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开茫然的走在街上,迎面走来的那些百姓和他打招呼,他充耳不闻,只觉得每走一步双腿都如灌满了铅一般,都沉重异常。
他试图向太太、大嫂描述外面世界的广阔与美好,可她们没人愿意听。他一贯认为家里最有远见的太太,鼓励他广阔天地大有可为的太太,这次也不站在他这一边了!
他忘记了,她们和月明不一样,生于且长于文明和繁华。她们对外面的世界其实很无所谓,一生的目标只不过是偏安一隅的富贵荣华。
太太一直教导他不能只看见土司府的四方天,可父亲一死,她往日的冷静、沉稳都消失殆尽,一心只想保住儿子的王位和自己的体面。
亲人、爱人已不能两全!太太和大嫂跪地苦苦哀求,全府的妇孺都需要他的照顾和庇护,害父亲和大哥的凶徒也还没个眉目。他的意愿,他的感情甚至于他的喜怒哀乐,在这些事面前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太太知道让他和月明开这个口无疑是用钢刀剐他的心,要亲自来求月明,被云开拒绝了!
他不能让自己的母亲跪在一个小辈面前凄凄切切、苦苦哀求。这是他和月明的事,事出有因也好,无可奈何也罢,该对月明有所交待的是他罕云开。
这事其实是有得商量的,毕竟月明在他面前就没有特别能坚持的事。一开始她肯定会很生气,嚷着要离开。但只要他多哀求她几次,慢慢的她就会被软化的。毕竟他们这么亲密,他舍不得她,她也是舍不得他的。
可是他开不了口。
敲开兰宅的门,艾叶看见是他,喜滋滋的扭头朝月明报信:“小姐,是二少爷来来了。”
才踏进大门,月明便如乳燕投林一般扑进他的怀里。这几天怕是补回来了,壮得跟小牛犊子似的将他撞得倒退两步。
月明仰起脸惊喜的问他:“你忙完了?有空来看我了?”
本就难开口,看见她这张笑脸云开更说不出来了。
这段日子大家都过得凄风惨雨的,她难得这么高兴,让她能多快活一时就多快活一时吧!
云开抚着她又变回细嫩的小脸,瓷滑的触感让他的心一阵紧缩着痛。
他压下心中的抑郁,柔声笑着问道:“想我了?”
月明老实的点点头,埋首在他怀里轻声道:“想了,想得厉害。”
双目刺胀,云开强忍着泪意,哑声道:“知道你想我了,我就来了。”
虽然是在自己家,但这么大剌剌的亲密月明还是挺不好意思的。刚刚那是情不自禁,现在理智稍稍回笼月明咬着唇退出云开的怀里,拉着他的手轻声道:“你来得巧,艾叶她们正在给我准备下午茶,你陪我一起吃点。”
云开揪揪她的腮帮子:“你回来了怕是一天吃八顿吧,脸都吃圆了。”
月明笑嘻嘻道:“没办法,艾叶和叶户手艺见涨,我吃得停不下来。她们说今天给我做甜米粉,撒上核桃片香甜得不行。”
拉着他在廊下放置的竹兰摆前坐下,月明嘴里还念念叨叨道:“这个位置能看到宝瓶山和公主山,吹着小风吃着点心看风景最惬意了。”
冬日还有些炎热的下午,清风拂来,他和心爱的女孩坐在坠着风铃的廊下,听着清音一边吃点心一边说说笑笑。这种美好的日子原本可以过一辈子的,但这样的美好,会在今天划上句号。
云开知道现在越是和月明温情脉脉,心里的疼痛就越发难忍,但他舍不得!
痛就让它痛吧!正是因为今天的痛,以后回忆起来他和月明最后相处的画面会更加鲜明。
她嘴里说今天吃甜米粉,但艾叶和叶户却将点心摆满了整个兰摆。不仅有叶子粑粑、马打滚、豆面汤圆,还有酸辣牛皮、柠檬鸡脚。
怪不得脸那么圆!
见云开一脸了然的看着她,月明讪笑道:“甜的吃完就想吃点酸的解解腻。”
吃了这些你还怎么吃晚饭?教训的话已经到了嘴边,最后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吩咐艾叶道:“去给小姐泡点山楂洛神花水。”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兰摆上这些糯食不好克化,云开跟着月明吃了两个马打滚就觉得胃和胸口堵得慌。月明却还一脸雀跃的劝食:“你再尝尝这个豆面汤圆,艾叶把黄豆面炒得好香,红糖磨得也细。我吃上瘾了,这几天天天都想吃。你最近一定忙得没顾得上好好吃饭吧?都瘦了!”
