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月桐的身上最让人望而却步的是她的眼神,当她对你感到厌恶时,她会以一种睥睨众生的眼神直视你,就像冷血无情的君王。
这二十多年,她只对两个人有这么深的厌恶感,其中一个是乔骏飞。
于月桐拿起刚放在桌面上的文件,手一扬,“啪”,纸张和乔骏飞的脸来了个亲密接触。
一张张纸从他的脸上缓缓飘落。
于月桐转身,大步离开。
高跟鞋噔噔作响,能把地板敲出一个个小洞。
雷风行随后跟了上去,远远听见乔骏飞骂了句“操”。
雷风行瞧了一眼于月桐,问道:“还好吗?”
于月桐轻轻地“嗯”了一声,怕他还担心,她又补充了一句:“我已经长大了。”
雷风行眉眼舒展开来,咧嘴笑了。
于月桐嘴角向两边延伸,也露出了微笑。
一个星期后,于月桐接乔雅军出院,同时“青年策展人计划”项目的初选结果出来了,她和Jessica的策展方案顺利通过,进入复评阶段。这一结果并不出乎意料,毕竟这点自信她们俩还是有的。
可水墨画展览的策划没有那么得心应手。
于月桐这几年的钻研方向主要是西方现代派美术,而小时候的水墨画基础学习完全支撑不起这次的策展工作要求,于是她私下花了大量时间“补课”,在研究过程中,发现近叁十年来不少水墨画作品身上有西方现代艺术的影子。
这一天,在讨论应该邀请哪些艺术家、展列哪些作品等方面时,于月桐和其他策展人发生了争执。
大家认为这次展览应强调水墨发展历程中的创新和突破,有几位策展人各自推荐了一些“波普水墨”“荒诞水墨”“卡通水墨”“超现实水墨”“抽象表现主义水墨”派画家及其作品,投放在荧幕上。
于月桐圈出部分画作,评价道:“这些作品是从西方现代艺术形式出发的,材质是水墨,内容上却复制、跟随他人的东西。如果仅仅在技法上进行模仿,没有自己独特的主题、艺术语言或者精神价值,那就只会沦为快餐化作品。”
有个叫庄露的女生对此进行了反驳:“你这是空口鉴模仿,就像王敬朝,他明明是以一种新颖的超现实方式去表现我们国家现代年轻人的丧文化,这种难道没有精神价值?”
王敬朝擅长以水墨画人,通过墨的浓淡、线条的明晰让画作形成一种分裂感。
“是么。”于月桐眼皮都没抬,“在我看来,这群人里他模仿得最为低级。”
庄露瞪大眼,蓄势待发的模样。
“他的画将人体分解成各种几何切面,散置和组合在同一画面上,借以表达四维空间,这不就是毕加索和布拉克的立体主义么。”于月桐转头望向对面的庄露,神色淡淡,语气淡淡,“如果画一个‘垂头’就能表达丧文化,那现代年轻人也太容易被代表了。有些艺术家在关注个人层面时,只看到某种情绪,并没有深入到问题的内部——平面且肤浅。”
庄露陡地掷出手中的笔,笔和桌子碰撞发出的声响像是惊弓之鸟的叫声。
触底的笔弹向于月桐的脸,旁边的Jessica连忙伸手挡住来势汹汹的小家伙。
庄露愠怒地说:“你这女人,说话也太难听了,什么叫低级?不懂得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的吗?人家好歹是新生代画家,你算什么东西,一个空降兵,整天装逼给谁看呢?”
其他人没见过这场面,面面相觑。
策展团队的领队人站起来,充当“和事佬”,劝说道:“有分歧很正常,我们是应该带着批判精神去分析,但我们更要和气生财、和气生财……有争议的作品我们先放一放,商量别的。”
于月桐始终保持平静,她的目光好像穿透了庄露,看向虚无。
当晚,庄露去向梁思仪打小报告,添了点油加了点醋,但梁思仪反而更认同于月桐的看法,还将更多事情交由于月桐负责。
之后的日子,她们都没再提那天的事。
Jessica把这概括为——不服只能憋着。
转眼间,《无邪传》的拍摄到了尾声。
倒计时几天里,剧组所有人都如同参加五千米的长跑比赛一样,后半程已经筋疲力尽,但终点就在眼前,总得攒住一股劲冲刺。
杀青当天。
最后一场戏是慕容芸衣依偎在楚无邪怀中,二人乘一叶扁舟,转竹林深处,从此归隐江湖。
“咔!OK!杀青了!”
