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变生肘腋
夏节本是个阖家庆祝春归夏至的日子,宫宴也没太多外眷,在临光坞摆了三桌就尽够了。大家坐得近,一同看晴空晚照,莲叶无边;凉风徐徐中,遥听湖上乐班演奏的琴箫雅乐,倒也其乐融融。
紫孚新晋了侧妃之位,在座的女眷频频向她敬酒恭喜,难免也说些玩笑话,祝她和燕王早生贵子。
申屠锐面无表情,连敷衍回应都懒得做,生硬地不闻不问。照理说能来夏节宫宴的命妇,都是朝中极其重要大员的内眷,不说个个是人精,也都是察言观色的好手,偏偏这会儿燕王如此明显地表现出不高兴,她们却还无知无觉地恭喜个没完。
斓丹慢慢地吃着时令凉果,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她当然知道这些女人是受了斓凰的指示,专门来恶心她的,她此时表现出一丁点儿的情绪都会让她们称心得意。申屠锐在桌下悄悄地拉她的手,被她冷冷甩开,这个虚伪的示好动作令人格外厌恶。他对紫孚早已今非昔比,这番做作又何必呢?谁知道这是做给她看,还是做给斓凰看。
斓橙喝着酒冷眼旁观,冷笑了一声,她不怕被人听见,挑着眉问申屠锐:“你到底怎么得罪贵主了?看来她不把你燕王府搅和个底朝天,是不会善罢甘休啊。”
她坐在圆桌下首,和斓凰隔着一个桌面,说话声音不低,斓凰自然听得见,就连太后和申屠铖都听得清清楚楚。
太后撇了下嘴,明显是赞许斓橙的话。紫孚这件事,斓凰做得实在是不地道,得便宜还卖乖。
申屠铖笑着打圆场:“紫孚跟随凰儿多年,感情深厚,多偏疼一点儿,私心重些也是有的。”
斓凰有些责怪地一笑,瞪了申屠铖一眼,“让皇上这么一说,显得本宫多小心眼儿!”
申屠铖点头,打趣道:“如此,你更该敬燕王一杯了。你硬让他享齐人之福,他可未必领情。”
斓凰听了,虽然已是大腹便便、行动不便,还是站了起来,拿着酒杯往申屠锐这边走。一时间倒酒的太监,搀扶她的宫女……乌泱泱一堆人随着她走过来,申屠锐不耐烦地扬了下眉毛,也只得起身端杯,受她敬这一杯。
临光坞本不太大,席间过道有些狭窄,这一群人走过来,顿时有些拥挤。
“燕王……”斓凰走到近前,端杯正欲祝酒,突然脚下一软,整个人摔了下去。申屠锐虽然反应迅速,到底隔了两三步远,伸手没扶住她,眼睁睁地看着她重重地跌倒在地。
惊慌的尖叫声四起,所有人瞬间乱成一团,把斓凰的呼痛声都压下去了。
“快传太医!把贵主送回寝宫。”申屠铖虽也脸色发白,倒还指挥若定。
斓丹早被吓得站起身来。她站在申屠锐身后,清楚地看见斓凰趁申屠锐蹲身扶她,众人慌乱中未曾注意,申屠铖还没走过来的时候,她用力地握了下他的手。斓丹的心也随着他们飞快地交握重重一绞,她知道斓凰的万般嘱托都在其中,他们甚至不敢对视,却已心领神会。
外眷们被请出宫,近亲们除了太后,都不敢擅自先走,聚集在坤仪宫外等候消息。
太医们面如土色地聚在一起低声商议,稳婆宫女们也满头大汗地跑进跑出,申屠铖叫人搬了几张椅子分给众人坐,还周到地让宫女给大家端上茶来压惊。
他自己端坐在门边,在宫女们逐一上茶的时候,把在座所有人都打量了一遍。他那冷静的审视的眼神扫过斓丹时,竟冷得她脊背冒了一层虚汗,连她都能看出申屠铖的戒备,说明他根本没打算掩饰。
这会儿虽然比在临光坞时安静了很多,斓丹的心里却更乱了,千头万绪都涌进脑袋,她似乎明白,又有很多糊涂的地方。
今天这一摔,肯定是在斓凰和申屠锐意料之外的,因为无论是申屠锐还是紫孚,进宫前都没任何异样,他们约定好的日子应该不是今天。
那……就只能有一种可能了,申屠铖也猜到斓凰有“必生皇子”的打算,也知道这对自己极其不利。斓凰这一摔,分娩日子大大提前,打乱了所有计划,而且在夏节宴席上当众发作,所有人都顺理成章地被留在这里,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纵然有千般本事,此刻也束手无策了。
斓丹皱眉看了看申屠锐,他一脸事不关己的疲倦之色,坐在树荫下慢悠悠地喝茶,难道他不该急火攻心?或许是他伪装得好,装得天衣无缝?再看他身边的紫孚,满脸焦躁,坐立不安,甚至在当院来来回回地转起圈来,眉头紧皱地往殿内看,侧耳听殿内的动静。
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进院子来,通报说太后娘娘多喝了几杯酒,又受了惊吓,回宫的路上崴了脚,这会儿正传太医。
申屠铖听了没有立刻说话,眼睛里闪过思虑犹疑。
申屠锐板着脸把茶杯扔在宫女的托盘里,厌烦说:“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个摔,那个也摔?”他站起身,问申屠铖,“哥,你去不去?”
