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洁,是你呀?我还以为是隔壁邻居叫我有事体呢!”
“阿明,我路过,顺便来看看你。你睡到介迟还不爬起,是不是晚上看书写诗又弄得深更半夜?”
“是的是的,昨天夜里头诗兴大发了,要熬也熬不牢,所以。。。。。。嘿嘿,快进来坐!快进来坐!”
小洁拎着一只袋儿进来了,从袋里拿出不少木夹儿,还有线儿,放在桌子上,然后到窗廊上去拿衣架儿。
阿明有点奇怪,便问:“小洁,你这是要作啥?”
小洁朝他微微一笑,回道:“我上次来,看到你衣架儿上的夹儿要么半只,要么少了,所以买些来,帮你弄弄好。”
“小洁。。。。。。”
“阿明,棉纱线儿水里几次一浸,霉拖拖1不牢的,要用尼龙绳儿吊才牢。”
“小洁,没想到你心介细,这点儿你都注意到了。”
“还有你西装肋胳肢、裤脚头的线儿都有点儿脱了,等一下我也帮你缝缝好——你屋里头针线总有的。”
“有,有,有,我姆妈给我准备的。”
小洁一只一只吊好衣架儿上的夹子,又拿起针头线脑一针一针缝了起来,其间也没说啥个话儿。
一针一线很仔细,似乎要把她的情意都缝进衣裳去。
阿明感激地想对她说些温存的话儿,甚至看她又白又嫩的手儿想去抚摸一把,但一想到自家对小露说过的话儿,便又忍住了。
阿明假设自家没有对小露表态过喜欢,那么,小洁今天来,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她这副贤慧的样子,加上过去对他的体贴,他绝对也会有所表示的,或许两人的感情如久闭的闸门大开,春水将一泄而出也难说。
杭州佬都说讨老婆要讨贤慧的,好看一点,难看一点,这在其次,而打套儿则要打漂亮的,尤其床高头要会风骚的,绝对不能打那些个不会动的不会哼的像死猪一般的女人。小洁这人其实蛮适合脑子会动手脚不会动像懒猪一般的阿明,但他太吃对女人家的相貌儿了,以至于弄得他心挂两头,不敢对小洁下手,只是傻乎乎地看着她。
“阿明,你这样看着我作啥?我脸高头有花儿呀?”
小洁缝着衣服,抬起头来,脸儿就像紫红的烟霞,眩人眼目,而嘴角边的一点浅窝,似乎藏着极为温柔的不为人知的爱意。
这爱意虽然藏得极深,但随着她眼眸的发亮和微微的一笑,就像碧潭里泛起了氤光,阿明也隐隐交感觉到了。
要是没有小露的脸儿在眼前浮现,阿明便会说“你脸高头是有花儿,让我摸一摸,只摸一下”,然后会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一只手,再伸出另一只手,轻轻的柔柔地摸她的脸儿。
然而,他的心壑里似横亘着一座大山,高耸耸的,既巍峨又秀美,他实在无勇气、无力量翻越过去。
“做人不能两面派呀!”阿明告诫自己。
于是,他偏过脸去,冷冷地说:“没花儿。”
小洁收起了微笑,又低头缝补起来。
那西装是全毛华达呢的,里面有绸纱衬布,厚厚的,加上日子穿得久了,有点实坪坪2的。小洁听了阿明冷冷的话后,没缝上几针,便哎唷一声。或许是她心冷念黯,针尖扎着了左手的食指,流出点点殷红来。
阿明很是肉痛,下意识地拉起她的手儿,但马上又放开了,缩了回去。他觉得有一根无形的绳儿在拉着他的胳膊,有种纯美的声音在缚绕着他的闪念。他拉开抽屉,找出棉花,这时小洁已用鲜润的小嘴儿吮吸着指头,而一对亮闪闪的乌珠儿则盯看着阿明。
“没事,没事,阿明。”小洁说。
阿明的心海已被她那双眼睛看得起了波涛,这波涛里翻滚着对小露过早暴露心迹的泡沫。浪花随着风向有时可以撞向岩石,有时可以冲上沙滩,而他却感到自己用绳索儿套上了自己的脖子,固定在一颗树上了。
“自套箍儿!自套箍儿!”他看着小洁,想想年龄差不多,想法也成熟,可以马上弄到手而不敢去弄到手,不免暗叹。
小露相差他五岁,大姑娘十八变,她又是个伢儿脾气,说变就变。所以,要把她弄到手,那还是四脚不着地的事儿。小洁可以说样样好,只是相貌儿不如小露一点罢了。阿明太讲究完美了,就像写文章,一个标点符号用对用错也很在意,这是他这生世改不了的脾气。
“小洁,你。。。。。。”阿明欲言又止。
“阿明,你想说啥西就说,男伢儿要爽快,有话直说,我不喜欢粘粘千千,娘娘腔!”小洁的胸脯起伏了起来。
“安德胜那小子没福气。”
“他,你提他作啥?他没你一半的实惠。”
“他如何不实惠?”
“他花腔儿蛮大,说这里有事,那里有事,其实都是在赌,在搞其他女人。”
“这个我也赌的,隔壁邻居有时三缺一,我也搞过通宵的。”
“你或许是小搞搞,消磨消磨时光,他是梭哈、小九3、骰子、麻将样样都来,不是几块,而是几十块、上百块的,把我的营业款都偷去赌了,随我急个套劝说,他就是不改。更叫我气恨不过的是,他还在外面东搭一个,西打一个,像个大款似的,花钱如流水,真当恨煞!恨煞!”
