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自身,本是一个没有多少物欲的人。
从七岁那年住进了养父养母的家,他便开始习惯克制自己的各种欲望。
那个陌生的新家,虽然装饰豪华精美,但似乎永远都有着昏暗而沉闷的基调。
叔父和婶婶时常在家中吵架,隔三差五还升级为暴力冲突。
幼年的他躲在卧室门缝后,看得最多的场面就是叔父砸烂了东西,怒气冲冲摔门而去,而婶婶捂着脸蹲在地上哀哀哭泣。
在那样无休止的吵闹和哭泣声中,寄人篱下的男孩感到一种无所适从之恐惧。
在那空空阔阔的屋子,水晶灯虚弱的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仿佛总有无数黑色的怪物潜伏其中,它们随时随地从家具的阴影中一蹴而过,或是在夜半无人的时候,潜伏进他独自居住的房间,在床底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他及尽所能地在惊慌失措的童年里保持安静,努力减少着自己的存在感。为了让自己显得更加乖巧,每天踮着脚尖站在灶台边,帮着婶婶一起煮饭洗碗。每一天每一日按照叔父的严格要求,没日没夜地刻苦练琴,参加各种的考级和比赛。
只有他拿到大型比赛的金奖获得一片赞美和荣誉时。家里的气氛才会短暂变得缓和,叔父刻板严肃的脸会露出一点笑容来,在饭桌上不和妻子吵架,而是夸赞他几句。婶婶则露出轻松的模样,偶尔也高高兴兴地和别人这样提起自己的养子,“幸亏当时做了这个决定,领了这个孩子回家,有了他的存在,我们夫妻关系也缓和了许多,就连琴行的生意也因为有人慕名而来,渐渐好转了。”
这种时候,他绷紧的心才会微微放松,觉得自己还算没有给别人添加过多的麻烦。
在那个家里生活,长辈给买什么,他就用什么。养父养母想不起来的,他便绝口不提。
渐渐地长大以后,仿佛被冰雪封住了心,养成了一幅冷冷清清,不为外物所动的性格。
可是现在,仿佛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至少如今的每一天,他都有很想买的东西。
小守宫爬到了手机前,用小脚搓开屏幕,计算了一下所剩不多的零花钱和自己刚刚提取的收入。兴致勃勃地点开外送app,规划起了明日的菜单。
刚刚加好购物车,点了发送。就听见楼下半夏和房东女儿乐乐说话的声音响起。
“今天看什么书呢,乐乐。”
“是仙度瑞拉的故事呢,半夏姐姐。”
小莲慌乱了一下,在桌上转了半个圈,飞快地顺着桌腿溜下地面,越过崇山峻岭般的家具,钻出窗外,奔向隔壁的小窝。
半夏推开门的时候,发现小莲刚刚从窗帘上掉下来,落在窝里打了个滚,卷着舌头喘气。
半夏笑着把他抱起来,捧在手心里转了半圈,“怎么了?这么紧张干什么?是不是跑出去偷偷干了什么坏事?”
小莲一直以来都是个寡言少语,沉默安静的性格,难得露出这样有些窘迫的模样。
因为今天天气回暖,她早上出门前,就和小莲说好,放学后会特意回来带着小莲一起出门。
小莲果然乖乖地等在家里呢。
“天天关在家里,是不是很无聊?”她摸了摸手心里黑溜溜的小家伙,“今天我要去蓝草,带你一起去吧?”
临要走的时候,半夏看着靠床边那扇空空的墙壁,突然竖起手指,冲小莲做了个禁声的手势,轻手轻脚地走到墙边,耳朵贴着墙壁,听了一会隔壁的动静。
墙壁的那一边静悄悄的,没有钢琴声,也没有任何音乐,一点动静都没有。
学长好像没有在家呢。
眼前的小莲蹲在自己手心,大大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眼中似乎含着某种意义不明的情绪。
半夏这才想起自己刚刚那个举动略显猥琐,她稍微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对小莲打了个哈哈,“隔壁的学长看起来冷淡,其实人还挺好的哈,哈哈。”
小莲那诡异又低沉的声音响起,“你不是说他这个人冰冷又古怪吗?”
