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赌注。
梅沉酒在赌赵海是否还有隐瞒的实情,能够让她顺藤摸瓜寻到背后元凶。赵海既然敢在宁泽面前花时间求情,恐怕心里也清楚今日的事态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关城掌柜能够咽下的。
营内讯息闭塞,如若商崇岁审案时赵海就被带离关城,大概不会知情与他有关的毒杀一案已经了结。她自有做恶人的那份心,只需要赵海老实配合亲口托出实情。可今日他当真缄口不言半字不吐,梅沉酒倒也毫无办法。
人半勾着脊背,肿胀的右脸已不允许他做出多余的神态来回应;额上的血疤沾了来时奔波的尘泥,灼辣的疼痛在颅侧烧成一片。赵海的视野逐渐模糊——红楼坍圮、玉殿倾覆,海潮般漫延的尖叫嘶吼踏过散乱的罗绮朱翠,他仿若身处火窖。
“公…公子……”赵海忽得一激灵,眯着眼仔细把那双乾净的乌皮靴端详上好几趟来回,这才将磨出血泡的手指拢入掌心,两手交迭置于膝前,恭敬地伏地行了一个跪礼,“罪民赵海……”
“罪民赵海,唯公子马首是瞻。”
梅沉酒不知人是仗着什么样的底气说出了这番话,她旋即抽离停留在赵海脑顶的视线。裙裾掠动有如厚重帘幕,将那双鞋遮蔽完全。赵海再抬头时,她已在叁步开外的地方站定,“我不需要你对我唯命是从,我只要你托出实情。”
“…谢公子成全。”
“你……!”梅沉酒袖袍一甩,就要重新走到他面前厉声发落。但见叁名部下尚在跟前,辩驳的气力便偃旗息鼓。案旁的铜灯好似在闪躲她的怒意,跃动着暗了一瞬。她摆手作罢,“…继续说。”
赵海的声音略显疲态,“…公子想知道客舍一事,恐怕还得从去岁深秋说起。那时铺面里的旧伙计辞工,说是家翁病重需得还乡照料;公子既到关城,应也明白关城一带天远地极,哪里闲招得了多余人手。可他却说晚些时候自有人来替他,鄙人只当他找了个借口开脱,谁料他临走那夜当真有人前来客舍,说要在此处谋份差事。鄙人觉得事情太过巧合,多留了几个心眼盘问他从何地来,又因何要在关城谋生。”
屋内四窗皆掩,透不进半丝冷风。梅沉酒侧着身子,单手百无聊赖地探过案中交迭的黄纸,粗砺的摩擦从袖边慢慢抖落,“然后呢?”
赵海被人冰冷的声线一蛰,喉咙不自觉地乾咽,“他答自己是从京郊而来,姓邓名如客,是原先伙计邱伍的同乡好友。”
翻纸的声音骤然止息。
“公…公子,鄙人也知这等话难以取信,但邱伍临走前大致说过邓如客的长相……何况秋收将尽,客舍内生意繁重,自然也就忘了深究那事。鄙人察觉事出有异…是在一月之后上街采办商货,同邱伍撞上那回。邱伍说家翁已故,旧地已无处歇脚,谈起自己此途经历时,还一直有意提及邓如客的近况。鄙人觉着是两人许久不曾相见,邱伍又失生父,难免心中郁结。谁知邱伍见了邓如客竟立刻推脱自己身体不快,匆忙离开。”
“常人惊慌唯二…其一便是白日见鬼。你不会是想说,邱伍见了邓如客,仿佛活见鬼罢?“梅沉酒觉得赵海当位客舍掌柜是屈了才,这样生动的陈词较于代面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一边惋惜没能叫上宁泽一块儿听赏,一边择出那张详记着邓如客行凶证词的黄纸提醒道:“赵海,邓如客可还在关城大牢里,你若是分析出了什么有趣的事,和他共处时吃亏的可是你。”
赵海听见这话反倒附和着苦笑了声,“…罪民往日也在贵人跟前服侍,辨人的本事尚且学有皮毛。可未料到案发前才撞见邓如客与猎星军一道,这才明白为时已晚。”
此言落地,梅沉酒顿时觉得手中的证词有些烫手,“所以那日的情形,是你亲眼见到了邓如客接应猎星军?”
