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居室的套间,布置处处透着清贵,与焦琊所住的屋子风格迥异。
照明用的是南海东珠,床上挂着云锦绡纱,靠墙的八宝阁中,尽是女孩子喜欢收集的一些小玩意儿。
乍看不觉得,细看才能觉出不凡来。
慕衡只觉这房间配色太过女孩子气,行动间都有些束手束脚。
见虞萱先去铺床,便小心翼翼将青姻放在靠窗的一张美人榻上。
透过窗棂,一支红梅悄然探出头来,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幽香。
青姻始终闭着眼,努力想理清脑海里乱作一团的思绪。
这间屋子每一处细节,都在提醒着她,曾经住在这里的人,是怎样一步步慢慢长大的。
外头的会客厅中,放了一张矮床,是自己及笄之前,焦琊经常来睡的地方。
神农族克制节俭的家规,唯一法外开恩的对象便是焦琳琅,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孩子,她与焦琊所受的教养有天壤之别。
男孩贱养,女孩娇养。
焦琳琅便是在万千宠爱中,自由散漫长到了十七岁。
遇到的人生第一个挫折,便是与九尾狐少君白锦辰之间的亲事。
那时她不知疾苦为何,正因为不知,所以无畏。
为了保住自己喜欢的人,沿着一条通往苦难的路,义无反顾的向前走。
直至被抽了神骨,打入千年轮回道,都没有萌生过一丝退意。
可是现在,她后悔了。
杏眼微阖,她能感觉到慕衡一直握着自己的手,灵力如水,清清浅浅的灌注入她体内。
这一世,本以为自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能有机会修仙,学些本事就已经顶了天了。
甚至还想过,要将慕衡炼药的本领学得一二,将来等他离开了,自己一个人也能活得很好。
她可以心安理得的,为将来生活作打算,但前提是,她是青姻,只是青姻。
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早已经忘了,当初慷慨赴死时是什么心情,唯余经年累月所受的搓磨,在心底里打下不可磨灭的烙印。
曾经历过最底层的生活,经历过各种不愉快的死法。
那些经年的记忆,都随着灵府的开辟,在这一刻全部回想起来。
时至今日,她其实已经历过了四世。
第一世,她是猎户家的小女儿,因为家贫被爹娘卖给地主。
十九岁时生了一场热病,就此结束了短暂的生命。
接着,又先后投生到知县家,贫苦农户家……
最可气的是上一世,投成妖胎,在不周山被一头虎妖活活咬死。
却从来没有一世,能活过二十岁。
青姻静静阖目躺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是焦琳琅,同时又不是。
经历了这么多身份,虽然每一次只短短不到二十年的悲欢离合,却比她最开始那十七年所经历的事要多得多。
想起之前在院子里,虞萱跪下来唤自己小姐,青姻只觉得讽刺。
她实在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曾经的焦琳琅或许金尊玉贵,但青姻,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凡人。
即便恢复了记忆,也再找不回当初那般肆意洒脱的心境。
她甚至想,既然此生也不见得圆满,其实,还不如死了重新投胎去。
且如今这般狼狈的模样,若被母亲看到,定又要为她伤心难过了。
虞萱转身悄悄拭泪,稳住心神,然后从柜里拿出一块用丝帕包裹好的香饼,点燃后,放在金色琉璃托盘里。
“这是杜若香,最是清雅凝神,姑娘闻闻看。”她端过来,跪在美人榻边,拿手轻轻扇了扇。
青姻微微睁开眼帘,手还被慕衡握着,他似不大习惯这种香气,眉心蹙着,良久轻轻咳了一声。
待他俯身将手搁在自己前额上,一阵强势的麝香气息,顷刻盖住了牡丹香片的清雅。
瞬间,青姻便被拉回到现实。
“慕公子,这里有奴婢伺候,不如您先——”
“出去。”冷淡的嗓音,带着几分不耐。
虞萱深吸了口气,尽管害怕,却仍然不愿放弃。
她家姑娘,长到十七岁,连手指头都没人敢随便碰一下。
这人看着是清绝之姿,又是凤族后人,身份尊贵,行事却强势狠戾,丝毫不顾及男女之防。
青姻混杂的思绪,渐渐回笼,见虞萱和慕衡对上,心急道:“虞萱,你先出去吧。”
话未落音,只觉得喉中一阵腥甜,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慕衡立即探向她的灵脉,面色变了变。
起先只当她是刚筑基内息不稳,又受了惊吓,此刻才发现,她灵府中一片混乱,所有灵力正乱行其道。
“姻姻,凝神,静气!”慕衡喂她服下一颗丹药,用内力助她化开。
一只手轻轻拍打她的背,安抚道:“别再胡思乱想。”
青姻喉中有些艰涩,凭直觉道:“慕衡,我好渴。”
虞萱很快冲了杯花蜜水来,才刚喂她喝了一口,就又吐了出去。
“姑娘,你怎么样了!”
