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hn并不在,她一直等到下午才有电话回进来,飞快接起,那头是英伦腔的中文,常安用英语告诉他自己需要马上离开的意愿,一个人。
详细的自报家门后,John才想起她是谁来。商讨过后,这老板在电话里和她约好,明早会四点开车到医院接她,嘱咐她绝对不能迟到。
常安挂上电话。这个屋子她一秒钟都不想多呆。
空手出门询问,警察每日轮流值班,并不认得她是昨晚回来过的那位小姐,不允许她进出。
常安手上没有特别证件,她不是陆铣宝。
她忽然反应过来,藤原桥把她带进来,就没想让她再出去。
她的心里止不住发着冷。
再回到屋子里,她强迫自己坐下。
她去不了医院,包里的那封辞职函没能拿给院长,只好给医院挂了电话,说明自己要辞职的情况。同时请院长转告马克博士:“我打算离开杭州去香港,那里有我的家人。很抱歉不能加入红十字会的医疗队,我十分感谢马克博士对我的肯定……感谢医院对我的照顾。”
含有大爱精神的院长,对待她这位小女孩一如既往的宽容慈祥,只请求她照顾好自己。
简单告别后,常安安静的坐在沙发上望着一堆行李无言。
傍晚,电话铃响。
是藤原桥,他在那头问她:“晚饭想吃什么,我给你带来。”
常安望一望墙上的挂钟,医院忙后,她已经很久不在五点多吃晚饭了。
藤原桥在那头等不到她的回。
自从他和她摊牌,这种沉默已经成为常态,他捏了捏眉心,耐着性子自顾自说:“一碗青椒肉丝面,加一个鸡蛋如何?”
常安意外地答了句:“好,如果你能同我一起。”
她和他之间,需要做一个正式的结束。
她不知道他驻守的地方离这里多远,但门铃响不过也才半小时。
常安打开门的时候一阵冷空气侵袭,藤原桥携着两碗打包好的面条进来。他真是耐寒,大冷的深冬只穿一件黑色长风衣,敞开着。里面照常是一件白衬衫。
公寓的桌子是漆了白的小圆桌,被她铺上一层防水绿桌布,这桌布还是两人一起买的。
食物被他摆好,常安坐在离他最远的对面。
藤原桥眼神敛了一敛,打量起周边。
她握住的筷子的手紧张了一瞬,收拾好的行李提前藏好在房间,卧室门紧闭,怕他看出什么不妥,继而低下头去捞面条。
藤原桥当然知道面前这样的常安太反常,很不对劲。
常安看他不动筷子也没什么好说,自己是要慢慢吃完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的。
可吃着吃着,眼前又模糊了起来。
她自觉是个比较理性的人,事到如今已经没什么好哭,面条熟悉的味道在口腔里发酵,还有眼前泡在汤里的鸡蛋。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相处的种种片段和这多日的等待,她心中酸楚至极,泪滴进碗里。
这一瞬间的光景被藤原桥捕捉。
他闭了闭眼,这俩日她流了太多眼泪,她哭,他会心疼。
推开椅子,走几步在她身前蹲下来,常安还是维持着那个低头的姿势,他凑上前去小心地用拇指给她揩眼角的泪水,两手捧住她的脸,转过头来让她面对自己,“你怪我,还是恨我?”
办公桌上还有一堆事情,一堆人没见。他特意找到中国厨子做两碗新鲜面条,车开的飞快,现在单膝跪地,蹲在这里,只为征求一个女孩的原谅。
如果讨好能换回她曾经看他时的热情,藤原桥什么都愿意做。
常安拉住他在自己脸上的手,拇指抚过他清晰的指节,就像每次眷恋的缠绕。闭了闭眼停顿叁秒后,缓缓拿下来,“我不恨你。”
她只是下定了决心要离开。
若是对别人,她不愿再多做解释,可对于这个眼前的男人,她愿意倾尽自己最后的善意。
两个人一座一跪,都不是最自然、最合适谈话的姿态。
“我不恨你,你曾带给我无与伦比的快乐。我当然生气,可昨晚我想过了,你一直很辛苦,如果按照你的角度去思考,除了立场不同你没什么错......”
藤原桥看向她水汪汪的眼睛,被拉下的手摊开搭在为了她而跪地的那只膝盖,风衣衣摆拖地,他颜色凝重。
他感觉得到,她在做诀别。
“可你不该一直欺骗我,要离开了都没能同我坦白。”
“……”
他只是想要留住她。
“从一开始我就活在你的谎言里,我原本以为我和你之间是很亲密的关系,至少我还可以了解你,我们可以互相分享最私密的心事。”她摇摇头,“可原来我们认识快七年了,我都不曾知道你真正的名字,你是谁,你从哪里来,我都不曾得知。”
藤原桥,“我——”
她立马激动地站起来,不让他开口,“你让我感觉自己很荒唐,连带我们之前一切的曾经都变得荒唐和虚伪。我从不后悔为你做过的事,我不后悔独身留在沦陷区等你。”她的声音低下去,低下去:“但现在该结束了。”
藤原桥一直维持着那个半蹲半跪的姿势,他就这样仰望着听她说到结束。
然后拳头紧握缓缓站起来,“你还是怪我?因为我把事情搞砸了?”
俩人之间离得很远,能塞下四五个人,但不足以让其中任何一个人冷静。
“你要离开?”
常安不作声。
他的冷笑声忽然接连传来,“你凭什么抛弃我?”
这次常安有了反应。
她抬起头对上他懊丧的脸,还有他眼中那种无辜的神色......