“不,那几人只做寻常打扮。鄙人是被带入军营才确定了他们的身份。”
晏参所统的猎星军听命于谁不言而喻,这与她当初的设想相差不远。只是赵海提及邓如客的身份存疑…梅沉酒的掌心登时沁出一方冷汗,这无端的熟悉竟在长贵身上捉到些许影子。尽管两人并无半点相似之处,可各自的违和却教人无法忽视——长贵声容有别;而邓如客身下,或许也不是原本的邓如客。
唯一不解的是赵海提及的康盛十年的九月,她想不出晏佑是因何缘由要在那时安置人手进入关城。古来帝皇久居庙堂,常忧心手下军士根据盘互,起谋逆之意;他却是完全不同,宫内实权难握,就大费周章地将手伸向边境。
“你是何时离开关城的?”梅沉酒记起她还在建康时收到的信件,估摸着眼下晏参已在晏佑身边待命了。
赵海思索片刻即答:“是在监军事潘大人临邢州之后。”
“监军事潘大人?”梅沉酒转身狐疑道:“朝中御史中丞商崇岁商大人,受皇命远赴关城审查此案。你竟浑然不知?”
“此案慎重,鄙人这等身份如何能知其中详细。这位潘大人,也是鄙人在狱卒闲谈时记下的名讳。”原本安分跪于地的赵海在应声后,忽地瞪大了两眼,挣扎着就想起身,“…公子方才是说,商崇岁商大人!?”
梅沉酒瞥了眼重新被押回地面的赵海,气极反笑,“你既见得宁将军留在康盛,怎么见不得商大人脱离嘉和的苦海?”
“宁将军手握兵权,又在坊间声望极高,陛下自然不会轻易处置。”赵海话中惊切难掩,“可商大人…商大人可是……”
“可是什么?你把自己当作什么了?”梅沉酒被他接连不断的话搅得心烦意乱,拧眉斥责道:“赵海,嘉和二十五年哪怕烧了他们烧了我,也断不会烧到你身上!”
只一句,就将他出神的魂魄重新打回已显颓态的躯壳里。赵海倏得静默,不再言语。
梅沉酒移了视线,口吻极快地恢复平常,“你既身为掌柜,免不了要同人来往。我且问你,近些时日,客人们都闲谈些什么?”
午后所察的尸首惨状牢牢印在她的脑海里。若暂且将其余几案的凶手想作一人,其出手狠决、神出鬼没,想要直接缉拿归案恐怕十分困难。求财或寻怨,如能探得市坊间的风向,兴许还有胜算。
“关城的客人天南地北…”赵海闻言无奈低头,可为难的话只说了半句,再度开口已有些不解,“近来的客人倒是常提起城郊的那处佛庙。”
“佛庙?”梅沉酒眉眼一凛。
“是围着几尊石佛建的一座小庙。”赵海皱眉回想,“鄙人如未记错,这佛像是早些时候一名石匠过路时着手雕刻的。眼下佛事兴盛,神佛更不可轻易流落荒地。周县令便吩咐人把那处搭上砖瓦,也供过路人歇脚。”
“你可还记得佛庙是何时修缮完全的?”梅沉酒无奈轻叹一口气。世事动荡,普通百姓求神佛庇佑再正常不过。
“具体的时日,鄙人也记不大清了。”
梅沉酒见左右再问不出什么新鲜来,终是倦怠地对旁站着的两人招招手,“周大人已吩咐过牢中那些狱卒,带他下去罢。”
待到审完赵海离开此地,梅沉酒询问身边卜易,才发觉快临近五更天。她想重回榻上歇息又觉得过于散漫,便随手在架几上拣了几册卷子,打算进屋挑灯细看。谁知下刻被叩门声惊醒,时已将至正午,案上的书简也只被潦草掀开了一角。
周晗站在门外候着,见人出来赶忙迎了上去,“外使在厅前,在下领公子过去。”
梅沉酒自知耽误了时辰,随人顺小道一路疾走,拐过不少堆置杂物的偏房,才和祁扇打上照面。他正侧身与周识谈话,一袭玄青素袍显得气质尤为清放,“周大人何故今日才贴出告示?”
