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气不错,小遇想去哪里玩吗?”
刺骨的冬日已经过去,此时百花街春意浓浓,江莱牵着江遇在街上走,手里拎着一袋绿豆糕。
江遇刚吃了两块,嘴巴里还留着香味儿,他舔了舔唇角,抬头看见了天空中燕子形状的风筝。
江莱带他去街上挑,但图案不多,江遇选了一只鸟。
出门前,江德志再三叮嘱江莱注意安全,出门后,江遇看见訾落的身影从巷口那头走过来。他扯着江莱的衣摆,睁大了眼睛看着訾落,看了好一会儿,最后说,你要和我们一起去放风筝吗?
訾落眼睛很亮,乌黑,望着他的时候充满笑意。
天安湖附近的人很多,放风筝的人也不少,江莱半天才选出一块比较空旷的地方,他教江遇拿着线往前跑,但却屡屡失败,风筝一次次落下。
江遇沮丧地停在那儿不动了,江莱笑着说,再试试。
訾落把风筝从他手中拿走,看着他说,我们一起吧。
两个人小小的身影往前跑,跑了多远江遇不知道,只知道最后的风筝飞得很远很高,他甚至害怕会不受他掌控,明明线握在他手中,可就是害怕无法收回。
这一年的他们才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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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遇!”
一声轻柔的呼唤从远方传来。
时节正是炎热的夏日,四岁的江遇穿着一件卡通t恤,躲在死胡同里偷偷在吃冰棍,听到这声音后吓得连忙把嘴里的冰咬碎咽下,凉得他嘴巴半天合不上。
江莱看到他这副模样哭笑不得,也不忍责怪,只是点了点他的脑袋:“我不让你吃你就偷偷跑出来是不是?”
江遇嘴巴被冰得没了知觉,只是微微张开看着他,手里还拿着那根小木棒。
“我说了两天只能吃一个,你今天吃两个了,又拉肚子怎么办?”江莱帮他把嘴巴擦了干净,牵着他的手,“好了,这次我就当没看见,不准再有下次了。”
江莱一直疼他,江遇知道。他擦了擦自己的另一只手,两只手都牢牢抓紧了他,进家门前,旁边的院子里跑出来一个男孩。
那男孩模样精致,眉眼都挂着笑,他看见江遇时似乎想跑过去,却在看见江莱后停了脚步,笑着朝他挥了挥小手。
江遇也看见了訾落,他扯了扯江莱的胳膊,在他看过来时,伸手指了指訾落。
江莱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了句去吧。
在微风中,江遇跑向了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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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街的秋意比市里更要浓一些,路边的枯叶都落了,江遇还在幼儿园等人来接,他背着书包在角落里用树枝戳戳画画,再抬头时身边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他一个。
他有些惴惴不安,两只手攥着衣摆,衣服上蹭了些灰。
老师要给徐美音打电话的时候,江遇阻止了她,说,会有人来接他的,就是会晚一些。
老师被他的执着打败,让他回到办公室里,不允许他乱跑。
四岁的江遇踮起脚扒着窗户一直盯着大门口,他一次又一次看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
他坐在角落里,盯着老师给他的梨看了看,突然听见了匆匆跑步声。他猛地站直朝门口看过去,看见了訾落背着书包出现在门口,随后他看见了谢小安。
江莱还没放学,訾落带着谢小安过来把他接回了家。
他在訾落家里吃了晚饭,饭后跑去把梨洗了干净,对訾落说,我们一人一半。
谢小安当时笑着说了句,梨是不能分着吃的。
江遇和訾落哪里懂,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对方,只觉得梨的味道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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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烟花很绚烂,江遇一直记得。
江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刚出院没多久,烟花大会在除夕当晚,江遇被他牵着走出了家门,身边围了许许多多的人,这场烟花两个小时都没停下,江遇看见小火种飞上了天空,绽开了各种各样的花。