韩平话音刚落,全场欢呼声不断。
杀青宴上,韩平难得露出了笑容。
从进组那天起,徐宸熙就没有见韩平笑过,他总是很严肃,像只老鹰似的紧盯着监视器,不满意的时候他会一遍又一遍地重拍,演员演得不好时被他当着几百号人的面骂是常事。
严厉是种督促也是种折磨,每场戏徐宸熙都会准备好几种演法,坐飞机时、坐车时、拍摄间隙你以为他闭眼是在睡觉,实际上他脑子里常在思索下一场戏该怎么演。
在向韩平敬酒时,徐宸熙终于鼓起勇气问出在心里憋了几个月的问题:“韩导,你觉得我演得怎么样……”
平心而论,这是徐宸熙出道以来最用心揣摩的剧,因为圆了他心中的武侠梦。
韩平拍了拍徐宸熙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徐宸熙辨别不出这是夸奖、鼓励还是批评,但终归是良言警句,便重重地点了点头。
大伙儿都高兴,拼命互相灌酒,身为主角,徐宸熙逃不过,渐渐他有些喝嗨了,言行开始偏离原先设定的轨道。
别人让他斗舞他就放开身心去斗,让他唱歌他就拿起吉他唱起以前创作的歌。
在吉他失真的音色下,他的表情狰狞、声音嘶哑、举止张狂,与其说他在唱歌,不如说他在咆哮,歌词赤裸裸地揭露了人性的丑恶与卑劣,以及难以启齿的来自身体最深处的欲望。
现场的人都很吃惊,平日里斯文温和的徐宸熙完全变了一个样。
场子瞬间被炸翻天。
喻莉娜内心狂跳,仿佛看到了多年前初次见到的徐宸熙,也是这样躁动、粗暴、充满力量和男人气概。
令她一眼万年。
七年前,小学毕业后的暑假,某一晚,当时还很要好的朋友邀请喻莉娜去一家名为育音堂的Live House。
月黑风高,育音堂门口聚集了几个年轻男孩,每个人都叼着烟拿着酒瓶攀谈,喻莉娜吓坏了,哆嗦着念叨回家,却被朋友硬生生拽了进去。
一进去,如雷的乐声和急促的鼓点像南太平洋的海浪一般汹涌而至,快要震破耳膜。
所有人都在狂欢,喻莉娜只觉得吵闹,很想偷偷逃出去。
朋友挽着喻莉娜的手,半推半撞地挤进了前排。
喻莉娜堵着一边耳朵,毫无生气,直到——徐星然出现了。
主持人介绍:“下面有请,不安生乐队!”
他迈着长腿一步跨上舞台,一身皮衣,领子上满是铆钉,头发散而不乱,而长相,堪称绝色。
像不羁的漫画少年。
在那么多乐队的人中,他显得太格格不入。
太过耀眼。
朋友忍不住捏了一把喻莉娜:“妈呀,今天来得太对了,那个主唱哥哥好帅呀,那大长腿,确定不是来走秀的吗?”
当他一张口,她们俩都被吓到了。
他的嗓音低沉、沙哑、有颗粒感,完全和这张干净漂亮的脸不搭,歌曲旋律激烈、扭曲,节奏连贯、凶狠,给人一种绞肉机般的力量感和冲击力。
喻莉娜从不听这种风格的音乐,但不知为何,她觉得台上的那个人如同一个黑洞,随时能把她吸进另一个世界,一个她未曾见识过却充满魔力的世界。
他好迷人,短短几分钟就足以让人念念不忘,久久回想。
喻莉娜记住了乐队名,一回去就立刻上网搜索乐队,希望能找出他的个人资料,可是除了几首原创歌曲和一些网友上传的模糊的现场演出视频,其他什么都搜不到。
那个暑假她多次去育音堂和其他Live House,却没能再遇上他。
几个月后,喻莉娜无意中在一个歌唱比赛的节目里重新见到了他,原来他叫徐星然,就读于上音,唱流行曲也很好听。
后来他签了影视公司,成为演员,开通了微博,他不爱发微博,但至少她有了更多途径了解他,再后来他改名为徐宸熙,在圈子里摸爬滚打。
而喻莉娜是怎么度过那些年的呢?
初二那年,她下定决心学唱歌跳舞。
中考结束,她开始跟老师学小提琴和吉他。
高二假期,她跟着网上的视频学化妆学穿搭、锻炼身材。
学习也从不落下,高叁之后,她考上了和他一样的大学。
这几年的每一份努力都为了重遇他,每一滴汗水都为了接近他,每一点心思都为了惊艳他。
因为有期盼,一个人独自向上爬的不见光亮的每一天都不觉得辛苦。
因为有念想,日日夜夜都在担心他会不会过得不开心,会不会喜欢上别人,会不会和别人谈恋爱。
因为有所求,分分秒秒都在心里拜托他——等等我,请再等等我,等我长大,等我跨越千山万水去见你。
少女的心事,百转千回;少女的喜欢,从不动摇。
名正言顺地站在他面前,看他弹琴听他吼唱,把酒想当年……
这一天,她终于等到了。
徐宸熙只唱了一首,再唱下去恐怕不仅自己会失控,还会被汪思诚劈头盖脸地骂。
结果,杀青宴刚结束,汪思诚的夺命call真的来了。
徐宸熙和喻莉娜被紧急叫到一间会议室里开视频会议。
汪思诚抿了一口茶,而后双手交叉,直直地盯着两人看,像要把他们看精光。
过了叁分钟,他才缓缓开口。
“你们俩,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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