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扫视大殿之后,除了龙椅之上的皇帝、太子和司空少杨,殿尾还站着两列身着官服和宫装的人,有苏婥、有孟漓和子檐,还有诸多不熟悉的面孔……
她根本无暇细看那些人的神情,目光再次锁定在眼前这张面具后,墨色的双眼上。她的右手甚至已经不由自主的抬起,要去触碰那张面具,揭开最后一层迷。
就在指尖几乎碰到纤薄如纸的面具边缘之时,对方又一次捉住了她的手,而这一次,她再无力气挣脱开,任由自己的手被紧紧地握着,不挣脱也不抵抗。
这时,殿首龙椅之上的东陵巽笑道:“恕亲王妃竟这般着急揭下盖头,见你夫君之颜吗?”
男子领着慕云漪转过身去面对皇帝,颔首道:“回禀圣上,云漪心怀感念,必要以真颜拜谢圣上,才可心安。”
当这熟悉的声音一出,慕云漪心中打了个激灵,几乎脱口而出:为什么是你?
可是她噤若寒蝉,不敢轻易说话,甚至不敢“妄动”一根手指,生怕稍有不慎眼前的人会再次消失。
从今早睁开眼那一刻,她努力地说服自己那一幕幕可怕、痛苦的画面不过是梦境,眼前看似荒谬的一切才是真的。
而现在她轻易地推翻了一切——或许自己真的已经被接到了镇国公府,已经去了万空山,已经随慕修而去……
如果眼前的这一切才是人在死后的经历的虚幻之相,又有何不好呢?
身边的人和高高在上的皇帝,仍在“一团和气”地唱着双簧,最后皇帝高声道:“既已礼成,恕亲王当与王妃共去太庙,祭告列祖列宗!”
“臣遵旨!”
慕云漪痴痴地行了礼,便被那渐渐有了温度的手掌牵着转身向殿外走去。
她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的神情踏出辉殿的,只依稀记得经过孟漓之时,他的眼神那样欣慰,还有苏婥,她柔美的眼眸泪中带笑。
当两个新人离开宣辉殿后,肃静的殿室之内忽然有了些许嘈嘈切切之声,但不论是王亲勋贵还是特许入宫的宾客,每个人眼中都是欣悦与祝福。
东陵巽站起身看着二人携手远去的背影,起身挥了挥龙袍的广袖说道:“诸位也散了罢,都去九华台等着晚上喜宴便是。”
当宾客们离开宣辉殿之后,康公公有眼力地将随侍宫人也领了出去,大殿重归寂静。
东陵巽的目光在这一刻变得松动,但只是一瞬,他的面上再次回归作为东昭帝王的威严,接着缓缓回过头,面冲龙椅背靠的山河朝阳图的屏风低声说了一句。
“出来罢。”
……
出了宣辉殿后,慕云漪跟着身边的男人穿过殿后广场,走在通往后宫的长街上。
一路上慕云漪魂不附体,脑中一片空白,不敢开口问,不敢回头看他,更不敢停下,甚至不敢细细拼凑探究这一切发生的始末和真伪,唯有心中在一边又一遍的重复着:“是你吗?是你吗?”
直到身边的人停下,她随之驻足才恍然回过神来,她的目光重新恢复了神采开始洞悉周围的一切,才发现此时他们正站在一座不大的花苑前,身后跟着的宫人们也早已不见了身影
这花苑拱门上的小牌匾尚未题字着名,但慕云漪环顾四周,很快便知道这里大致方位在何处——后宫。
而依照皇帝所言他们本该祭拜祝祷的太庙却在前朝之东,这两地之间根本相隔极远。
“这……”
男子没有说话,继续牵着她的手走进拱门,向花苑内走去。
从起初淡淡的香气,到愈来愈浓的花香,最终二人在花苑的中心停了下来。这花苑之中拥拥簇簇的玉粉色山茶开得正旺,自然了,慕云漪仍旧无心欣赏这繁密的美丽。
她挣扎了一番,终于转过身抬眼正式戴着面具的他。
而他的亦看着她,或者说他的目光始终都未曾从她身上移开,等待她揭开最后的真相。
那熟悉的眼眸和气息分明已昭示了一切,可慕云漪却迟迟不敢开口,如同受惊的小鹿一般透过面具盯着那双眼睛,她从不知自己会怯弱到如斯地步,只觉得仿佛稍一作声,眼前的一切都会成为泡影。
终于,还是他先迈出了那一步:朝她靠近,再次执起她冰凉的手。
起初慕云漪是抗拒躲闪的,可此刻的他那样强硬,将她冰凉的手指引向自己面庞,接着握住她的手缓缓揭开蒙在自己面上的鎏金面具。
迎着午后的晴好,暖金的光影映照在那张消瘦苍白的脸上,慕云漪的指尖划过他的眉骨、眼眶、鼻梁,直至干涸的嘴唇,可就算是这样真实的触摸,她仍是怀疑眼前的他不过是虚影,毕竟,这一幕是每一夜都会出现在梦中的画面。
