐在一起了。
“糖瓶儿,刚才我眯着了,醒来介快就到义乌了。”
“你不觉得从中学到今天,也不就是眯了一眼的功夫?”
“你这么一说,也真是的,时光同眼儿一眯,过得太快了!”
“人生如旅途,诸暨那里的好山好水好风景已过去了。阿明你看,义乌这里到处是烟囱、厂房,我们正从这乌糟槽的地方驶向终点,金华是不是不远了?”
“不远了,再一个钟头吧。”
“那么,我们离青春的终点也可以说不远了。”
“糖瓶儿,原来你说终点是在说这个呀!”
“阿明,今天你能带我一起去进货,我真的很高兴。我已好长好长时间不坐火车了,一坐上火车,就想起了过去的好风景。”
“糖瓶儿,你不像读中学时那么喜乐了,不愿多说话,今天听你这么说,好像对青春有太多的感慨。”
“你难道没有?”
“有是有一点,但似乎没你那么深的感慨。”
“家庭还幸福?”
“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老婆是初恋对象?”
“这倒不是,初恋的那个得了抑郁症走了。”
“有这种故事?”
“不骗你。糖瓶儿,你说你二婚了,肯定也有很感伤的故事?”
“是的。那个他也走了。”
“走了?”
“是的。”
“难道也得了抑郁症?”
“不是,在牢里用筷子戳破喉管。”
“啊?介吓人倒怪的!犯了什个罪?”
“侵吞国有资产、贪污挪用。”
“他是官儿?”
“不是,是一家大型企业的老总。”
“后来呢?”
“抄家后,我一无所有,也丟了工作,生活无着落,又要养女儿,傍到了现在的老公。他待我们很好,再三求我,并保证不再生伢儿,我就再嫁了。”
“原来这样。过去的生活在天上,后来的日子在地下,落差太大,所以感慨?”
“是的。阿明,你知道我的过去,很要面子,现在为了生活,不得不放下面子。市场里有些人经常说我老公怎么怎么不好,我很气,只有你尊重我,从不刺激我。”
“你、你。。。。。。”
“你、你,你啥西?”
“我哪里敢刺激你!”
“为啥?”
“你、你、你是我读中学时暗。。。。。。暗恋的人!”
【注释】
1一个喽s:杭州人对卖价比进价贵一倍的叫法。
2吃白板:杭州人对做生意为0的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