半夏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我有这样说吗?嘿嘿,那是以前没接触过,不熟悉。但是昨天,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听到了他的琴声。”
“那声音听起来,好像和他视频里的演奏不太一样,”半夏的手指模拟了一下演奏钢琴的动作,想起昨夜的那场合奏,微微有些晃神,“那音色真的特别的……迷人。”
昨夜,从一墙之隔处传来的那道低沉琴声,带着克制的凄楚,悲凉的愤怒。完美地诠释了身在迷途,心灵无依的流浪之歌。
神奇地和自己对这首曲子的理解几乎完全契合。竟像一位相识多年,喜得重逢的好友一般。……夜色渐深。
蓝草咖啡内,小提琴动人的旋律在三层楼的别墅里游荡。
拉琴的女孩站在沿街的窗边,专注在自己音乐的世界里。
暗淡的灯光下,没有人留意到,她身前黑色的谱架上,趴着一只通体漆黑的小小守宫。和夜色一般浓黑的小小守宫聆听着旋律,神秘的双眸凝视着着窗外的灯红酒绿,车水马龙。
咖啡馆二楼的露台,一位年轻的男子拍了一下自己朋友的肩膀。
“晏晏,今天换口味了?怎么会约我来这种地方?”
架着脚坐在沙发里的晏鹏,抬手冲他示意了个坐的动作。
“呀,这妹子的琴不错,我们学校的?”新来的男生在晏鹏对面坐下,探脑袋听了一会楼下的演奏。
“某人最近天天把一个名字挂在嘴边,”晏鹏懒懒地笑了一下,“我一时兴起,便想来见识见识到底是何方人物。”
随后他挥手叫住了路过的服务生,在托盘里放下两张百元钞票,“你好,请问一下,能点歌吗?”
他们坐在二楼的露台边,背衬着巨大的落地窗,透明的大块玻璃外明月凌空,皎白的月光倾泻在别墅边的南湖湖面。
服务员离开后的片刻,楼下的小提琴声骤然一变,萧萧琴鸣肆无忌惮地在月色下开始弥漫。
整个咖啡厅内嗡嗡说话的声为之停滞,似乎所有的人都被这琴声所惑,一时间忘记了交谈。
晏鹏懒散的神色慢慢消失,神色凝重了起来,从沙发内坐直了身体。
窗外有淡淡云朵飘过,在琴声之中蒙住了天空中的明月。
一段凄美悲呛技艺高超的古典乐曲结束,咖啡厅内的客人仿佛才刚刚回过神来,伴随着稀稀落落的掌声,恢复了嗡嗡的交谈声。
二楼的露台上,深深明白这曲子难度的晏鹏沉着脸,交错着转动起自己的手指。
“你喜欢月亮吗?”他对着自己的朋友,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啊,什么月亮?天上这个月亮?”朋友呆住了,伸手指了指窗外,“月亮那么漂亮,谁会不喜欢。”
“有时候,我实在是不忍心看见那么骄傲的她,一而再地被人打击。但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些令人讨厌的天才。”晏鹏凝视着楼下持着琴的剪影,低声自言自语,“就像是我一样,永远地被人用来和那个凌冬比较。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比下来。”
在朋友还没听清之前,他已经抬起脸,挂上了往日那种散慢随意的笑容,“走,换场地喝酒去,约上几个人。对了,大二的魏志明你熟吗?约他一起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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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内选拔赛的日子终于到来。
因为每一位导师只有一个推荐名额,能参赛者不多,一共只有十来个。
但台下坐着的评委分量却不轻,系里声名在外的老教授们全来了,板着脸前排一坐,顿时给人带来巨大的压力。
开场之前,半夏接到了魏志明的电话。
“抱歉啊,半夏。我昨晚喝了点酒。”电话那头,魏志明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本来我都说好只去打个招呼,谁知道学长们疯了,使劲灌我的酒。没事,我拾掇拾掇,很快就过去。肯定耽误不了你表演。”
半夏这边还没来得及挂下电话,就被提前到场的潘雪梅拉住了。
“天呐,夏啊。你你你,穿成这样就来了?”潘雪梅指着衣着朴素的半夏吱哇乱叫。
“怎么了?我穿得很整齐了。”半夏扯了扯自己的衣服,“老郁说,只是系里的选拔赛,穿好一点就行,不用特意穿礼服的。”
“那也不能这样啊,你看看乔乔和小月穿得是什么,你再看看你。哎呀算了算了,我给你化点妆好了。”
她开始低头翻自己包包里随身携带的化妆品,视线的余光突然看见半夏的大衣口袋动了一下,口袋的边缘冒出了一个黑色的小小脑袋。
那脑袋在看见她之后,又迅速地缩了回去。
潘雪梅整个人都僵住了,指着半夏的口袋哆哆嗦嗦道,“这……这,这是什么?你带了什么东西过来。”
半夏伸手把口袋里的小莲带出来,托在手心里,“介绍一下啊,这是小莲。小莲,这位是我最好的基友潘雪梅。”
鉴于前排座满了学院的泰山北斗,潘雪梅不敢放声尖叫。就只好压低声音,伸手使劲掐半夏的胳膊。
“妈呀!死半夏!!!你当个人吧!吓都吓死我了啊!!!!”
