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天温度骤然下降,空中刮起了刺骨的寒风,路上落满了枯黄的树叶,街上的人寸步难行。
江遇听见有人说,今年的冬天比以往的每一年都要冷。
北方的小城冬天确实冷,但今年的冬天冷得过分了,风再一刮,让人全身止不住发颤。江遇回到宿舍时其他三个人正窝在被窝里打游戏,房间里开着空调。
谢明宇探出脑袋看见了好久未见的他,愣了一秒:“你没去实验室啊。”
江遇刚从实验室出来,他没多说:“拿书。”
眼见他又要走,谢明宇说:“你以后都不住宿舍了吗?”
江遇停顿了下:“大概吧。”
徐美音情绪比江德志去世那会儿更不稳定,每天都像发了疯,每天都要见到他才行,他被管得死死的,只好缩短在实验室待的时间。
谢明宇下了床,伸手递给他一根烟。
江遇看了一眼,结果转身去了阳台,阳台风大,俩人背对着风点了烟,看着窗外的天空。
“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谢明宇问完后又说,“当然不说也没事,我就是觉得可能说出来会更好些。”
吐出的烟雾瞬间被大风吹散,只有口腔里停留的苦味。
谢明宇见他不说话,灭了手指间的烟:“你照过镜子没?你现在瘦得吓人。”
江遇依旧闭口不言,谢明宇也不再问了。
因为江遇每天都不在宿舍的缘故,几个人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见面时会打个招呼,但江遇开口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少,除了学习上的事情,其他的问什么都不会回答。
谢明宇想起来开学那会儿见到的江遇,和现在站在他眼前的人模样差别太大。
江遇叫了车回了百花胡同,地上到处都是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他回到客厅,看见了徐美音呆坐在沙发上的身影。
在徐美音看过来之前他移开了视线,去厨房简单煮了碗面端到她面前。
他回到屋里,熟练地掏出了那盒烟,坐在书桌前看着那把吉他一言不发。
到了半夜,地上的烟头已经七八个了。
他睡不着。
他也不敢睡。
只要闭上眼睛,江莱的面容就会出现在他脑海中,带着一声又一声担忧急切惊恐的呼唤,冰冷的湖水从心里冒出,一点一点浸湿着他所有的一切,直到最后几乎窒息般的醒来。
他一直在重复这个梦,被惊醒时四周死寂,只有他的呼吸声。
房间里没开空调,他手脚冰得几乎没了知觉,手指间的烟夹不稳,轻轻一抖,烟灰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出神似的盯着看了会儿,几秒后感到了皮肤被灼伤的痛。
一口烟吸进肺里,胸腔霎时涌出一股猛烈的反胃,他弯下腰一直在咳,咳完了又吐,眼眶通红挂着泪,但肚子空空,什么也吐不出来。
天已经大亮。
侯意放假比他们几个人都要早,回来后的第二天就去医科大找了江遇,他在冷风中等了很久,冻得直哆嗦,再抬头,看见不远处的身影时几乎一下就愣在了原地。
周围的学生被冷风吹得受不了,小跑着着急离开。而那道身影走得缓慢,脚步极轻,任寒风吹打在脸上没有反应,瘦弱得像是随时都会倒下。
侯意连忙跑过去把手套围巾全部摘下给他套了上去,抬头把江遇的模样看得清清楚楚。
脸色惨白,眼神如一潭死水。
附近的餐饮店暖气开得很足,侯意端来一壶热水给他暖手,让他喝下暖身,急得坐都坐不下来,站在他身边来回走。
“你怎么瘦了那么多?”侯意皱着眉头,“我找你你什么也不说,把我吓死了,你和訾落到底怎么了?怎么就突然分开了啊?”