直至他开口,声音落于耳畔。
“小漪,我回来了。”
第470章 处心积虑的大手笔
“小漪,我回来了。”
慕修捉住慕云漪的手放在自己的唇上深深吻住。
零星的胡茬刺痛了慕云漪的指腹,这一刻如同洪水决堤,她再也绷不住,扎进他久违的怀抱,无须多言只字片语,她只想沉溺在这让她思念的、贪恋的气息里。
许久,她才开了口,声音是惊是怯,如同一只受伤的幼兔:“我梦见你死了,你死了……”
但是下一刻,慕云漪抬起头,仍旧噙满泪水的双眼却蓦地生出一丝得意与庆幸。
“但是这一次,我陪你一起去了,再也不会像当年一样,眼睁睁地看着你独自死去。”
慕修捧起她的脸,拭去她眼角的泪痕,那样疼惜。
“那并非是你在做梦。”
慕云漪眉心微动,在她尚未完全听懂慕修这句话的意义时,慕修紧接着继续道:“只不过最后我没死,你也没有。”
“什么?”慕云漪彻底从沉迷之中回过神,瞪大了眼睛,等待着慕修的答案。
“我身上的双生蛊始终未解,而阴阳血珀进入我体内之后,我的意识催动着身上的蛊血抗拒着它,就在这两股力量把我全身最后一口气消弭殆尽之时,我遥遥听到了你的声音。”
“我的声音……”慕云漪想起,大约便是那时自己守在慕修窗边一直不断呼唤他的声音罢。
“彼时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是生是死,只觉置身一个深渊之中不断坠落,心道这大约是通往地狱之路,便不作任何挣扎。可当你的声音响起之时,我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我想见你,我想与你在一起,不论何时何地。于是我伸出手,想去握住什么,就在这时,一个光点出现在眼前,我便去抓它,随后那个光点崩裂般的发散出刺眼的光芒,将周围的黑暗照亮,再之后,我便醒来了,然后看到了躺在我身边的你。”
“身陷无边的黑暗”、“朦胧的光点”、“呼唤的声音”、“刺眼的耀光”,慕云漪心中默念这些,觉得竟是如斯熟悉,慕修所讲竟与自己醒来之前所经历的那样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她站在一座孤桥上,而他坠落于深渊之中。
慕修忽然提起当年之事:“小漪,你可还记得那觉明当初为何捉你?”
“他苦练青龙蛊,欲与其合而为一,然最后差一引子,便是我的双眼。”慕云漪从容地说出阿氻对自己所讲。
“正是,你的双眼便是世间至阳之物元阳离火精魄,且又是被你的至阴之血供养,所以觉明决定以你之眼供养青龙冲,后来王爷主动找上觉明,提出以己之身换你之眼,因为他的血亦是世间至阳之物。”
这是慕云漪心中最难以释怀的痛楚,在从阿氻口中得知真相之后她就内疚无法自已,原本觉明的目标该是自己,受万般折辱痛苦的也该是她……
陷入痛苦回忆的同时,慕云漪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指着自己的眼睛问慕修:“父亲之精血骨髓炼化的阴阳血珀本是可以代替巫女血珀解你身上之蛊,如此说来,那么我的双眼也该有这能力,对吗?”
慕修见慕云漪已经参悟其中奥义与联系,点了点头继续皆是道:“你刺破自己额间的封印欲要赴死,后来你双眼亦渗出血泪,滴落在我的脸上、身上,据孟漓所说,你的鲜血刹那如同有了生命,渗入我的双眼、伤口甚至肌肤。”
说着,慕修倏然将慕云漪揽入怀里,将下颏轻抵在她的额头上,低声道:“然后我便活过来了,是你救活了我。”
在他熟悉而充满安全感的气息之中,慕云漪回想着在万空山上一幕幕带着血腥和绝望的画面,却原来那并非是“噩梦”。
“所以从我醒来的那一刻起,直至进宫,踏入宣辉殿,全部都是你们所有人共做的一场戏?”回过味儿来的慕云漪,惊于这“大手笔”的同时,终于要开始质问眼前这个“骗子”。
慕修一副讨饶的模样道:“这不是事出紧急,才出此‘上策’的。”
“什么事出紧急,我倒要听听究竟如何紧急,策划之人又都有谁!还有,你那封号‘恕亲王’究竟是怎么回事?”