“别这样啊,”半夏伸手护着小莲,小心地把他送回自己的口袋,“小莲很娇气的,你都吓到他了。”
第17章 皎白之月
潘雪梅正在给半夏化妆的时候。
一个进入音乐厅大门的中年男人,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观众席上一些认识他的学生一路将目光集中在来人的身上,压低声音窃窃私语。前排就坐的教授们也都站起身来和他握手。那人打完招呼,却谢绝了在评委席落座的邀请,只在前排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潘雪梅正给半夏涂唇膏的手就顿住了,盯着那个人背影,脸色不太好看。
半夏撅着嘴问,“怎么了?”
“那个人,”潘雪梅很不高兴地说,“刚刚进来的那位,是小月的爸爸。省交响乐团的团长,我们学院的名誉副校长尚程远。”
尚程远这样明晃晃地在观众席上一坐,还有哪个教授好意思不把手上的票投给他的女儿吗?这些人真是过分,潘雪梅有点生气了。
坐在她们前排的尚小月,此刻穿一身miumiu的立领蕾丝边衬衣,搭一件chanel的羊绒小短裙,挽起头发化了淡妆,漂亮得就像天空中的月亮一样。
前有钢琴系的才子保驾护航,后有自己声名赫赫的父亲托底。
天之骄子。
半夏没心没肺地哦了一声,继续撅着嘴等潘雪梅给她涂唇膏,还有心情冲她眨了眨眼。
潘雪梅看着自己身边的好友,心里突然替她难过了一下。
半夏不论什么时候,都这样笑吟吟的。
仿佛在她身上就看不见半点世事艰难。她就像一个小太阳,带给别人的永远是快乐和温暖。但这个姑娘平时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身为好友的潘雪梅是最清楚的了。
别说哄着供着把自己捧上台的家人,她甚至连一件像样一点的登台礼服都没有。
她明明拥有那么优秀的天赋,却还要起早贪黑地努力着,艰难地边供养自己边承担着繁重的学业。
难道连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都不公平一些地给她吗?
这里好朋友掏心掏肺地替她焦虑着急。那边没心没肺的半夏只顾着照镜子欣赏自己刚刚化好的妆容。
一面嘻嘻哈哈地夸奖潘雪梅手艺好,一面把口袋里那条丑了吧唧的四脚蛇拿出来,神经兮兮托在手心,问那条蜥蜴自己好不好看。
选拔赛在这样的一片紧张的氛围中开始了。
台下的评委都是系里最严格的教授,一脸严肃。初上台的几位选手免不了发挥失误。
郁安国紧皱眉头,拿着笔在评分表上不停顿笔,口中挂着他那句口头禅,“一届不如一届,一届不如一届,这真是我见过的最差一届的学生。”
相比他的暴躁脾气,赵芷兰教授温和许多,“我倒觉得有几个不错的苗子。对了,听说老郁你,这次推荐的是一个普高上来的孩子,我很好奇到底是怎么样的孩子入了你的眼。”
“矮子里拔高个而已,也是个不像样的家伙。”郁安国连连摇头叹气,但好像想起了什么,眉间的皱纹却不自觉地舒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