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重说话之时,身子缓缓坐正,余光和心绪大半死死盯住面前的白发老妪,小半系于一侧佩剑,他面色沉着巍然不动,但他不知道的是,在那老妪眼中,尹重身上的杀气和煞气都在缓缓升腾而起,在老妪眼中,整个帐篷内外已经燃起熊熊大火。
这火焰之盛令老妪都为之微微色变,心中远没有面上那么平静。
‘果然世之虎将也!’
“呵呵,将军请勿动怒,老身并非带着恶意前来,来此就是想看看大贞王师是否有扭转乾坤之力,此前先去了那梅舍老将军帅帐中,这老将军虽威势还在,但只能说是一介平庸之辈,大贞前两路大军已经吃了苦头,这第三路若也都是些泛泛之辈,则得胜无望……”
尹重表面冷静,心中怒意升腾,其人好似一柄宝剑正在缓缓出鞘,身上的汗毛根根立起,瞬间就能爆发出最大的力量,眼前老妪不是人,言语中充满了对大贞王师的轻蔑,很有可能是地方使用的邪术手段,若是如此,大帅梅舍的情况就吉凶难料了!
营帐之中,杀气和煞气越来越强,尹重所在的位置散发出令老妪体感都微微刺痛的骇人杀意,这种时候她看向尹重,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着甲凡人将领,好似看到一只立起身子毛发竖立的巨大猛虎,獠牙显现,目露凶光。
“你莫非就是来奚落我大贞将士的吗?尹某不管你是妖是鬼甚至是神,再敢出言不逊有辱我大贞王师,本将可不会饶你!”
尹重说这话的时候虽然面色依然不变,但声音低沉,自己都没发觉自己那股杀气竟然令身旁的油灯都不断跳动,虽然嘴里说得话好似还比较缓和,实则近乎利剑出鞘,极有可能下一刹那就动手,那老妪感受到这种可怖煞气和杀意,犹如感受到眼前将军的决心,心中被骇得微微悸动,也终于面露惊色,赶紧微微躬身向着尹重行了一礼。
“尹将军息怒,老身乃大贞祖越边陲之地的山野散修,虽非人族但也并非邪魅,来此仅为目睹大贞王师真容,并一尽绵薄之力,今日目睹将军威势,果然是天下少有的英雄!适才老身或有傲慢冒犯之处,还望将军海涵!”
尹重眯起眼睛,稍稍缓和一些,但并未放松警惕。
“你说要来助我大贞王师?难道那祖越国的贼兵还能强于我大贞雄壮之师不成?祖越积弱,只要打散他们那一股气,其后必无再战余力!”
老妪微微一笑,摇头道。
“将军固然是世之英雄,但祖越国军中也并非没有能人,况且祖越国兵事匪性凶性俱在,长年在国中征战,比起大贞许多未见过血的兵士要更称得上是悍卒,且此番祖越是一场豪赌,更有非人之士从中相助,将军以为是对抗祖越一支匪军,实则是祖越尽起国力而拼,不可不慎啊!”
尹重微微点头,缓缓站起身来,取过边上佩剑挂在腰间,这动作居然令老妪生出后退的念头,只是动作上并未体现出来,实在是尹重看似放松了一些,实则威势却依然在积攒。
“本将虽在兵卒面前讥讽祖越贼兵,但实则从没有看轻过贼军,稍后你且说说贼兵的情况,至于所言之事是否为真,本将自有思量……来人!”
尹重一声大喝令下,外头片刻后进来一名兵卒,先是诧异地看了帐内的老妪,随后抱拳道。
“将军有何吩咐?”
“去,将大帅请来,就说本将有要事相商!”
尹重这是打算确认梅舍老将军是否有事,这过程中那老妪一言不发,默许尹重发号施令,在见到尹重的威势之后,她已经定死决心要帮助大贞,这不光是因为尹重一人,还因为尹重背后的尹家。
传说大贞权势最重的宰相尹兆先乃当世文曲,系文脉正统不说更是身具浩然正气,乃千古贤臣,其子尹青更是被赞誉为王佐之才,如今老妪又亲眼见到了尹兆先次子尹重,此等威势只有世之名将才有。
大贞本就国力远强于祖越,又有尹氏此等名门坐镇文武,实乃大兴之相。
半刻钟后,刚刚睡下不久的梅舍老将军着甲来到了尹重的账前。
“尹将军,有何事需要深夜来谈啊?”
账前兵卒掀开账帘,梅舍老将军跨入账内的一刻,看到里头的老妪也是微微一愣。
“此人是谁?尹将军账内为何有一个老妇人在?”
尹重见到老帅无恙,心中略微放松,现在老帅来了,在他身边他也有一定把握保护他,毕竟他怀中还藏着一本特殊的兵书,所以他先向着老将军抱拳行礼。
“末将参见大帅,此人自称山野修行之辈,言祖越之兵有异,特邀请大帅前来商议!”