当时,常安在电话中说给自己两分钟考虑,但她脑中全然浆糊,其实什么也没想清楚。只是看见了那张相片,知道自己不能抛下他先走。
她首次经历战争和沦陷区的惊悚,心中害怕,也不过是个孤立无援的普通人,在日租界的夹缝中度日如年,凭着不能抛弃爱人的信念才支撑到了现在。
所以他有什么资格质问自己‘抛弃’二字?
“我并没有抛弃过你,哪怕所有人都反对,我也还是义无反顾,要留在这里等你。”
她看着藤原桥,眼中有了泪光,“……明明是你下了一个死局给我,还想要我如何反应你才会满意?要我开开心心接受你对我的欺骗,然后继续傻子般同你在一起吗?”
藤原桥上前一步她便退后,摇摇头。
“何苦呢?这完全不可能。而且你应不是这么天真的人……”
“我们分手是一定的,我认真地做出了这个决定,并且不会改变。”
可他果然天真,追问:“那你还爱我吗?”
常安简直不可置信地看了会儿他,摇摇头,“这已经不是爱不爱的问题......”
“那是什么?!”
他步步紧追,声音很冷,“如果以前的一切都是假,我现在不会出现在这里,我不会来找你。”
藤原桥并不是真的碰巧能够来到杭州的。
他很早就暗中观察,早做准备,提前部署。动用人脉关系步步为营,才能够顺利加入这只军队,跋山涉水地来到她面前。
“你不能单方面否定我对你的感情……”他不再隐藏自己的强势,锋锐的光芒射向她,“我不同意分手。”
常安本来觉得伤心,此时眼圈终于红了,“......你疯了吗?”看着他的眼睛饱含不可置信与无力的苍茫感。
“中国和日本,现在在打仗啊,我和你,我们两个,早已经是政治对立了......” 她的喉头沙哑,说的缓慢而哽咽,“如何亲亲我我若无其事地在一起呢?”
“我当然没什么见恶杀恶、大义凛然的骨气,更没法敌我一视同仁,我可以不计较你曾经的种种利用,真也好、假也罢,你给过我快乐,我也喜欢你这就够了......”
藤原桥只依旧固执地追问:“你还爱我吗?”
“……我说了,这不是爱不爱的问题!”他恍若未闻只一遍遍重复,固执要一个答案:“回答我,你还爱我吗?”
常安在他的目光和举止中落败,“你怎就不明白?隔着民族大义家仇国恨,爱不爱又能如何?”
“我做不了英雄,也不能做小人,你曾亏欠过我爸爸对你的信任,他可以不追究,因为他现在已故去了......”提到常父,常安心中难过地顿了一下,“我只想安安静静让他求个来生,我绝不能再让他为我蒙羞......”
藤原桥的脸颊肌肉因为忍耐而微微抽搐,他的手握成拳头,整个人如处冰窖。
“蒙羞?和我在一起你很受侮辱么?”
常安看着他咬牙切齿不甘的样子,无奈地捂住脸:“放过我吧,让我走,我们没有未来……”
藤原桥蹲下再次捧住常安的脸,被她一把挥开冷下心肠道,“不要再做这种举动。就自此一别,我们各生欢喜,两不相欠。”
他忽然嗤笑一声,低下头很久。
沉默。
常安看见他头顶的发旋,眼角生疼地撇过头去。
“安安,我会证明给你看,我们会有未来的。”他一字一句,认真而执拗,竟然生出无比的温柔来,可他周身明明散发着令人恐惧的冷漠。
等到藤原桥终于摔门而去。
常安浑身脱力歪倒在沙发,桌上的面条一碗未动,一碗未动几口,不再散发热气。
凉了。这场分裂是死寂的。没有咆哮,没有滔天的怒火,只有心灰意冷和后会无期的决绝。
一路上车开的飞快,油门被疯踩。他正被抓心挠肺,怒火和冷意混乱地烧,呢喃:“我绝不会……”
眼前是车玻璃外的荒凉,和女孩粉色的身影重迭。
藤原桥想到常安说的话,竟然无所谓地冷笑出声。
好一句各生欢喜,两不相欠。
他有错吗?
他只是想重新得到她热烈的爱意,把她珍藏起来,与她相濡以沫,恣意交欢。
他早已派人监听公寓的电话,每日晚上七点半准时汇报。
回到办公室,手表已经指六点叁十八分。
藤原桥靠在椅背上抽烟看文件发电报,各种人在他的办公室进出往来,指针滴滴答答,缓缓走向七点整,藤原桥莫名看向电话。
等他接起时: “你晚了两分钟。”
对方汗颜:“......抱歉。”
“说。”
两分钟后,办公室里的藤原桥正襟危坐,和下属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渡边,帮我做件事。”
“请您吩咐。”
“明天四点一刻左右,你带几个人从戒备司令部门口出发,目的地是杭州六堡码头,拦住一辆英国人的车,把他车里的那个女人带回来。”他拿出两张照片。
渡边接过手,迟疑:“冒昧问一句……”
“许是间谍。”藤原桥面不改色继续补充:“还尚未核实,谨记不要让你的人伤到她,完整带到我面前。”
渡边明白了:“是!”
“至于那个英国人,你知道怎么办吧?”藤原桥扯起一边嘴角,“吓一吓就好,不用得罪。”
“是!”
John在下午的电话中得知她的困境,决定来租界门口接她,只需要花钱请他们通融放行。
John是商人,交给她一套贿赂警察的说辞。
她手边放着一大一小两只行李,和衣而眠,已然把自己当无家可归的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