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没炉火取暖,空荡冷寂,没一点热乎气,花千遇找了几件被衾放在榻上,脱掉皮袄和衣躺下,白日赶路实在太累,不一会儿倦意袭来,朦朦胧胧睡着了。
睡到半夜忽然感觉身上发凉,竟被窗缝吹来的寒风冻醒,迷迷糊糊间突感腹部微涨,有一种很急迫的感觉,定是晚上汤喝多了想要如厕。
她犹豫一番才从被窝里钻出来,摸黑穿上鞋袜,披上袄子开门。
顿时,一股朔风夹杂着碎雪迎面吹来,花千遇打一个激灵,身上暖意尽散,困意霎时清醒了些。
鹅毛雪片簌簌飘落,扑在廊前,门扉上,眼前白茫茫一片。
她呆了一呆回屋取了伞,踩着松软的雪地往后院走去,来时大致看了驿舍的格局,记得茅厕就在马厩后面。
一路上有灯笼亮着微光,瞭望角楼上还有人在站岗戒备,驿舍里不仅有重要的关文传递,亦有朝廷命官在此,自是不敢松懈大意。
花千遇急匆匆解决完需求,回来的路上碰到一个人,那人跌跌撞撞,神色慌张好似受到了什么惊吓。
她忽然起了警惕的心思,本欲问个清楚,奈何那男子犹如惊弓之鸟,转眼间就拐进后院看不见身影。
迟疑一下,到底没自找麻烦的跟上去,应是无大事发生,不然男子早已开口唤人前来。
返回客房,心底对方才的事略有芥蒂,躺在榻上久久没有入睡,脑海中还都是各种猜想。
夜色更浓重,听着窗外沙沙的落雪声,她慢慢又睡了过去。
清晨风雪散去,东方熹微,驿舍渐有人声,微弱火光四处亮起,驿卒们纷纷起身各自忙碌起来,打扫马厩,扫雪擦窗、切菜做饭,不多时庖厨内有青烟袅袅升起,饭菜香味飘散开来。
休整一夜的驿使们备上些许干粮,纷纷快马加鞭奔赴各处。
窗外天光浮动,雪后初霁。
花千遇缓缓睁开眼,她夜间起了一次,醒的比平时晚些,起身后随意挽了个发髻,穿上衣裳推门而出。
眼前一片雪白,角楼,屋脊上积雪堆砌,雾凇缀满树梢,阳光照下来白的晃眼。
清冽又和煦,今日天气不错。
她微微眯起眼,呼吸着微凉的空气,直觉得神清气爽,身子骨里的疲乏也消了。
道路上铺满了雪,一片月白出现在雪地间。
花千遇一抬头,那僧袍与珠串映入眼底,霞光照在他脸上描摹出清晰的轮廓,眉目间一片温润平和。
“法师早啊。”
法显轻轻一弯唇,见她面色润泽才稍微放下心来,关切道:“西北干燥寒冷,施主可还习惯。”
“有内力用来抵御寒风自然无妨。”她一脸信心满满,往年在西域也都是这样过来的,却不知这番话还是说早了。
法显摇头失笑:“这才入冬不久,天会愈发寒冷,到了凉州城还是置办些防寒衣物稳妥些,现下先去用饭吧。”
两人来到前院,驿舍门前传来阵阵马嘶声,有人在整理货物准备启程。
厅堂里坐满了人,一张靠近楼梯的桌案上放着米粥和包子,还有一碟咸菜。
看来他早就把饭打好了。
花千遇拿起包子,咬上一口,缺口处露出青嫩馅料,虽是素馅味道倒还不错。
“粥快凉了,先喝口粥。”法显提醒道。
花千遇嚼着包子含糊不清的说:“法师替我喝吧。”
她素来不喜喝粥,觉得寡淡无味,现下又刚起也没多少胃口,法显劝了半晌才勉强食了半碗。
饭过一半,廊前热闹的声音传进来。
“今天天气晴朗行程定能加快不少,我已经迫不及待回武威郡了。”
“谁说不是呢,出来两三个月我也想家了,也不知母亲身体是否好转。”
“东家,来这边坐。”
一群人鱼贯而入,还有几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商队的胡人和富家公子,昨日夜色黯淡没细看,仔细瞧来那公子俨然一副好面相,眉如点墨,衬得脸庞光洁如玉,微微上扬的嘴角有许多谦温样子。
商队随行之人三三两两的落座,喝着米粥御寒,边低声交谈要事,花千遇侧耳听了几句,只依稀听得哪些货要交易给北庭胡商,邢窑难得的白釉瓷送几件给长史做孝敬。
一州的长史也算位高权重,特殊情况下当刺史不在位时,可代理州事,商队能搭上长史定是不一般。
她倾身靠近法显,低声说:“昨日我见商号旗帜上写着陈字,他们是否便是河西士族的陈氏?”