“旁的事情我皆可同你解释,只是关于恕亲王这事,你却应当问你弟弟,因为于此事上,我亦是被他摆了一道。”
“云铎?”提起弟弟,慕云漪忽然想起,若万空山的一切皆不是梦,那么弟弟云铎也应当是真真切切地来到东昭了,“他此刻人在何处?”
“他到底是西穹的君王,总不能公然出现在东昭的,于是在策划了这一切之后,他便回西穹了。”慕修刻意加重的“策划”二字,明示这所有的计划主使者是慕云铎。
“这小子……”
……
却说此刻的宣辉殿中,除了龙椅之上的东陵巽,他身后的屏风后走出一个年轻挺拔的声音,便是慕云铎。
方才离开宣辉殿的宾客权贵甚至慕云漪和慕修,谁都不会想到,此时此刻,宣辉殿中,西穹和东昭的两个帝王,正同在宣辉大殿之上,相视而笑。
慕云铎看着装点喜庆的大殿,勾起嘴角:“这场戏,不赖不赖。”
“皆为了你我至亲至爱之人罢了。”
东陵巽脸上和言语里虽是和气与友善,却并没有起身之意,始终端坐于龙椅之上。
两国帝王共处一室的机会本就十分难遇,倘若是寻常地方,倒可以少些顾虑,可偏偏这是在东昭皇宫的宣辉殿,便十分微妙,两座强国的帝王之间不存在什么年龄辈分之说,但作为这座皇宫的主人,东陵巽客气和善的同时,却又不会失了自己的身为帝王的威仪不可扞卫。
慕云铎不以为意,当即便去侧面搬来一张椅子,接着将这张檀木椅子放在了东陵巽的身侧,与他的鎏金龙座并齐,不多一分也不少一毫,随后径自坐下。
慕云铎身为西穹的君王,又是一个年轻气盛的新帝,亦不会有丝毫的卑勉之意,就算只有一把龙椅,他也不会就此弱下气势,索性搬来一把再普通不过的椅子却偏偏与东陵巽的并排,明着彰显自己同为帝王的无上尊荣。
第471章 一山两帝
东陵巽面上不动声色,然而心里却是有了波动,只不过并非是不屑与敌意,而是赞许之意:果真是慕霆的儿子,这西穹之主,他爹当得,他亦当得。
慕云铎注意到放在一旁案上的亲王宝册,拿到手里笑道:“当真是滴水不漏了,连这宝册上的册封日子都改了。”
“未免有纰漏,做戏便做足全套,之后宗牒史册之上再将时日改回今日九月初六便是。”东陵巽看着被装点的喜庆隆重的大殿,颇有些感慨又有几丝自嘲:“有谁能想到,两国之君见面,竟是合力做出了篡改时间之举。”
慕云铎放下那宝册,目光却停留在了右下角的日期之上。
九月初二……
……
四日之前,九月初二,慕云漪流下血泪昏倒的那一刻,慕云铎和孟漓冲了进去,见到了那不可思议的一幕:慕云漪眉心和眼中滴下的血落在慕修的脸上,竟在一瞬间渗入了他的眼睛、肌肤。
“孟漓,快!封住姐姐的经脉!”
孟漓镇定下来照做,先封了她经脉,又再次确保她尚还有救,然后对慕云铎点了点头,接着又去看慕修。
而一旁的慕云铎反倒是后怕不已,没想到自己只是一瞬的失神,姐姐便已隐秘的动手了,看样子她是决心随他而去。
好在自己已提前做了最坏的打算,守在门口时时刻刻准备冲进来。
这时,无庸也闻声而来,孟漓对师父讲了方才奇怪的一幕,无庸即刻搭上慕修的脉搏。
“奇哉,妙哉!”
慕云铎将姐姐抱到一旁的小炕上,回来看着这神医师徒二人的反应,不敢置信指着塌上的慕修道:“莫非,莫非慕修他……”
“成了,这回慕修是真的有救了。”孟漓眼露喜色。
“真的吗?”慕云铎虽激动,可这从极悲到极喜,反倒叫他不敢高兴得太早。
无庸捋了捋胡须点头道:“是啊,慕修这孩子,也救回来了,咱们都忽略了一点,同时共有阴阳之性的并非只有你父亲炼化的阴阳血珀。”
慕云铎若醍醐灌顶,合掌道:“还有姐姐的双眼,元阳离火精魄!”
“不错,看样子方才小漪漪意欲赴死,不想她这眼中的阴阳共生之血竟进入了慕修体内,化解了双生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