江遇还是不说话,侯意站在他身边:“行,你不愿意说我不问了。但你也不能这样对自己啊,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了,要是落落看见会——”
对上江遇的视线,侯意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着江遇的目光忘记了要说什么,只觉得果然在提到这个人的时候,他的情绪才会发生波动。
冷静下来后服务员上来几道热菜,跟着又端来两碗热腾腾的面,侯意看着,犹豫了一下:“我回来前去找过訾落。”
江遇的手指摩挲着瓶身,店里非常暖和,他身上好像没那么凉了。
“……他也瘦了一些,也没去琴室了,巡演什么的,也不再跟了。”侯意说,“我也问过他原因,他跟你一样,什么都不说。”
面散发着热气,江遇看了很久,抬手揉了揉眼睛。
“你知道我和孟姝是因为什么分开的吗?”侯意笑了笑,“没有什么原因,是因为我腻了,和一个我们学校的学姐在一起了。”
“其实和孟姝在一起的时候,我有一次真的非常认真地在想,要不要和她一直走下去。但是吧,”侯意顿了下,点了根烟,“感情这玩意真是没法儿控制的,我渣,我对不起她,我承认。”
“去a市的前几个月我就想过要不要和她分开了,我本来也觉得长久不了。”侯意抬头,透过薄薄的烟去看他,“但我真没想过你和訾落会分开。”
“你俩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总要比其他人坚固的多吧,虽然你们俩都不愿意说原因,但我还是觉得……啧。”侯意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下,“没人想看到你们这个样子。”
说话这会儿功夫面已经在慢慢变凉,侯意叫来服务员去加热,江遇始终低着头,侯意也不再说了,见他一直不吃,便夹了些菜给他。
面上来后江遇一口没动。
“话不说,饭还是要吃的啊。”侯意说,“吃碗面出去就没那么冷了,这么多菜我哪儿吃得完啊。”
江遇手指动了动,摇了摇头,说:“我吃不下。”
侯意没明白:“什么意思?”
江遇又不开口了。
接近期末的学生每个人都很忙,江遇这几天没去实验室,在图书馆自习室复习,到了时间后就回家,到家时才发现地上又是狼藉一片。
徐美音还在发狂,捧起一个陶瓷杯扔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
“滚!滚!你是个什么玩意跑到这问我要儿子,我应该问你要儿子才对吧!你的儿子害死了我的儿子,想带他走?门都没有!我就让他一直留在这个家里,永远都不要忘了这些发生过的事!”徐美音对着空无一人的四周大吼着,说话间把旁边能砸的东西全砸了,“我的儿子谁还给我啊……你把我儿子还给我啊,你是个什么东西……”
徐美音并没发现他,江遇看了一会儿,慢慢走出了大门外。
他坐在石墩上发了会儿呆,想到他和訾落的生日近在眼前,拿出手机时却突然反应过来已经没用了,訾落的联系方式被徐美音强行删除,手机号删除拉黑,那么多年的记录全没了。
……那么多个日日夜夜的记录全没了。
江遇知道删除的好友可以重新加回来,拉黑的电话号码可以拉回来,他完全可以打电话过去听一听訾落的声音,哪怕什么都不说,听见呼吸也是好的,他可以在心里把那一句重复了无数遍的话隔着手机再重复一次……希望訾落听得见。
……我好想你。
江遇把自己缩成一团,手指紧紧地抓住了冰凉的石头,他无时无刻不在想远在a市的那个人,无时无刻都想说这句话。
前方响起了轮胎声,谢小安把车停好后,看见了门前的身影。
“小遇?”她走上前,“这大冷天的你坐门口干什么?”
话音刚落,徐美音的咆哮声又响了起来,谢小安叹了声:“跟我回去吧,我给你弄点吃的。”
胃里刺痛,江遇在冷风中站稳,他看了一眼訾家的院子,轻轻摇了摇头。
谢小安没再坚持。
进门前,江遇转头看着谢小安,喊了声:“谢姨。”
谢小安轻轻笑了笑。
江遇说:“对不起。”
a市的天比漳城好一些,訾落没围围巾,准备好了期末要用到的资料,这会儿刚刚回到租的小屋。
窗帘没拉上,屋里被外面的光照亮,不用开灯依旧看得清楚。訾落看了眼时间,坐在窗前一动不动。
已经快要零点整了。
寂静的夜里门突然被敲响,訾落几乎是猛地一下转过头去,目光紧紧盯着那扇门,他盯着看了会儿,打开后却看见一个笑意盈盈的女生。
祯熹还背着小提琴,看着他笑:“我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这女孩是田琅的徒弟,在小提琴大赛上获得过不少大奖,见了他演出的视频一直邀请他做她的搭档。訾落感到疲惫,眼见她一个女孩子,也没打算让她进屋:“回去吧。”
“你都拒绝我多少回了,别那么铁石心肠啊。我们俩搭档,第一名肯定是我们的,这个奖对我们以后出国留学有很大好处的。”祯熹满脸期待看着他,“我不是有意要缠着你的,我那个搭档我本来就不满意,你就跟我合作一回,我们双赢。”
訾落微微颔首,看着她:“我没打算出国。”
“我从我师傅那里知道美国一所音乐学院联系你了。”祯熹说,“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跟成老师继续巡演了,但这些机会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你真的要放弃吗?”