“哈哈,他用你的钞票自然不肉痛。”
“是的。那时我还在红太阳摆地摊儿,一个人忙不过来,阿弥陀佛叫他来帮帮忙,他偶尔来帮一下,多数日子都找个借口连个人影儿都看不到。你说,他这种表好胚,我阿爸姆妈会同意我嫁给他吗?”
“这倒也是。这倒也是。那后头不是有人给你介绍过几个对象?”
“是介绍过的。那几个人自以为在机关里捧金饭碗的,文化水平蛮蛮高的,厌憎我是个体户,没医保,将来也没劳保,说起话来酸几几,臭噱噱4,海马屁打仗,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他们看得上我,我还看不上他们呢!”
“那你现在是个富婆了,做着成千上万的生意,赚钱也不少,将来可能还要发,不愁医保、劳保的,找个对象应该喷喷松5的。”
“阿明,这个都要有缘分的,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说句实话,那时你还在中心店时,我来,小露年纪小,还不懂,她大人是想把我介绍给你的,可你是只呆头鹅。后来我也没想到妹妹会吃醋,所以这事儿也挑明不来,就这样稀里糊涂下去了。”
“那是我害你走了一段不愉快的路,真当很对不起。”
“没啥个好对不起的,你说过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强求不来的。”
说到这里,小洁用牙齿咬断了线儿,将西装提起来看了一看,交给阿明。阿明听她那么说,心里头非常的不安。有些事儿还真的会阴错阳差,如今小洁这般说,可能迟了,鱼和熊掌兼得不来啊!他看小洁郁郁的脸儿,感到很是凄美,直想上去拥抱她,去吻掉她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花儿来,但他犹犹豫豫的,最终还是临阵脱逃了。
小洁没有等到阿明的热烈,轻轻地叹了口气儿,拿起衣架儿,转了身去,又拉开窗门,走上窗廊,放好衣架儿,然后站着,望着车来人往的马路发呆。这时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珠光宝气,俨然一尊菩萨。阿明想从后头去搂抱她,但又不敢亵渎菩萨,便退下来坐回到凳儿上,抽起烟儿来。
“阿明,我店里头还有些事儿,先走了。今天我来你这里,你自家心中有数好了,不要跟小露说起,免得产生不愉快。”小洁回进房来,拿起空了的袋儿,又朝阿明看了一眼,微笑中带着凄恻。
“我有数!我有数!”阿明也有点儿凄恻。
走到门口时,小洁忽然回转身来,这时阿明看清了一颗泪珠儿从她的眼眶里跳出来,顺着脸颊滚到了脖颈里。她的小嘴儿翕动着,就像干旱的禾苗极其渴望雨露的滋润。天上没有云,大地没有风,阿明已情有独钟,心中的雨儿不是随便想下到那里就下到那里,毕竟人不是好乱弄的狗。
小洁等了几分钟,欲言又止的样子,蛮可怜巴巴的。阿明没说啥个话,只是看着她。确实她已老大不小了,那年代不像现在有宅男剩女不稀奇,她这般女孩子的年龄,可以说基本上成家了,至少对象有个吧,再说她各方面都不差,或许只是情缘差一点。这个阿明不是神仙,他是个自顾也不下的凡人,实在是无法去解决她的情感问题的。
如果只是搞搞儿,寻寻开心,那么他会同钟姑娘的一夜情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钱塘江。眼下的情形不同了,他已对小露明确表态过,男人一诺千金,岂可朝三暮四?
“阿明,你和两年前一样,没变。”小洁终于郁郁地吐出一句话来。
“急个套和两年前一样?”阿明没反应过来。
“很冷。”
“冷?我不冷呀!”
“呆头鹅!我不是说你身子冷不冷,是说。。。。。。”
“小洁,你说的意思我懂了,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可是。。。。。。没、没办法呀!”
“什个没办法?”
“你和小露,我还是。。。。。。还是。。。。。。”
“还是啥西?”
“还是、还是定——定不下来。”
“为啥?”
“我还是以前那个想法,你们是一对好姐妹,我不想弄得你们难堪。”
小洁走了,踏在楼梯板上的声音沉重而缓慢。这脚步声就像一把榔头,一记一声,一声一记,记记声声敲打在阿明的心坎头。
他一直送她到光复路口,这时小洁又叹了口气,闪着莹莹亮的眼儿,跨上自行车往中山中路去了。
阿明回到楼上,挖了一口泡饭后,站在窗廊上,浮着小洁远去的背影,喉咙里像有颗酸杨梅哽着,酸几几的好难受。
商品,抑或人,尽管是假冒伪劣,名不副实,但经过包装、炒作,鹊名大起,人们会趋之若鹜,而感情的东西却是做假不来的。男人欢喜一个女人,就会石骨铁硬,激情四射;不欢喜,则软不郎当,毫无情趣。同样,女人欢喜一个男人,就会春水涟涟,芳心荡漾;不欢喜,则燥括悉索,波澜不兴。
阿明之于小洁,自然石骨铁硬,而这汏衣服、缝衣裳等点点滴滴的小事儿汇聚起来,更令他好感倍增。他望着楼下为名来为利去熙来攘往的人们,忽然间感情如同激烈冲撞的水儿要冲垮堤坝澎湃直下三千里了。。。。。。
【注释】
1霉拖拖:杭州话,霉烂之意。
2实坪坪:杭州话,厚实之意。
3梭哈、小九:杭州人分别用几张牌比大小的两种扑克玩法。
4臭噱噱:杭州话,臭烘烘,但程度要浅。
5喷喷松:杭州话,很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