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晴圆缺都休说,且喜人间好时节。”
话音刚落,紧接着响起拍手的掌声。童葭瑶放下手,冲郝珊夸赞道。
“思理跟着你耳濡目染的,也这么有学问。”
书架前,郝珊看了看身旁的思理,回头朝她莞尔一笑,缓缓道,“你快别夸,她都羞了。”
“事实嘛,我就说不出这般合时宜的诗来。”童葭瑶走到另一侧的书架上,指着一格问道,“这怎么空了这么多。”
郝珊应声看去,回答。“借给人了,就童阁的同学,叫林蒲的那个。”说完,又回头找起来。
“你怎么和他还有上交情了?”她走过去,站在另一侧帮着找起来。
“也不能说交情,之前他在找这些书,刚好我有,就借了。”
终于,找到了。郝珊抽出那两本英文辞典,递给她,敲着发酸的脖子,说道,“倒是童阁,才学了几个月,竟都能看辞典了,真是了不得。”
童葭瑶放下书,上前帮她捏起肩,沾沾自喜道,“还不是因为我教得好。”
郝珊‘扑哧’笑出声,顺着称赞,“是是是,童大小姐的外语可是顶尖的。”随后拉着她坐到沙发上,将桌上的豌豆黄端到跟前,说道,“你上回来没吃着,我特地提前备了。”
一块豌豆黄刚被拈起,还未送进嘴里。
听差敲门进来,说童公馆来电话,二少奶奶去了家里,有急事找她。
二少奶奶便是童业恒那新娶不久的夫人,叫柳絮芳,虽其貌不扬,却有几分才气。
童葭瑶又放回去,和郝珊将事情大略说了一遍,起身告别回去。
临走时,郝珊吩咐人将那碟豌豆黄装盒里,让她一并带走。
回家见到柳絮芳,她真真是惊得不轻。
这才短短五个月,喜宴上那个端正丰丽的新娘子,此刻面黄肌瘦,骨瘦如柴。尤其那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在干瘦的脸上更显骇人。
还未等童葭瑶开口,柳絮芳喊着她姐姐,哭诉起来。
原来,待柳絮芳回门后,童业恒就抢走她所有的钱财首饰去了堂子,天天在外喝花酒。她去找二太太拿主意,结果只是用几句抚慰就给打发了。后来,每每一有事,二太太总是打着秋风糊弄她。
见太太并不爱管,那几个姨太太成日里催她打牌,去了就合起伙来做她的轿子,不去就恶语讥讽,还挑拨离间,惹得她和院里上上下下都离了心。下人更甚,连吃食都开始敷衍她,好几回,饭都是馊的。
话没说完,她又哭得不止,童葭瑶安慰了几句,问道。
“祖母呢,这事你没向祖母说吗。”
她抽噎几声,断断续续地又道,“先前去祖母那说过一次,谁知,公婆骂我不守妇道,上外头惹是非。还有业恒,回来将我毒打一顿,还威胁说再去就打死我。”说完,又大哭一场。
渐渐地,她情绪平静了些,自怨自艾地嘟囔起来。
“大小姐你不知道,女人一结婚,半只脚就已经踏入了坟墓。婆婆的磋磨,丈夫的不忠,妾室的刁难,光这些日复一日,日子就很难过下去。尤其我们这些穷人家,即使受了苦,娘家也是不管的。”
论起来,柳絮芳比童葭瑶还小一岁,正是二八芳华的年纪,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禁,童葭瑶心中五味杂陈,喉头堵着一口气,和那日看见唱大鼓书的姑娘是一样的心情。
“虽然,这样说不太恰当。但如今,你可以提出离婚的。”童葭瑶皱起眉头,试探地向她建议。
离婚两个字,像针一样,扎得柳絮芳一个激灵,连连摆手,苦笑地说道。
“那是万万不敢想的。”
既然如此,便再没什么能说的话。毕竟,两人的家庭环境、思想观念截然不同。可若是就这么算了,日后,她心中是一定会记惦的。
思前想后,她灵光一闪,将话拿捏得恰到好处,“我姨母是附中女校的校长,学校正招国文老师,你倒可以去试一试。若是不便,那我真是没法子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柳絮芳听后,沉默良久,似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脸视死如归地应了下来。
半晌,她靠在沙发背上,放空许久,突想起那碟豌豆黄已经耽搁了好长时间,忙叫人端进来。
恰巧,童阁放学回来,来她这里要那两本书,看见桌上的豌豆黄,挑了块完好的放进嘴里。
待她拿书回来,那碟子豌豆黄已经空了一半,只见他接过书,一脸坦然地笑道。
“这豌豆黄怎么跟林蒲姨妈做得一模一样。那天我去他家,都没好意思多吃,正好你又拿来了。”
想起那半格空书柜,她坐下来,跷起腿,似是无意地问道,“那林蒲看起来比你大多了,怎么还和你同班。”
“何止比我大,比你还大一岁,好像和郝珊还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他因为交不起学费,做了叁年零工,所以上学晚了些。去年被招进来,是因为他升学考试,除英文外都是第一名。”
男孩子夸起朋友来,比夸自己还得意。他翻了几页书,一脸自豪,像献宝似的全和她吐出来。反倒她又不言语了,撑着下巴不知在想些什么。
眨眼间,时光如流水,又是一年六月缤纷。
学校发来通知,后天举行毕业典礼,欢迎各位莅临。
童易没什么空闲,这件事就落到童葭瑶身上。一个人去显得怪孤单的,她拉上郝珊,做了个伴。
这日,两人早早就来到学校外街。只是街上堵得水泄不通,二人也只好下车。
道路两旁,一些衣着鲜亮的太太们来来回回走着,有说有笑的,还有些挎着篮子、路边支摊的花贩卖力地吆喝,时不时地路过几辆插空停下的人力车。
她俩正打算买束花再进去。正好,一个穿粗布衫的小女孩走上前,左右各挎个篮子,盛满了洋桔梗。那花开得正浓,一层一层花瓣挤得密密实实,粉白渐变,边缘是白色,越往花蕊处颜色越深。
那女孩年纪不大,动作却十分利落,没一会儿就包好了。
学校门口,横幅大红纸端端正正扯在正中央,上写着:恭祝同学们于民国二十叁年顺利毕业。
典礼结束后,一些举着相机的相片贩们四处寻找生意,有的甚至在面前已排起长队。
礼堂门口,童阁刚出来,看见她和郝珊正在树下四处张望。她一袭白裙,还是当下最时兴的花苞伞裙,暗花水绒纱的料子,上身裹得紧紧的,腰掐得细细的,胸乳处显得又高又挺,裙子像朵花一样自腰部向下绽开。
身后的林蒲见他愣住,出声提醒,“怎么了。”
树下的二人看见他们,朝这边走来,他们也走过去,恰好相会在礼堂的喷泉前。
童葭瑶捧起花给他,脸上满是欣慰,“毕业快乐。”
他接过来,礼节性地抱住她,面上绅士斯文,内心暗潮汹涌。
旁边的郝珊也将花献给林蒲,以示祝贺。林蒲笑着接过,象征性地拥抱她。
一位相片贩找准时机,上来寻生意。
童葭瑶爽快地答应,挨着童阁站在最左边,让两位毕业生站在中间,郝珊挨着林蒲站在最右边。
‘咔嚓’一声,四人的音容笑貌定格在相片中,还有身后的喷泉,怀里的洋桔梗,恰到好处的微风。
以及懵懂又纯洁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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