申屠铖苦恼地叹气,“这里看来还得好一会儿才能有结果,朕还是同你先去看看母后。”
申屠锐点头,本想拉斓丹同去,却被紫孚上前一步挡住。
“王爷,我不放心贵主,肯定要在这里守着,就让浮朱姑娘留下陪我吧,和我说说话,也不至于让我太心焦。”
申屠铖已经走出去,申屠锐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冰冷地看了紫孚一眼,就随申屠铖一同离开了。
他们一走,斓橙也站起身,故意高声地对身边的宫女说:“我也得去看母后了,等贵主生了,告诉我一声是男是女就罢了。”
院子里渐渐地只剩下斓丹和紫孚,以及一些太医和下人。
斓凰突然尖叫一声,紫孚再也顾不上避忌,急匆匆地冲进寝殿里,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又回来拽上斓丹一起。
斓丹虽然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拉上自己,但进去看看究竟总比在院子里傻等要好,便也跟着一路快步走进寝殿。殿中宫女稳婆一堆人,因为紫孚曾经伺候过斓凰,虽然现在也是外眷了,但也没人拦她,斓丹跟着她顺利地走进内殿。
内殿里灯火通明,却只有紫鸢和紫黛伺候,精致的帷幕也放下来,紫孚撩开入内,不由轻叫了一声。
斓丹此时看见了申屠锐,心像被重重一捶,疼痛大于惊讶。她张了张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远远地站在离斓凰卧榻三步远的地方,仍旧如往常一样镇定,平静得有些沉痛。
“我已准备妥当,但是……你非要这样吗?”他看着卧榻上的斓凰,皱起眉头。
斓凰疼得满头是汗,神情狰狞,“一定!必须是个皇子!”她尖叫,“你既然准备好了,何必还冒险前来?”她嘶声质问,泪如雨下,也不知道因为疼痛还是难过。
申屠锐叹了口气,“我也知道很危险,但我若不最后问你一遍,我……”他神情一冷,举步向床榻后面走,“祈求上天保佑,你生个皇子吧。”他几步就消失在卧榻后的帘幕之中,那里应该有条密道。
“出去!出去!出去!”斓凰突然像疯了一样,冲斓丹和紫孚狂喊,拼力扔过来一个枕头,打在紫孚腿上。
紫鸢连忙过来拉紫孚和斓丹出去,紫黛去安抚斓凰,把稳婆们又都叫了进来。
紫孚重新回到院子里一句话也没再说,双眼茫然地站在花荫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斓丹浅淡一笑。紫孚是斓凰培养教导的姑娘,心思一向难猜,可她现在偏偏就知道紫孚在想些什么,大概是因为……在喜欢申屠锐这件事上,她和紫孚相比,算过来人。
刚才斓凰无情的驱赶虽然令人难堪,但对她和紫孚来说,更难堪的是申屠锐不仅可以任意进出斓凰的寝宫,而且刚才……他连看也没看他人一眼,他的眼里只有斓凰。
“那条密道,你之前知道吗?”斓丹觉得自己有些明知故问。紫孚要是知道,刚才也不会那么震惊。
“不知道。”紫孚冷然道。
“你说……”斓丹不自觉地摘下旁边树上的一片叶子,“贵主的孩子,会不会是……”
“不会!”紫孚几乎尖叫,引得不远处的宫女们都往这边看,她甚至不能听斓丹说出申屠锐这个名字。
斓丹怜悯地看着她,这么聪明的姑娘,却也做起了情深意重的迷梦,不知道经历了刚才那个场面,会不会醒?
申屠铖带着贴身侍从回来,并没见申屠锐和斓橙跟随。申屠铖虽然来回奔波,倒没表现出倦怠烦恼之意,见斓丹露出探寻的神色,还热心地告诉她申屠锐因多喝了几杯觉得乏累,歇在太后那里了。也许是斓丹多心,他接下来的话里,怎么听都有些其他意思,“宫门已经落了锁,你们今天也回不了府。如果疲倦了,也去太后那儿吧,已经安排好了地方。”
宫门该何时落锁,斓丹当然知道。今天整整提前了两个时辰,看来正如她所料,一切都是申屠铖的设计与安排。如今所有人坐困宫中,怪不得他一副神清气爽,心安神定的样子。
先不提申屠锐说已经准备好应变,其实斓凰也大有可能真的生下一个男孩,申屠铖是不是也高兴得太早了一些?
内殿里充斥着各种声音,异常吵杂,申屠铖仍旧坐在殿门口的椅子里,皱眉看着窗户上映出来的杂乱而晃动的人影。斓丹在暗处时不时地看他一眼,这个她从不曾真正了解的男人,这会儿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有没有为正挣扎在生死边缘的斓凰担心?
斓丹轻嘲一笑,就算有也不会太多,毕竟他还能那么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可想而知,当初他在她斩首示众的诏书上落朱批时,恐怕连眉头都没皱。
紫孚误会了她的讽笑,阴冷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你别得意,他虽然不看重我,又何曾看重你?”
斓丹愣了愣,想了一下才无奈发笑,这姑娘还陷在“申屠锐的心里谁更重要”这个问题里,到底还是太年轻了。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斓凰的一句话,大致说父皇虽然宠爱她,但一遇到江山大事谁都无足轻重。斓丹对这句话越来越有体会了,在申屠锐的心里,她们谁都不重要,紫孚竟然也有傻成这样的时候。
“生了生了!”报喜的声音在内殿沸腾起来,眼看都到了殿门,又被一阵惊愕的哀叹压住,女人们“唉唉”哭喊起来,似乎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内殿的声音吸引住,斓丹和紫孚也不自觉地向殿门走了几步,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
哭喊还没落,又有惊喜的喊声冲破哀哭,“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斓丹的心随着殿内女人们的喊声起起伏伏,翻了好几个滚。就连申屠铖都脸色凝重地缓缓站起来,夜风中宛如一尊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