陇西苏氏,河西陈氏,这两大士族由来已久,可以追溯到三百年前的汉代,自汉朝起便是累世公卿,代代在朝为官,魏晋时却败落下来。
当时中原大乱,战乱纷繁,各方势力割据争夺统治权,群雄分疆裂土,称帝称王,乱世之中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彼时的中原已是一片人间炼狱。
汉人为求生路,开始向西北迁徙,渡过黄河来到河西躲避战乱。
河西远在边疆,商贸繁盛,农耕畜牧发达,正是避世的桃源之地,因此,吸引了大量的中原名士和世家大户前来避难和定居。
经过三百多年的发展,河西人文荟萃,汉族文化渗透到蕃夷中,其礼仪风俗,皆于中原相同,主流盛行儒学之风,乡学开设的课程便是研读儒家经典。
这期间中原朝代更迭,河西陈氏依旧是一流士族,上至京都,下至地方官吏,皆有此族之人,更是掌控着河西大部分的商贸、农耕,百工行会,说是土皇帝都不为过。
毕竟以陈氏的势力,若逢乱世割据凉州称帝,也不是绝无可能。
法显沉吟道:“不无可能,河陇两地陈氏商队早年便闻名遐迩。”
花千遇余光处瞥见什么,眉头一蹙,随后又微微舒展,笑道:“方才不敢肯定,现在倒是信了几分,你看他是不是像要过来拜会?”
法显顺着她所指望去,那富家公子正望向这边,触及法显平静的目光,他拱手笑了笑。
“在下陈瑜……”
岂料,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将话语打断,驿卒慌张的跑下楼,惊慌之下还不慎拌了一脚,法显伸手扶住,他才没摔跤。
那驿卒面色发白,神情恍惚,法显直觉不妙,立刻问道:“发生何事了?”
驿卒回过神,嘴唇哆嗦:“郭大人……死了。”说完他挣脱法显的手臂跑出去禀报上级。
众人见状一片哗然,猜测议论声不绝于耳。
法显眉头轻拧,神情凝重起来。
花千遇脸色也不好看,几乎是瞬间想到昨夜的人,不知是否和此事有关系。
不过,郭子元被杀倒是出乎意料,昨日见他因驿卒怠慢心生不满,却未惩戒一番,可见心有城府,这样的人做事周全,即便是得罪了人,也不会急于在官驿动手,徒惹是非。
除非他必须死在这里,绝不能活着离开河西。
花千遇莫名心头一凉,越是思索越觉得此事远比表面上看起来要复杂。
正沉思间,一队带刀守卫进入厅堂将四周围住,驿丞带领着一个儒雅面相的中年男子走上楼去。
气氛一时压抑起来,众人被滞留在原地,面对着气势凌厉的守卫,大气都不敢喘。
现下驿站怕是已经封锁,查清案情之前任何人都不能离开,难保杀人凶手不会混在其中。
花千遇叹了一口气,刚到河西就卷入人命案,这是什么霉运。
所幸她也不急着赶路,地涌金莲的消息到现在也没眉目,也不差耽搁这几天。
“两位无需忧虑,由苏司马查验案情,想来很快就有结果了。”
一道清亮的嗓音响起,陈瑜缓步走近,眸子却落在法显身上。
“早听闻法师慈悲宽仁,却一直无缘得见,适才在下一个护院识得法师,这才冒昧前来问好,万望不要怪罪。”
法显稽首道:“陈施主言重了,不知施主所言的苏司马是……”他见花千遇眼里的疑惑,便顺势一问。
陈瑜弯唇一笑:“方才跟着驿丞上楼之人正是苏午,前任雍州松阳县县令,调来凉州赴任司马。”
“苏午多谋善断,心思缜密,任松阳县令的三年未曾有过冤假错案,这郭大人一案定也难不倒他。”
花千遇恍然:“原来驿卒说关中来的官爷正是他,倒巧了刚来就碰到案子,还是公子消息灵通,竟也识得苏司马。”
她目光中,带着几分并不掩藏的探寻。
雍州是上州之地,人数达百万之众,数十个郡,领六十多个县,官员何其庞杂,他竟能对一个县令如此了解,可见情报广大。
如此来看,他果真是河西陈氏,难怪会来奉承,世家大族最会笼络人脉,无非是看重法显的名望想借机搭上线罢了。
陈瑜看的出她话里深意,表现的倒也坦荡道:“正如姑娘所想,在下在朝中有些人脉,姑娘应也疑惑郭县令为何私离汛地吧。”
他不着痕迹的将话题引开:“郭大人身体不佳,一年前就有辞官回乡的念头,只是县中诸多事宜拖着,直到上个月才递交辞呈,谁曾想竟会在返乡途中遭此横祸。”
身体不佳显然是托词,七品县令不算大,但在一方也是举足轻重,他何故要辞官,若是各方势力相互倾轧,有官职在身反而能保命。
说明他唯有离开才是安全的。
花千遇心念微转,想到了苏午,于是便问:“苏司马为何会调任到此?”
官员之间相互调任,本来是正常情况,只是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本身就不寻常。
陈瑜神色轻动,也讶异她能这么快想到这一点,唇边露出浅淡的笑:“上一任司马因公殉职了。”
花千遇此刻只有一个念头。
河西的水够浑的。
司马是刺史的佐官,协助掌管一州军政,城防驻兵、执行军法等,常和兵戎之事打交道,担任风险比寻常官员要大,倘若不幸遇险也极有可能殉职。
无论怎么看都合乎情理,但正因太合理才觉反常,只是她初来乍到对河西的各方势力所知甚少,也理不出头绪。
至于陈瑜特地过来说这些,是否另有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