当他看见一个降落伞图案的烟花时,他激动地拉了拉江莱的手,转头看见了不远处的訾落,烟花散发出的光芒将他的瞳孔照亮,江遇看见他笑着转过了头,伸手朝他挥了挥,大喊道,新年快乐。
他怔愣的看着訾落的笑脸,连烟花都忘记了看。
过年是一家人团聚的日子,江遇这一年收到了江莱的红包,他回到屋里新奇地看着那通红的红包,拆开后看见了两百块钱。
他隐隐约约记得江莱有时候会回来的比较晚,也记得江德志对他的打工表达过不满,江遇猜,这应该就是江莱辛苦打工赚来的钱。
他跑到江莱的屋里,把崭新的两百块折了折,塞进了江莱桌上的存钱罐里。
年味逐渐淡了下去,江莱牵着江遇去了天安湖,那天阳光灿烂,跑道上很多人在散步,人群太多,江遇走丢了。
这一丢就是几个小时,他不敢乱动,哭也不敢哭,怕过路的人看出来会把他拐走。他站在原地茫然地注视着周围,看见了远处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
这片湖很大,周围没人靠近,他一步步走过去伸着脑袋看湖面中的倒影,捡小石子扔进湖面,看着湖面荡起涟漪,他的模样也不清晰。
他不知道这样玩了多久,只听见一声声呼唤隐隐传来。
这声音带着焦急,一声声在喊他的名字,江遇听出来是江莱的声音,他转身就跑,却在刚上坡时脚一滑,整个人往后仰。
冬日的湖水冰冷刺骨,那一瞬间仿佛进入了比冰窖还要冷的地方,江遇睁不开双眼,使不上力气,没有办法呼吸,一张嘴就是冰凉凉的水顺着咽喉传入胸腔里。
在奄奄一息之际,江遇听见了越来越近的呼喊声,从焦虑变成了恐惧。
“噗通”一声,好像有人跳了下来。
那天过后,醒来的江遇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的记忆全是暂新的,他看见的江德志是凶狠的,看见的徐美音是漠然的,他站在院子里,听见有人在喊他,转过身,看见了訾落是阳光的。
……
江遇在窒息中醒来,他的额头满是汗。
市区的夜里没有百花胡同里的静,时常都会有喇叭声说话声响起,搬家这几个月来,他的睡眠比在百花胡同还要糟糕,几乎每晚都会做噩梦,每晚都在挣扎中惊醒,今晚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这会儿只觉得喘不过气。
窒息般的疼痛使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他揪着胸口那一块的衣服布料,只觉得想念快要冲破了大脑,自从他的记忆完整后,他反反复复做坠入湖里的噩梦,也会反反复复梦见五岁之前的他和訾落。
他和訾落二十二年的记忆终于完整了。
一阵阵寒意把他包围,江遇感觉到冷,慢慢把身体缩成一团,再也没了睡意。
这个家不像百花胡同的家,透过窗帘的缝隙能看见窗外的月亮,此时的他看见的是朦胧一片,就像他看不清他的未来。
暑假来临的时候侯意回来的很早,找不到江遇时打来了电话,问了地址直接跑了过来。
他来时徐美音并不在,侯意进了门把整间房参观了一遍,看见江遇已经背对着他回房间的身影,他跟了过去,几秒后看清了江遇的模样。
他一时说不出话。
明明是江遇给他开的门,但江遇好像并没有察觉到房间里多了个人。
他在书桌前坐着,掏出一盒烟,熟练的点了火,静静看着窗台上那把吉他,一根烟灭又是一根。
侯意看不下去,伸手抢过来踩灭,看着他,沉声道:“这都多久了,你一直这样?”
江遇动了动手指,伸手想去拿烟盒,却被侯意抢先。
“江遇,你好好看看你自己吧,你现在都成什么样了。”侯意看着他,皱着眉头,话语中充满了愠气,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半天才轻声地说,“早知道这样……哪怕家里人不同意,你当初也不该和他分开,起码……”
江遇不做声,从他手里拿走了烟盒,点了一根吸了一口,始终一言不发。
侯意看着他吸完了烟回到床上躺着,什么也不做,只是睁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侯意深深吸了口气,很久很久之后才说:“……你病了。”
江遇朝他看过来,眼神中带了点莫名。
“我不想跟你讲的,我怕你难受,但是你俩都这样我真是……我夹在中间我怎么办啊……”
江遇听到了最关键的一句话,坐直了身体盯着他:“什么?”
侯意看了他一会儿:“你知道訾落他为什么不跟着去巡演了吗?”
江遇呼吸一停,抓紧了手指看着他。
“因为他……弹不了钢琴了。”侯意说,“自从跟你分开之后,他就没法儿再弹琴了。”
江遇大脑嗡嗡作响,似乎听到了不可理喻的事:“……怎么可能?”
