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安睡时躺在被中,隐约还有男人味道,想到不久前种种,举直手臂拿照片左右看,真像做梦,可她不后悔。
藤原回了军营宿舍,先是沉闷发了会儿呆,谁这时来也猜不准他想什么。
他料定自己近期除应酬不会喝酒,但他今日想喝几杯。片刻后翻出那仅有的花雕,拿了简陋的搪瓷杯。谁给的不记得,他不惯喝,也就放着没动,这罐子栓了红绳,贴了彩纸,他想起这酒也称是“女儿红”,觉得应景,遂心多喝了几口,停杯时还未醉。
但耐不住这花雕后劲大,他发昏时还记得定好闹钟,晕乎乎睡了。
常安再进医院时被护士长塞了罐新茶,如今物价贵,柴米油盐皆不容易,一问知是前几日她急诊的那位老人家里送的,她有趣地解释:“以后这种东西就不要收了,你不知上回李医师收的鸡蛋后来竟孵出小鸡了吗?”
护士长和旁边的李医师都笑了,李医师摆手:“是是是,盛情难却啊,下不为例呗。” 护士长叹:“常医生今日气色不错啊,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常安说哪有,签了核对表,不擅长同女人打交道的她以准备要开诊搪塞了过去。却不知同时的那边,藤原桥浑身的意气风发也受到几个相熟的同级打趣,他应对的倒是自如。
日子不一样了。
两人自那一晚,倒像是小别胜新婚,陷入了热恋。即使见不着面,仗着有电话,常安是日日都能接到他的问候,他问清楚了她周几值班,夜晚打来的电话伴着催眠的舒畅,还有他微哑的嗓子透露的疲倦。这日她听他说起房子的事,“差不多了,再过一周,咱们便入新房。”他这措辞暧昧,弄得她无故紧张,还带点羞涩。
毕竟是同居。
常安把左手从白大褂口袋中拿出握住右手腕:“这样快的吗?”
“不愿意?”他听出她话里的惊讶,半真半假地问。常安侧了侧身让过打水的病患,“我就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细节我明日跟你说,还有些事要问,明日一起吃饭?”
常安想了想,“嗯……什么时候?”
“晚上?”他只有晚上能离场,中午时间太短,来回不够。想到之前在杭州,他那份“工作”午休也不够他陪人喝一顿酒,果然都是一样的,只有更忙,不会再闲。
尽管他不愿多提那段无名的潜伏,时间给他的痕迹磨灭不掉,磋磨的阅历时时影响,记忆也总是时隐时现。刚入参谋本部,他只希望深埋过去,随年岁渐长,沉浮军中各怀鬼胎的官场,渐渐也肯承认这过去融入身体,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好,餐厅你定我定?”常安的话拉他回神。
他便答:“我来,还没请你吃过饭。”又说了几句,常安挂了电话。
次日等到她下班,他却早早在门外等候,照例未穿军装免遭注目。在众人中掩藏身份,是他们能若寻常情侣相处的最好方法。藤原桥牵着她的手带她进门,只需藤原向保安出示证件,常安瞥见那是“军队手牒”——是他的军人证。
他径自牵她到小间,服务员走后摩挲她皱紧的细眉,“别紧张,是一般日本掌柜开的饭馆,我想了想,还是这里比较安全。华界的饭馆,九成都是日本侨民开的,你不知道?”他抚着她的背去吻她的脸,有淡淡的清香。
他惯在公共场所亲昵,常安也不是羞涩的人,时间一久就习惯了,但此时不好,她推开他席地而坐,“我平时不怎么出来吃饭,所以不了解。”
他坐在她对面为她倒了杯茶,等菜的间隙。他默了半晌忽然说:“你爸爸去世,我是知道的,”见常安望向他,认真地说,“我有请人查你的消息,只是不能陪你……”
常安见他坦诚布公,问出自己一直想知道的:“我爸爸去世那会儿,你在哪儿?做甚?”
气氛有些不愉快,倒不如在电话中互诉相思来的轻松惬意。
藤原姑且认这是两人关系的进步,她肯问,想知道,那就有后续:“我在军中服役,随军打仗。因为想来杭州找你,申请参了杭州路线的联队。”
她点点头,“你也别紧张,我也只是问问。”说罢微笑,“你之前和我讲过自己的身世,我想想也觉得蛮神奇,以前你在我爸爸手下做文员,我就觉得缺点什么,”对面的藤原桥静静听她说,嘴角紧抿,“果然直觉还是能起效用的。”
“你还怪我吗?若是生气打我骂我都成。”不等常安回答,服务员端盘子来上菜,间隙常安对他摇了摇头。
门关上她缓声说:“我们不是重新开始吗?我以为在战场说了那些话,我们就和解了。”
藤原桥眉眼唇角这才松开,整个人松了口气。能一句话轻易牵动他情绪起伏,也只有她常安能做到。拿起筷子夹菜,听她问:“你不是有事要和我说?”
藤原桥扬眉,“想问问你家具的事,那房子原本是个外地来的丝绸商户的,战前生意亏空,战事一开就举家跑去了内陆,地契还押在银行不要了,银行给日本财阀接管后,这房契又转到掮客手里出售,我买下了。”
常安:“……”
此前知道他要买,常安是吃惊的,说可以租房。但他执意要有一个真正的家。常安当时问:“军人都要随军打仗,不是不能实现长期定居?就这样轻易买下一栋房,是不是草率了?”