云开吃不下了,眼前的笑脸让他眷恋不舍也让他羞愧难当。他放下筷子,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后对月明道:“月明,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跟你说。”
月明怔了怔,尔后笑得更加甜的给他夹了一筷子酸辣牛皮:“是不是艾叶红糖放太多了有点腻,你吃点酸辣的。”
云开盯着她的,直到她的笑脸慢慢垮下来。她喃喃道:“就这么等不及么?都不能等我高高兴兴的吃完这顿下午茶。”
云开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掌攥着,攥得疼痛难忍,但他还是硬着心肠道:“月明,咱们的婚结不成了!”
自从罕土司和厉阳和丧事办完后月明就隐隐约约觉得家里的气氛不太对。
爸爸和师兄说话闪烁其词,只让她乖乖在家不要到处乱跑。艾叶和叶户换着方给她做好吃的,逗她开心。
没有一个人恭喜她要嫁给云开成为印太。那是不是说她成不了云开的印太。
心中早就不好的预感,当云开说婚结不成了倒也没有晴天霹雳的感觉。反而有种第二只靴子终于落地的尘埃落定之感。
看着月明一派平静的脸,云开也沉静的问道:“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么?”
月明凄然一笑:“我现在能说些什么呢?有用吗?”
云开抱着一丝希望小心翼翼的试探道:“你要是不想离开我,还是有办法的......”
月明悍然打断他:“我不要你的那些办法,我要你跟我走。阿云,你跟我走吧!去昆明、去曼谷,去哪里都行。我可以不当罕家的少奶奶,不当允相的印太。我只要你。”
我何尝不想这样!
云开眼眶泛红,强笑着对月明道:“我不能走,我有太多的人要照顾了,我没有办法!”
那我呢?
月明闭上眼睛,胸口急剧起伏,好一会才睁眼笑道:“我就知道一哭、二闹、叁上吊没有用,你偏偏要让我说。”
聪明人交流都是点到为止,互相都看得见对方的底牌。不爱了还好,可以撕破脸大吵一架,把彼此的怨恨和不甘都痛痛快快的抖落出来。怕就是怕他们这种爱得死去活来,却又不得不放弃。吵架都忌惮得前思后想,怕恶言相向伤了对方的心。
眼眶里蓄了好久的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云开惨然笑道:“是我对不起你!”
月明死死忍着泪,咬着牙道:“你当然对不起我!但我还是衷心希望,你得到的值得你放弃我。”
这番话象一至抹了毒的箭击穿了云开的心。他摇头喃喃道:“我不想这样的,我舍不得你。可留下你的法子你不会喜欢的。”
月明冷冷的看着他:“知道我不喜欢你就不要说了!你走吧,出了这扇门后我们一别两宽,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云开全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了一般瘫在椅子里。他想求月明不要这样对他,骂他也好,打他也罢,他都受着。就是不要用这种看一个陌生人的眼神看他。
好一会他才醒过神,看着对面一脸决绝的月明,努力漾了抹笑道:“我走了!”
兰应德和长生一踏进家门就发现月明坐在廊上对着一桌子吃食发呆,叶户和艾叶在一旁抹着眼泪想劝不敢劝。他心中一沉急急走到月明面前焦声问道:“月明,出什么事了?”
月明茫然的看向声音的来源,眼睛对焦了好半天才认出眼前的人是父亲,她喃喃的喊了声:“爸爸......”话音未落眼泪便淌了下来,泣不成声道:“我和云开的婚结不成了,您明天去帮我退婚吧!”
兰应德身后的长生听了这话先是一愣,继而怒不可遏,转身就要出门。
“回来。”兰应德喝道:“还嫌家里不够乱么?”
长生切齿道:“姓罕的背信弃义,我得去为月明要个说法。”
月明哽咽着柔柔唤道:“师兄,不用去了,没用的。”
兰应德看着女儿伤心欲绝,心中恼恨万分。纵使心中恨不得将云开碎尸万段但他还是给月明出主意道:“你若真的舍不得云开还是有法子的。我可以帮云开坐稳土司的位子。”
月明哭着摇头道:“能有什么法子?要么您豁出脸面请腾冲的驻军来帮他扫清障碍,要么我舍了脸面去给他做妾。不就这两个法子么?算了,就结个婚而已。不结又不会死。”
兰应德还待再劝,月明摆摆手道:“您不用劝我了,您本不想我嫁进土司府我却一直都不听您的话。我再任性也得有个度,请腾冲的驻军代价太大了,弄不好整个允相都尸横遍野、生灵涂炭。他不会想看见允相变成这个局面的。我也不能不顾兰家的声誉,让人家说您为了卖鸦片亲生女儿由妻变妾都不吭一声。他要照顾的人多,我就没有要维护的人么?既然他说这婚不结了,那就不结了。”
兰应德双目含泪,他这个女儿就是这点不好,该清醒时装糊涂,这该装糊涂她又异常清醒。若当初罕云开诱骗她时她心里明明白白却还是一头栽了下去。若她当时也能这么清醒,便不会有今天这一遭。