女孩的目光越过他,看见了沐浴在月光中的那架钢琴。
最终訾落什么都没说,把她安全送回了家,步行着回了公寓里。入了夜的时间非常冷,风一阵一阵吹过,他站在楼下抬头望,楼太高,他并不知道哪一层是他住的那一层。
他又去看被云遮住的月光,时间早已过了十二点。
“生日快乐。”他轻轻说。
后方突然传来轻响,像是落叶被踩碎的声音,訾落转身看去,路灯照亮了每一颗树,四周只有树木的倒影。
他没有动,目光没有移开。
一阵冷风从远方传来,落叶被吹远,树后的影子晃了晃,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次响起,訾落微微睁大了双眼,脚步往前踏。
可是那道身影在后退。
江遇在慌乱中后退数步,踩碎了无数片树叶。
訾落停在那儿,静静地望着他的方向。
江遇在冷风中一直抖个不停,他抓住树干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眼前的身影本就模糊,现在几乎看不清了。
他想,如果今晚的月色再亮一些就好了,也许他就能看清訾落是不是一直在看着他了。
今年开始百花街禁止燃放烟花炮竹,这使本就没有过年气氛的江家更是陷入了沉沉的黑夜。孟璐买了很多菜带着孟醇心过来,待不了一会儿又离开,让孟醇心陪着徐美音说话。
可是徐美音脾气实在是阴晴不定,孟醇心只是默默陪在一旁,剥了一小碗开心果。
江家大门被锁住,江遇连自己房间的屋都没出,因为徐美音怕他和訾落见面。
熊娃娃被他抱着,他呆愣的看着窗外,盯着大门的缝隙,试图在人来人往中认出訾落的身影,他一直在想訾落回来时路过家门口的那个画面,希望訾落能多停留一会儿,好让他认出来。
一根烟灭,江遇听到了铃铛声。
他全神贯注地在听动静,只听见了谢小安在喊訾成民的声音,这一年他们依旧要去老人家里过年。江遇听见訾成民问了句,落落去过了吗。
可是谢小安声音实在是低,江遇听不清回答。
大门响,孟璐从商场里赶回来做饭,孟醇心在一边帮忙。中午时分午饭已经做好,一桌子丰盛的饭菜。
孟醇心给他夹肉,孟璐让他多吃一些。
一顿饭还未结束,江遇去卫生间全吐了干净,他吃得本来就不多,这么一吐胃里空了,腿发软,狼狈地坐在地上。
卫生间的门开着,孟醇心给他递来一张纸,轻声喊:“江遇哥。”
江遇没接那张纸。
“我……想了想还是告诉你吧。”孟醇心不忍的看着他,“我看见訾落哥了,他回来后没一会儿又走了,估计是去过年了吧。”
“他也看见我了。”孟醇心说,“他什么都没说,在门口停了几分钟,我看得出他很担心你。”
“所以,你能不能照顾好自己啊。你这样,他看见要心疼死了。”
江遇起身去洗了把脸,抬头看向镜子里的人。
他长时间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吃了一点又会吐出来,因为经常做噩梦,导致他不敢闭眼,每晚几乎都在睁着眼等天亮。
镜子里的人他看着都不喜欢,訾落还是不要见了他吧。
除夕刚过没几天,徐美音说已经找好了房子,打算从百花胡同里搬出去。搬家队把东西一点一点往外搬,江遇站在院子里看着柿子树的枯干,听见了由远及近的铃铛声。
三百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了,这会儿兴奋地直往他身上蹦,江遇摸着它的脑袋,听见有人在喊他。
侯意手里拎了些礼品盒,说来看看他。
江遇没去看客厅里的徐美音,侯意说了句阿姨好跟着他进了屋。
侯意捏了捏三百的大耳朵,笑着说了句,这狗真肥。
江遇抽出一根烟递给他,侯意没接,说,别抽了吧。
他眼睁睁看着江遇吸完了两根烟,三百不喜欢烟味儿,跑到一边去玩,铃铛声一直在响。
江遇一直盯着大门外,看着货车几乎要被装满。
忽然,他听到了熟悉的提示音——
他转头去找声音的来源,看见三百咬着那个录音娃娃看着他,江遇立马丢掉了手里的烟冲了过去,想让三百松开它。
提示音还在响。
“按3您可以说出关键词戴戴会为您搜索录音……”
江遇大吼:“三百!”