“那架钢琴是你送的吧,我回来之前去看过他。”侯意看着他说,“他的老师也在,我听到了。”
侯意见他神情恍惚,叹了声,道:“不过别担心,他会好起来的,我相信你也会。”
江遇茫然地望着他。
“你病了!”侯意见他这副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不明白为什么他变成这样自己却没察觉,“你听我的,要么现在跑去找他,要么去看医生!”
“……不。”
江遇好像刚从一个梦魇中醒来瞬间又陷入了下一个梦魇,他现在像每晚从噩梦中醒来的样子,缩成一团,不抬头看任何人,只是喃喃着这一个字。
侯意还没来得及再多说,徐美音已经回来了。
对于他的一声阿姨好徐美音没有半点反应,冰冷冷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了角落缩成一团的江遇,又警惕的看了他一眼,过了几分钟才回了房间。
在看见徐美音的那一瞬间,侯意就已经知道江遇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了。
再开学时他们都成了大四的学长,侯意有一天发来消息,说訾落已经重新开始弹钢琴了。
江遇闭上眼睛,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时间过得飞快,可他的状态却越来越糟糕。
他吃不下任何东西,像个行尸走肉般,而徐美音的脾气越来越暴躁,怒火发散得不到回应就会乱摔东西,江遇却早已习惯。
他收拾东西时徐美音在一旁死死瞪着他,最后扑过来一巴掌一巴掌打着他,哭着说,见不得他这张脸,让他把她的江莱还给他。
如果没有出现过就好了。
如果他不曾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好了。
这种想法逐渐根深蒂固,总有一天会爆发。
江遇回到家照旧给徐美音做饭,进门听见了谈话声,客厅里坐着一个陌生的面孔,一旁坐着徐美音。
他不认得,那女人却好像认得他,笑着说了声:“小遇回来了啊。”
江遇没理,转身回房间,女人在身后瞥了他一眼。
才走了几步路,他突然听见了熟悉的音调,沉沉的,像是吉他声,从他房间里传来。
房间门没关,江遇猛地冲了过去,看见一个小孩正抱着那把吉他使劲儿地拨弄琴弦,一下又一下,仿佛下一秒就会崩断。
“不要碰!”他瞪着她大吼,“谁让你乱碰的,放下!”
女孩正玩得兴起,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手里还用小铁片压着琴弦,江遇的心跳随着她的动作静止了,女孩看见他凶狠地模样,突然哭了起来。
江遇眼睁睁看见吉他砸在地上,琴弦断了一根。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干什么?”女生的妈妈连忙跑了过来,大概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见自己女儿哭得这么凶,连同刚刚的不满正好一起发泄了出来,“不就是一把吉他吗?线断了不能再换一根?她还是个孩子,你凶她干什么呀?江遇,不是我说你,你从小时候就不懂事,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个样啊?”
江遇把吉他抱在怀里检查了一下,还好没有划痕,只要换很弦就可以了,饶是这样,他还是心疼的不行,压根没注意女人的话有多难听。
女人带着孩子离开,徐美音在门外阴沉沉看了他一会儿,她握紧了拳头猛地冲了过去,把吉他高高扬起,重重地往地上摔。
江遇来不及反应,看着吉他再一次落在地上。
徐美音指着他:“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是吧!这吉他从哪儿来的?你还在想着那些事!你不恶心啊?!”
江遇像听不见似的,一直盯着那把破了一角的吉他,只是破了一点,修一修一定还可以用,他刚想上前,徐美音却不给他捡的机会,拿到客厅举起了棍子,抬手一下又一下砸了下去。
江遇从心底发出惊吼:“不要——”
四分五裂。
怎么修都无法复原。
“我看你什么时候能改掉这毛病!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我养了你这么多年,结果养出来个变态!”徐美音指着他,红着眼睛,“你就是个扫把星!每天街上死那么多人为什么死不着你!”
“江遇,我一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让你进了我家的大门——”
“那你当初就不要把我留下啊!”江遇猛地抬起头,和以往每一次的沉默不同,他的状态像是随着破碎的吉他崩塌了,颤抖地看着她,大吼着,“我让你养我了吗?!我让你留下我了吗?我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把我丢掉?!”
徐美音没想到他会突然吼出这么一段话,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整个人僵在那儿。
“为什么要把我留下来?为什么留下来了不好好对我?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都不要我!”他像是丧失了理智般,吼得嗓子都哑了,疯了似的把桌子上的东西全都砸在地上,一下又一下,“我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可你们都知道,为什么要把我留下来?!把我随便一扔让野狗咬死就是了!我知道什么啊,我不知道疼,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为什么要丢下我,为什么消失了这么多年又想把我找回去!江莱,我的哥哥——”江遇看着徐美音,“那是我想的吗?!为什么要救我?该死的人是我不是他!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为什么变成了这样?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短暂的沉默,他的声音由歇斯底里变成了沙哑痛苦至极的呜咽:“……我只想留住一个人,为什么也不行啊?”