“祁大人才同梅某一道查案,周大人自然是要在今日告知关城百姓。”梅沉酒提裙踩上石阶,率先朝着人行了礼,“劳烦周大人。”
苦于招呼祁扇的周识听见背后终响起脚步声,立刻按捺不住地回身,想把这烫手山芋交出去,“公子当真客气了。既如此……”
“扇跟着梅公子便是。”受人忽视的祁扇不多计较,爽快地接过话茬后向周识微微颔首。
梅沉酒没甚表态,可得令后的周识立即松释下挺耸的肩膀,脚底抹油似的慌忙告退,瞬间躲不见了踪影。她望着人的背影好笑地看直了眼,心里暗叹祁扇这张脸虽然生得好看,但也不妨碍旁人避他如避洪水猛兽。
穿堂风过,消了梅沉酒午时赶路的燥热。她立定于檐下阴影处,试问道:“可是让祁大人久等了?”如此好声好气地说话权当给自己长了个记性,再没有因渴睡而看人脸色的下一回。
祁扇往她脸上瞧了半晌,良久才道:“周大人说梅公子昨夜埋首案牍。现下一瞧,公子果真是劳心劳力。”
“…是梅某失礼了。”梅沉酒没多辩驳就俯身作歉,态度不卑不亢。
祁扇无端被这生冷的语气逗笑,他踱步自厅内走出与人并肩站着,“扇是巳时过半才至的,又同周大人聊了许久,算不上有什么耽搁。”
手臂被虚扶起,抬眸便与祁扇四目相对。上回埋头端茶送水的家仆和婢子早早没了行迹,更无人敢踏入此地寻两位大人的是非。厅前,檐下,唯他们二人。梅沉酒垂落手腕,远望向微泛茶白的毒辣日头,思忖着开口,“祁大人昨日也察过爰书了,不知今日审查是想…?”
“梅公子按自己的法子查案便好。扇独身一人在南邑恐怕处处受限,跟着公子倒还方便些。”祁扇紧盯梅沉酒睑下的青黑,眉间隐约的笑意愈浓。
梅沉酒闻言一扫刚才的踟蹰,正色道:“爰书上的头桩案子虽然已经落断,但在下还有疑虑需得入狱审问。其余五案中,已有一案的凶手被江湖人士所治。他名呼石允,尚收押在官牢内。既然祁大人肯凭我意,梅某便斗胆作这案审的主,请大人一道前去了。”
“公子昨日同仵作看了其余的尸首,可有什么发现?”祁扇下了台阶,示意她带路。
梅沉酒愣了一瞬,复极快回道:“五具尸首伤处各不一致,伤口均被捣毁。”
“如此看来,凶手当不止一人了。”
“大人何出此言。石允所治的那名嫌犯为何不能对五人赶尽杀绝?他主动报官时,身边的尸首可是最后一案的死者。”
祁扇有些意味深长,“若凶手是那石允所治的嫌犯。一连杀尽五人,公子觉得那人所求为何?”
梅沉酒脚步一凝忍不住回头,却看人清俊眉眼下唇角含笑,还端着那副寻常待人的模样,未露半分好恶。祁扇对人心这般洞若观火,不会觉得世事无趣么。转念又思,既然他清楚这并非单纯的谋财害命,必然会去纠缠案件的隐情。
旁的她不关心,只企盼后面几案不要同那邓如客一样,牵扯上什么朝廷中的贵人。祁扇若当真和她寸步不离,要做什么掩尸藏迹的行径可没有分毫的机会。不愿他再深究进这个问题,梅沉酒重新发问,“祁大人方才怎么提起周大人张贴布告一事?”