“……按0有加密录音,输入密码即可……”
江遇脚步一停。
什么?
侯意帮着他抓住了三百,江遇把娃娃拿回手中拍了拍,心跳得猛烈,按了好几下0。
娃娃提示:“请输入密码。”
什么密码?他又怎么会知道!
江遇急得手一直在抖,他像是丧失了理智,急忙间输错了好几次密码,他的手停了下来,娃娃也跟着停了三秒钟,提示道:“为你搜索到一条密码提示,播放请按1。”
江遇按下了1,听见了訾落的声音。
很久很久没听到的,訾落的声音:“——密码是1314啊,笨蛋。”
江遇的手颤抖着输入了这四个数字,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訾落的声音,带着笑,带着宠溺,带着开心,带着期待,带着难忍,带着心疼——
江遇,十八岁生日快乐,我喜欢的人是你,傻子。
好吧,你这个没有耐心的人并没有发现这里的录音,那——江遇,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江遇要天天开心。
偷偷告诉你我在攒钱,我想上大学的时候租房子住,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还没有发现这里的录音?你真的是个大傻瓜。
大傻瓜江遇。
每次看见你因为家里的事明明不高兴却还要在我面前强颜欢笑时我就希望时间能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我想和你一起离开,每天每分每秒都想,发了疯的想。
……
从来没有想过你不在身边会是什么样子,原来这么难熬。
你在我身边睡着了,很踏实,我想,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不要再买站票了,我心疼。
江遇,不要离开我身边,哪怕就是这样一年见几次面也好,不要丢下我。
……
侯意看见江遇步步后退,双眼里布满了红血丝,他眼神空洞得可怕,脸色惨白,几秒后重重地跪在了地上,把头一下又一下往墙上撞!
他急忙过去拉住了他,却看见他通红通红的眼眶中溢满了泪,顺着脸庞慢慢滑下。
他听见江遇在哭,从一开始的隐忍变成了痛心至极的嚎啕大哭。
他从没见到有人会哭得这么撕心裂肺,也从没想过江遇会这样哭。
仿佛全身的血液冲上了大脑,引起了长时间的耳鸣,胸腔的窒息感如同湖水一点一点把他淹没,江遇什么都听不见了,他死死抓住胸前的衣服布料,用力地一下又一下撕扯,痛苦地把头砸向墙面,找不回理智。
……訾落什么都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只有他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一直带给他希望带着他往前走的人,一直都在规划和他的未来。可是他在选志愿的时候丢下訾落一次,后来又在与家人的选择中将他彻底丢下,再也找不回来。
……他后悔了。
他后悔了,如果当初他没有选择留在这里,如果当初他报了a大,那么姥姥是不是也不会去世,爱他的人依旧爱他,訾落也依旧会陪在他身边?
可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什么都回不去了。
搬家队来了两次,江遇看着訾家紧锁的大门,把一个小小的信封压在了门前的枯木枝下。
他坐在车里,看着这个巷口,这里充满了他和訾落二十二年的回忆,开心也好,难过也罢。
一户人家门口的墙裂了一小块,江遇突然想到他小时候摔倒被訾落背回家的那次,他们两个人年龄相同,个头一样,谁也背不动谁,那时的訾落用力地背着他往前走,再累也不说累。
五岁之前訾落真的背过他,江遇想起来了。
……
胡同恢复了平静,过了一会儿后,那个信封被人打开,一枚玉和一把钥匙被那人握在了手中,几行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谢阿姨,感谢这二十多年来的关心与爱护。我非常放心不下院子里那颗柿子树,希望我不在的时光里它依旧能够发芽开花,请您帮我悉心照顾好它。——江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