老妪微微欠身面露笑容,此前她见过梅舍,但是并未现身,只是因为觉得不值得现身,但此刻在尹重面前就不同了,既然尹重尊法度重军纪,她也不想在尹重面前表现出看轻梅舍的样子。
“老身本是廷秋山中一白仙,后在齐州边境寻地修行,今遇上两国起兵灾,不忍大贞百姓受苦,特来相助,祖越国军中形势并非尔等想象那么简单,祖越国中有高明妖邪相助,已非寻常人道之争……”
尹重眉头微皱,他记得计先生和他讲过,所谓“白仙”其实是一种动物成精的自我美称,正如有些蛇类修行之辈会自溢为柳仙,这自称白仙者往往是刺猬。
不过看破不说破,尹重也没有直接点出老妪的身份,毕竟能这么自称白仙的,肯定也不喜欢别人以畜生名称呼自己,虽然尹重之前杀气十足,但并非不知尊重。
而这边,老妪说完那几句话,随后从袖中摸出两个香囊,一手拿一个递给梅舍和尹重。
“老身先且送两位将军一件礼物,以防不测,此香囊内存有老身炼制天符,且存有法力,乃是一件宝物。”
梅舍看向尹重,见后者微微皱眉,率先伸手去拿那香囊。
在尹重伸手接触香囊那一刻,先是觉得这香囊入手温暖,好似自身散发着热力,但随后,香囊带着一股上头冒出一缕缕青烟。
“滋滋滋滋滋滋滋……”
这些青烟离开香囊一尺距离之后就自动消散,香囊自身的热力却并未减弱多少,尹重一面站在一侧护住老帅后猛然看向老妪,已经隐藏的杀气和煞气刹那间再次爆发,在老妪眼中好似帐内刹那化为炽热炼狱,骇得老妪不由后退一步,这一步退出才惊醒自己失态。
“将军,尹将军,老身这锦囊绝非有害之物,请将军相信老身。”
老妪一面躬身行礼,一面快速发言,这种情况,她知道尹重已经怀疑她了,而且这种气势简直恐怖,哪怕明知这武将奈何她不得,至少杀不了她,也真的已经令她惊惧了,说话之间猛然想到什么,赶紧道。
“尹将军且听老身一言,将军身上必然有高人所赠之护身宝物,或者被高人施了高明法术护身,对了对了,令尊尹公乃是当世人道大儒,身具浩然正气,兴许是将军长期在令尊身边,沾染了浩然之气,老身修行路数和寻常正道稍有不同,可能对我这锦囊有所反应,将军快看,这锦囊上的威能并未减少啊,这确实是护身宝物啊!”
老妪话语都没有之前的沉着了,哪怕并不是凡人,额头都已经微微见汗了。
尹重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手中的香囊,确实那种温暖感还在,而老妪所说的护身宝物,他也确实有一件,正是计先生赠送给自己的字阵兵书,看这老妪这紧张的样子,看起来所言非虚了。
“这香囊上确实留有温暖之意,姑且信你一回!”
说着,尹重伸手将另一个香囊也抓在手中,同样是一阵不明显的青烟过后,香囊上的感觉更加舒适了。
见尹重相信自己,老妪微微松了口气,此刻反应过来才在心中自嘲,居然真的怕了尹重,但同时也更确定尹重的不凡,想来确实是天命所归之人了。
第0653章 对着干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对于身在疆场的将士而言,能接到家书是如此,对于身在后方的家属而言,能接到从军亲人的家书亦是如此。
距离尹重出征已经数月,计缘来到京畿府也一月有余,此时尹府终于收到了尹重的书信,同时传回的还有前线的战报。
司天监官署之中,计缘正在司天监巨大的卷宗室内翻阅文献。
这卷宗室犹如一个巨大的图书馆,里头收藏了历代司天监官员从天南海北以各种方式找来的天文星象典籍,以及各种于此有一定相关内容的文献,当然还有大贞几百年立国过程中,历代太常使和下属官员自身撰写的文献,甚至于还有相当一部分史书,当然多涉及前朝或者再前朝的星象记录等。
计缘和言常叙聊几次之后,来司天监看了一下,才骤然发现这么一座宝库,顿时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从言常这人看来,历代司天监官员中能人还是不少的,并且在玄学中还有一定的科学严谨精神。
所以计缘就在司天监中住了下来,每天都会翻阅司天监的这些文献。
理论上这些文献当然是属于朝廷机密,除了司天监自身官员,别说是计缘了,就是同为朝廷命官,要看也得找言常批条,甚至找皇帝要批条都有可能。
但这毕竟只是理论上,计缘要看,如今司天监身份最高的两个人,一个太常使言常,一个国师杜长生,哪个会阻拦,非但不拦,反而尽心尽力伺候着,当然计缘不是个娇气的,也没必要怎么伺候,有茶水或者酒水,有点吃的,再拉个地铺就能在卷宗室内常住了。
计缘在此,言常和杜长生也不敢将情况告诉大贞新帝,反而是不约而同的陪着计缘一起在卷宗室内打地铺。言常是经常和计缘讨论卷宗的事情,也借此学习,而杜长生开始只是想要在计缘面前卖个好,后面则也参与其中,令计缘并不反感二人。
卷宗室内,有好多隔墙,在外墙边和隔墙上,只要没有窗户,都靠着耸立有一个个巨大的木质书架,越是靠里,各个书架上越是塞得满满当当,书籍有纸制书本,有丝绸绢本,更有为数众多的竹简和木刻,取书常需要借助几部梯子,犹如一个巨大的图书馆。
计缘左手中拿着一卷刀刻文竹简,右手食指划着竹简刻印品读,这其中是对多年来星象变动的细致研究。
“哎,计先生,您瞧,这里有写,仲裴公梦以观星,断定灾厄变化的事,记年比外头流传中的早百年,那样的话,时间就对得上了呀!”