“公子奇怪的竟是这件事?去岁月末,扇在北梁受命时就已听闻南邑的监军事潘茂豫潘大人临至关城。监军事与办案要臣本该同进同出,主动布告给百姓一个交待。可方才听公子一言,这才明白中间出了误会。”祁扇悠悠开口,仿若对所有事态无所察觉,”见南邑的百姓如此沉得住气,扇也自觉太过心急,不免惭愧。”
“祁大人那夜如此巧合地递上信件,倒教人好不惊讶。”既然怀疑过她之前还有人来料理此事,怎么会特意取了个好时机将她请过去“看景”。那样明目张胆的威胁若不落在协谈之人身上,那还有什么意义。
此言一出祁扇更是诧异,“我与公子在南邑皇宫碰上面,自然能推出公子是何时抵达关城的。”
这是要打什么哑迷?商崇岁和潘茂豫本就是同时抵达邢州。赵海说起自己只知潘茂豫时,梅沉酒浑当他是身在牢狱无可奈何;可祁扇已然听见风声,却装聋作哑地隐没掉商崇岁此人。
虽然她来邢州之前就万分清楚晏佑有意处置商崇岁,但谕旨上既然白纸黑字地对他委以重任,一朝帝皇也该不会罔顾纲常伦理。可上至朝中中侍、北梁外使;下至平民百姓、狱中缧绁,竟无一人清楚他的名讳。
她忽得就记起白鹭洲那夜杨平的嘶声哀恸,左先光的叁缄其口。当时她还怪异左先光到底瞒她何事,如今看来,竟是有口难言。若为君,当称晏佑一句“多谋善虑”;若为臣,此计杀人诛心,冷暖自知。
祁扇见人久未有答复,顿时心下了然,“有些事旁人不愿同公子说,我却是很乐意。”
垂下眉目的梅沉酒忽而抬眸,一双眼里徒留寂寂。她只轻摇了头,没有出言。
官牢前守备的两名牢头远远望见梅沉酒和祁扇,忙不迭拉锁替人开门。此间地牢远不及军营内的压抑悚人,梅沉酒一路前行,并不注意从四面投注来的好奇视线。径直来到邓如客牢前,她才堪堪往里看去。
四壁之间唯地上枯草,邓如客一身素白囚衣,正靠着草堆闭眼小憩。
“邓如客。”梅沉酒隔着木牢门呼他。
“……”歇在地上的人连眼皮都不曾跳动。若不是前胸还在规律地起伏,直叫人怀疑牢房里的邓如客已是一具尸体。
梅沉酒收回视线,偏头去问自带路起就欲言又止的狱卒,“他怎么了?”
狱卒得贵人注意,忙挤到梅沉酒身边道:“回禀公子,邓如客几日前就是这副谁都不搭理的模样。我们也是想尽办法让他用饭喝水,让他不要想着绝食轻生。可公子您也看到了,这邓如客是软硬不吃啊。”
梅沉酒紧盯着邓如客,陷入思虑。她此番问询邓如客,一是为解自己心中的困惑,知晓邱伍如今的下落;二是想让他的证词变得再可信些。邓如客自认设计下毒谋害五人,究其原因只为钱财。这等说法哄骗旁的官员也就罢了,可临到祁扇头上,她还真算不准自己有没有本事让他信了那些胡诌的混话。
“梅公子要问这邓如客什么?”祁扇负手而立,也不多张望旁人。一室的阴暗干冷,只不远处狱卒烧着的那盆木柴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他微微侧身,焰火就在瞳孔中肆意跳跃,却照不亮那抹晦涩。
不多隐瞒,梅沉酒继而开口,“祁大人看过爰书,当知道这邓如客自称是为了求财才杀害那几人。可若只是为了求财,用这等下下策的法子实在有些不够聪明。”
祁扇闻言踱步至梅沉酒身后,肩膀只离她两寸,再进一步便能抵上人的后背。他语气轻缓,微低下头配合道:“的确如此,扇也觉得奇怪。”
“何况几日前,在下还收到了一封信,信中说邓如客并非为了钱财取人性命。梅某正纳闷是谁在这种时候递上信来,落款前那人竟自己道明了身份。原来他姓邱名伍,是邓如客的同乡好友。”梅沉酒面不改色,极轻的冷哼湮没在她的唇齿。她略一偏身,有意回避邓如客,谁料竟袭了满腔冷香。
“你说什么?”原本坐在地上一声不吭的邓如客倏得睁眼,咬牙瞪着故意在牢前谈话的两人。
梅沉酒乐得鱼咬上钩,即刻接上话,“我是说,邱伍递信至官府,状告邓如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