他先是沉默了会儿,随即笃定地说:“至少我们在上海能有个家。”
碗里多了食物,常安回神。他继续说:“算幸运的,没被炮火轰中,房顶有破损的地方我让人补好。”连带屋内外被士兵叁番洗劫的痕迹也都一并抹去。这是他头疼的地方,军队主张“以战养战”,参本是“现地调达”,从来是走到哪抢到哪儿的传统。他不是关心抢劫,而是反对军队没有后勤补给。
陆军省没有专门管理这方面的职处,自他们眼中后勤兵不是兵,兵站参谋也算不上参谋。
可他也改变不了。
这是根本意识问题,他会打仗,却不能给人洗脑。
常安一口吞下他夹来的寿司,藤原桥就给她端茶倒水,防止她噎。“这话要是别人我就不问,”她凑近,“你到底花了多少钱?”也没有外人在场,她就是放低了声,这就是她可爱的地方。藤原望着她闷笑了会儿,才说:“军官有津贴——我出7万日元。划算的买卖。”
“那也是很大的一笔钱!”常安抱住膝盖,开始沉默。
藤原桥吃着东西,猜中她是在心里计算:“你可算清楚了,这些钱是多是少,能换什么?”又加一句:“你什么时候也懂这些?”
他说的不无道理。
常安父亲祖上便是江浙有名的大富商,几个儿子分家时各得了一笔款。加上后来有常安出生,祖母疼爱常迎嵩这个老幺,爱屋及乌心疼小孙女,见她年少失母,便留了一笔丰厚的遗产专给她傍身,常安的父亲又是机关单位的高官。她从小吃穿用度不愁,身边东西都是家里能给的最好。念书到大学毕业都是月月生活费家里汇来。
他很早就知道她这个人对物价、货币全然没概念,也不关心。工作后也还是这样,对挣钱无所谓,有结余的薪饷就死死闲置,不会想到劳什子投资。
但常安有改变。
这场全面战争的席卷,加上父亲的意外过世,和后来上战场至今,她孤独的面对许多事,真正一个人生活,才知柴米油盐有多不易,意识到攒钱的重要性,自诫要过朴素的日子。
“没了爸爸的那一晚,查妈说我好像一下就长大,从前忽视的东西都堆到了我眼前……再不懂的事我也得懂。”她低头涩笑,换他的心疼。
“以后有我。”他夹日料给她:“行了,继续聊这家具,屋子里我去过,拆的拆卖的卖不剩什么,都要重新添置,别的都可以我来,这家具——”他挑眉,“还得你这个女主人亲自挑。”
他竟把存款簿给她,常安觉得:“我有钱,用我的钱买家具吧,你不是已经买了房子?”
这就必须回归琐碎的金钱问题,他仔细地问,原来除常安在医院的薪饷,每月账户会有常子英汇来的款,她没买什么也就积存着,折合法币一万有余,只是她也算不清这够买多少家具。
这引起他的注意:“每月都给,他是在养女儿吗?”
常安:“你别误会,他自己要养家,是我在香港的户存交给他管理,钱是从那汇来,他怕我在上海日用紧张。”
“那就是你爸爸留给你的了。你存着吧,日后家里的开支都交给我。”几轮出费争夺,常安辨他不过,无话可说。存款簿上数字可观,绝非军饷那样简单,他说在中国时便学到一点赚钱的办法。临了她嗔:“你不要瞒我。”
他疑惑:“我瞒你什么了?我没有瞒你。”
就这样定了日子去市场挑家具。
常安再回舞蹈室时,王玥还是埋在报纸中。从防空警报那日后,她就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要关注时报,订阅了几本杂志不说,租界流出的《申报》、《新闻报》等主流大报都成为她的掌中宝,日日不离手。“上海特别市政府”明管不了中立租界,暗地恐吓威胁得施加压力,依旧堵不住这片上海媒体人的爱国拳拳之心。
王玥见她回来便义愤填膺:“他们轰炸重庆了!就在3日,景象惨烈,炸死了好几千人呢!我的天,这帮杀千刀的!” 她声情并茂地演绎,似乎那激昂的画面就在眼前。常安见王玥如此,认真听着她说,也拿了报纸来看,上面加粗大字写着:“日机百余架,昨狂炸重庆市区,平民死伤叁千余人。”
残酷的牺牲让她心中纠结。她的爱情成全不了民族大义,是为众人所说不爱国之举。
“你今日化了妆嗳,”王玥说完国事便说小家,打量她的租客,见她穿的漂亮,“去了何处,聚餐么?”
常安:“……和老朋友吃了顿饭。”她决定先把要搬出的事按下不提,因还没给藤原桥想好身份。
王玥定会盘问这突如其来的男友,自己又该怎样答……报纸上还说,5月4日定为中国青年节,纪念五四运动2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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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省部是陆军省和参谋本部,参本就是参谋本部简称,都是从俞天任书里找来看。那个,我数学差,请包涵!二战货币汇率我参考网上“美金:法币:日元约为1:3:3”的说法。7万日元约为2.3万美金,放到现在那就是将近138万人民币,我老藤很土豪了。同比,常安本是千金,身边带个20万不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