言常手中同样一卷竹简,看到其上内容惊喜大叫起来,计缘和杜长生也纷纷靠近观看。
“不错,如此的话,仲裴公并非所传前朝宝和十一年人士,而是早上百年……”
“嗯,这倒是个能人,可惜了啊。”
计缘正感叹的时候,外头有司天监的差役匆匆跑入了卷宗室内,在里头找了一会才看到靠在远处墙角的三人,赶紧接近行礼。
“报监正大人,宫中派人来了,皇上急召监正大人和国师入宫面圣,有要事相商。”
“嗯?”“皇上召我等入宫?”
言常和杜长生面面相觑,这新帝上台后可冷落了他们有一阵了,今天突然传召?言常站起身来,对着差役问道。
“可知是何事传召我和国师?”
差役抬起头,看了一眼依旧在那悠闲阅读竹简的计缘,不敢问这人是谁,老实就自己所知回答上官。
“回大人,听说今日东门外有数骑背旗骑士策马入京,好像是东北方齐州那边战事有重大战报传回。”
“战报传回该宣的不是司天监吧?”
杜长生也站起来诧异一句,靠着书架坐着的计缘也是微微皱眉,随后展颜一笑插嘴道。
“那可未必,二位大人还是及早入宫吧,免得皇上急了。”
“嗯。”“好!”
两人对视一眼后退开一步,向着计缘躬身行礼。
“那先生,我等先行告退!”“杜长生告退!”
计缘并未抬头,背手推了推示意他们离去,两人这才转身,对着传令的差役点头,然后快步一起离去。
……
一刻钟之后,言常和杜长生一起到了御书房外,外头的太监急匆匆入了御书房中汇报,里头已经站了不少文臣武将。
里头的人正在争论,见到有太监进来了,皇帝立刻抬手示意大家收声,太监赶紧躬身汇报。
“皇上,司天监言大人和国师来了,就在外头候着。”
御座上的杨盛赶紧道。
“快让他们进来!”
“是!”
太监退出去后没多久,言常和杜长生就联袂进了御书房,一到里头才发现尹兆先和尹青和几个重要文臣在,还有几个武臣也在。
“微臣言常,拜见陛下!”
言常的礼节依旧到位,而杜长生因为国师的身份和功绩,只需要浅浅喊一声“陛下”就好了。
杨盛眼神示意了一下尹青,后者点头后直接代为开口道。
“言大人,还有杜国师,今早接到齐州那边的加急军报,祖越国非但不断增兵,更是发现其军中有不少祖越国册封的大天师、大祭祀之流,两军交战多有妖法和奇诡之术来袭,军中士卒惶恐者甚多,所幸我军中亦有奇人异士江湖豪侠相助,加上将士们勇猛拼杀,方才势均力敌。”
“嗯?妖法和奇诡之术?”
杜长生对此事最为敏感,当即就诧异出声,看向杨盛行了一礼道。
“陛下,军报原件可否容我一观?”
皇帝点头后看向一侧的中年太监,后者赶紧取了桌案上的军报交给杜长生,后者直接抓住军报略微阅览,然后食指指尖渗出一滴精血散开,以军报起卦测算前方。
“国师,结果如何?”
听闻皇帝发问,杜长生看过周围文臣武将一圈,往常一些依旧有些看他不起的大臣也以期盼的眼神看着他,这让他挺受用的,最后才面向皇帝道。
“回陛下,真有修行之辈介入,并且似乎同祖越国纠缠紧密,真正接受了祖越国册封,算是祖越国朝臣,同我大贞交锋同系于人道纷争之内,怪,实在是怪,按理说祖越国这气相,应该是境内魑魅魍魉横生,妖邪祸害社稷之时,怎么会都跳出来帮助祖越国进军大贞呢,这不是绑死在祖越这破船上了,难道他们觉得会赢?”
杜长生觉得十分荒谬,这种真正效忠祖越国介入本国人道大统的事情发生在大贞都稀罕了,竟然在祖越。
尹青看了一眼言常,然后看着杜长生,思量之后询问道。
“国师乃是仙道中人,不知可有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