她说得头头是道,但女儿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他身为人父什么都不做,也太无能了。
他阴着一张脸锉着槽牙对月明道:“这婚事不成就不成了,你放心,你受了委屈爸爸会为你讨个公道的。姓罕的有一个算一个,爸爸不会让他们好过的。”
月明心中悲痛南抑,却还是为云开求情:“爸爸,就这么算了吧。我知道的,他也是没有办法了!他那么爱我,但凡有其他路可走,他是不会跟我提这事的。这些年他真的对我很好,护我、爱我。就看在我俩相爱一场的份上,成全他算了。”
13岁来允相,往事历历在目,平日里她嘴上尽是抱怨云开欺负她,可他对她的好她也是记在心里的。
是他安抚了初入允相惶惶无措的自己,也是他把自己护在身后面挡掉那些迎面的刁难、挑衅。在她懵懂时期,他扮演了一个父亲、一个兄长的角色,教授她学识,引导她立威。在她对情事一知半解的时候他又变成一个操心的情郎,为了两人的未来用尽一切手段,打退一切觊觎她的男人,逼迫利盛勐把她记入族谱。打着生米煮成熟饭的主意,带她领略男欢女爱的旖旎。
他一旦打定了主意用哄的也好,用唬的也罢,总要逼迫自己同意的。可这次他什么也不做,她就明白了,他真是走投无路了。
他突如其来的悔婚自己恨不恨,当然是恨的。但她更恨那些框住了他的教条,恨不得撕碎了它。
他们相爱没有错,他的选择也没有错,错的是他们相爱的地点不合时宜,错在那些陈旧的教条不讲感情只讲礼教。
她本就不喜欢允相,留下也是为了云开,既然两人没有一个好的结局,她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兰应德第二天早早就让杨老六和长生把土司府给月明的聘礼运了回去。印太见这架势知道困扰她多日的症结终究是解决了,心中虽然大大松了一口气,但想起月明平日对自己的恭敬和孝顺,有些伤感的对兰应德道:“亲家何必这样,我们罕家对不起月明,这些东西就算是补偿月明的吧!”
兰应德的脸色阴得能滴出水,从怀里掏出几张纸摆在桌几的茶盏旁冷淡道:“这些都是贵府当初给的聘礼,麻烦太太您点算清楚。小女才疏学浅、粗鄙不堪,配不上贵府的二少爷,这门亲事从今天起作罢。从今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称呼代表了界限,亲家又叫回太太代表着兰应德要和土司府划清界限。云开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缓缓跪在兰应德脚边。
印太哀切道:“我们也是没法子!老爷和老大都不在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允相落入旁人手中。只能请亲家体谅一、二。”
兰应德对跪在边上的云开看都不看一眼,讥诮道:“我都已经主动退婚了还要怎么体谅?”
这么一棵大树印太毕竟是舍不得的。抱着一丝侥幸小心翼翼的对兰应德道:“我知道亲家恼了我们,这事是我们不对。但话又说回来,这其实这就是个名分的问题,月明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她若肯委屈一二,我是好好对她的。”
“住口。”兰应德起身怒喝:“看在去世老爷的份上,我怜你们一门孤儿寡母不忍恶言相向,可太太您却一而再、再而叁的挑战我容忍的限度。你们土司府到底是有多好?好到我要送亲生女儿来做妾?”
他冷厉的看向跪在地板上一言不发的云开:“我当初就不同意这门婚事,是你们无数次上门游说月明自己又同意,我才勉强同意。现在黑不提、白不提的就上门说亲事不成了。不成就不成了,我兰某人的女儿自是不愁嫁的。不嫁你们罕家还会有其他家的才俊来求娶,不会硬赖着你们家。但你们若得寸进尺、心存不该有的妄想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云开的头重重磕在地板上:“请您息怒,我知道自己对不起月明,无颜再见她,也不敢再生其它妄念。我也愧对您对我的教导,躲在父兄羽翼下自以为是的过日子,大难来临毫无担当还拖累月明。我别无他愿,只求月明以后顺遂、平安。”
见儿子卑微至如此,印太不忍心再看,偏过头用手绢抹泪。
兰应德却对云开此举丝毫不动容深吸一口气,决然道:“你自己就过好你的日子吧!自此以后月明与你再无瓜葛,她的一切也与你再无干系。”说完拂袖而去。
印太扶起云开,满腔的心疼化成眼泪:“我的儿呀,委屈你了!”
云开起身掸了掸膝盖上的折痕笑笑道:“这哪里就委屈了,我岳父算是对我很客气了。要是我女儿被人莫名其妙的退婚,打死他都是亲的。”说完想起他以后不能喊兰应德岳父了,脸上的笑容渐渐隐了去。
看着儿子失魂落魄的样子,印太不忍心却又想不出任何办法。
看着母亲的不安,云开安慰她道:“既然我和月明的婚事解决了,那您就和舅舅商量瑟曼丽嫁过来的事情吧!以免夜长梦多,那帮人又出幺蛾子为难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