外面冷风瑟瑟,转眼又是一年冬季。
江遇夺门而出,不见了踪影,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孟璐在客厅里急得团团转:“咱们出去找找吧,我担心得很……”
“让他走!不要再回来了!”
“你别说气话!”孟璐说,“我还能不了解你?你是最不希望他走的那一个,这个时候就别气了!”
孟醇心一脸担忧,转身出了门。徐美音坐在那不动,孟璐又劝:“我早就看出小遇的状态不对劲了,刚才又这么一闹……我真怕他出什么事啊!”
气被这番话消了几分,想起刚刚江遇崩溃的模样,徐美音心里开始后怕。她颇不自然地站起来,嘴上还在说着:“找什么找,他肯定会回来的……”
然而一无所获。
漳城说是个小城市,但要找一个人纯属大海捞针。
徐美音去了百花胡同的那个家,问了谢小安,问了其他人,没人见过江遇的身影。
孟璐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会不会……”
“不可能!”徐美音知道她的意思,变了脸色,“绝对不可能!”
天色已暗,孟醇心在一旁急得不行,身体不好又不能一直跑,她看了一眼徐美音和孟璐,转身原路返回。
她问谢小安要了訾落的电话号码。
第一遍没人接,再打第二遍的时候才被接起,那边很安静,没有声音。
“……那个,是訾落吧,我是孟醇心。”
訾落停了几秒钟才出声:“什么事?”
孟醇心紧紧握着手机,问道:“你见到江遇哥了吗?”
这一回訾落停顿的时间更久了,孟醇心等不及:“江遇哥不见了,我们找了好久都没找到,我就想问问他有没有……”
“没有。”訾落打断了她,“什么时候的事?”
孟醇心不敢迟疑:“中午。他跟徐阿姨吵了一架到现在都没回来,我们都很担心他,他没有去找你?”
訾落没回答她,声音沉沉:“我知道了。”
电话挂断。
……
年年冬天都有人说,今年的冬天最冷。
空中没下雪,风中却像带了刀似的猛刮,大街上的人被吹得难以行走,更别提湖边的风到底有多刺骨。
江遇已经感觉不到一丝温度了。
他的瞳孔映出了一片漆黑的寒冷,看着湖面随着风荡起的阵阵涟漪,借着昏暗的光,看清了一旁的警示牌。
他闭上眼睛,回想起那个做了无数次的噩梦。
冬天,江莱,天安湖。
人生中有很多事情躲避只是为了欺骗自己,不去看不去想,以为躲得过,却无法阻止这些情感在心底弥漫,像血液化为硫酸,最后呈现出的是一颗早已腐蚀的心。没有人会那么好运,痛苦的事可以遗忘一辈子,他终究要面对。既然失去的已经回不来,那么就让一切都结束吧。
就让一切停下来吧。
夜里周围空无一人,只有呼啸的狂风与他作伴,江遇睁开眼睛一步步往前走,站在五岁那年掉下去的位置停了下来。
……好累啊。
这偷来的二十多年的时光,真的太累了。
黑夜沉沉,没有月光,狂风肆虐,路灯突然暗了几盏。
“噗通”一声轻响,湖面荡起了波澜,久久未平静。
湖水冰冷入骨,阵阵风呼啸而过,像极了一次又一次梦里的场景,他闭着眼睛任由身子往下落,不再像梦里那般挣扎,不再祈求有人能够救救他,他像陷入了一场巨大的梦魇,这一次他不想醒来。
他祈求他的尸骨永沉湖底,祈求不要有人发现他。
也许是风吹散了乌云,天边的月亮悄悄冒出来,在地上洒下一片静谧的雪白。月光静静照耀着人世间,周围的景象和一闪而过的身影再次倒映在湖面上,像一场不切实际的幻想,不可成真,伸手不可及。
长椅上垂落下来的绳子在狂风中摇摆不断,月色照亮了那两个小小的字,平安。手机下面压了一张纸,字迹在月色下清晰可见。
……
我一直都在偿还。
可有两个人我永远无法还清。
哥哥,江莱。
爱人……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