“还不出去!”慕衡耐性尽失,冷眼盯着虞萱,感觉到袖子被人扯了扯,忍着没有发作。
见小姐冲自己使了个眼色,虞萱满面通红,几乎是落荒而逃。
修仙之人,灵力会突然乱走,也是常有之事。
慕衡是亲手替她开辟的灵府,对她身体状况再熟悉不过,稍加疏导之后,终于又恢复了平缓。
只为免再出现那种情况,他思虑片刻,将腕上割开一道口子,送到她唇边。
青姻舌尖只略微一碰,便僵硬的扭过头去。
对于他的凤凰神血,不愿再尝,更不想上瘾。
不能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为什么要去尝试。
凡间长大的青姻可能会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可焦琳琅不会。
她天生就是神女,这些神族之间的规矩对她而言,早已深入骨血里。
“仙宗不必如此。”也不知到底在跟谁置气,单单看到他,心里就堵得慌。
“怎么这么不听话?”慕衡难得有这样好脾气的时候,揉了揉额心,好言好语道:“听话,喝了会好些。”
能做的,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从来不知道,一个小小的女子,会这般难哄。
血兀自滴落,弄了一两滴在衣袖上,渐渐的,满室都是那种令人迷醉的香。
自那次施禁术之后,头疾就一直如影随形。
天道反噬这种事,他从来不在乎,可方才却突然开始担心,会不会有朝一日,有类似的反噬落在她身上。
以她这样的性子,恐怕一天也挨不过去。
他虽是与天抢人,但只要她修成仙体,自然也就超脱天外。
“说了,我不喝。”青姻拿被子蒙住头,声音闷闷的,不想再看到对方那张脸。
心里不禁一阵酸涩,没想到第五世遇到的人,竟然是他。
被子被拉开,他俯下身,凤目沉沉的压迫过来,鼻尖相触,她所有的情绪忽然间无所遁形。
下巴忽然被他握住,她呼吸一滞,挣脱不掉。
眼里渐渐氤氲出水汽,委屈在心中滋长,蔓延——
其实,问题出在她所经历的第三世。
当时,她投生成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十五岁那年,与家境落魄,同时寄宿在家中的表兄相恋。
那白面书生很会说情话,日日哄得她开心,不久以后,二人便私定了终身。
后来的故事,就是一个老套的画本子情节,表哥金榜题名后,转身就娶了丞相家的千金。
而她刚刚情窦初开,就受此重大情殇,一时想不开,心神俱碎,于十八岁那年抑郁而终。
此时眼前这张清隽的脸,竟与那个薄情书生相重叠。
心里突然就像吃了苍蝇一般恶心。
慕衡根本摸不清她到底在想什么,叹息一声道:“姻姻,别折磨我。”
如瀑长发铺陈在榻上,他忍下心头躁意,五指插入她长发之间,轻轻抚摸着。
突然,自她脑后拎出一只毛绒绒的东西。
仔细瞧去,竟是一只兔子玩偶,想来是原主人丢在这儿的。
他想起些往事,眸色暗了暗,“看来焦琊的妹妹,倒是与你品味相当。”
“我可不喜欢这个。”她咬着唇,目光里透出些许倔强来。
心里溢出一丝淡淡的轻嘲,坐直了身子,打算戳穿他骗人的谎言:“仙宗大人,恐怕离飞升不久了吧。”
“原来,竟是在意这个。”淡淡的语调,像这根本就是一件不重要的事。
青姻心想,他果然只是想玩玩而已,根本没想过以后。
就像那个薄情书生一样,玩够了,转头就去觅自己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