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逃一个多月,方世宝终于落网。
彼时,陆元元的外伤已经大致康复,但精神上的创伤没有丝毫改善。
她额间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又因怕水,拒绝洗漱清理,以至于显得越发邋遢狰狞。
方唐再一次看到她,有些心惊,这几乎与街头疯婆子无异。
不过,并非全疯。
她对方文秀恶语相向,清楚地记得——你儿子害我!也记得每一个人,却统统不愿意见。
方唐不禁感叹,陆元元最后的骄傲和斗志彻底折损在这次车祸里。
一切尘埃落定。
方文秀接走了举目无亲、积蓄全无、精神失常的陆元元,承担起养育和照顾之责。方世宝背负小圆满所有债务,并判刑三年。
法庭上,方唐印象最深的是——
当方世宝被问及,跳河后为什么先捞箱子不救人?
他答:“我胆小贪财,比不上陆元元胆大精明,听说她卷钱跑路,我等同于溺水之人。我一心想着自救,想捞起那只箱子,因为里面是我入股小圆满的资金,更是我舅舅大半辈子的血汗钱。我没什么本事,从小到大一直靠长辈,突然投资做了老板,突然发现被坑……我好想把钱还给舅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这种美好奢望,方唐听罢暗暗哂笑。
想你舅舅还是你舅舅?做梦!
担心方老师对方文秀母子起恻隐怜悯之心,她决定把人从东隅镇接到桑榆市生活。
方文华有些不乐意。
他说:“我一个糟老头子,跟你们年轻人一块生活,不同步,不习惯,不方便。”
“需要什么同步、习惯与方便?”
方唐瞥他一眼,语气淡淡,“屋子很宽敞,你要教书,我要开店,一天到晚相处不了多少时间,基本可实现互不干扰。”
原来没什么交集,方文华越发抗拒。
“那我去桑榆干嘛?东隅镇我生活了大半辈子,一切都挺好。”
“哪里好?”
“山山水水,风俗习惯,街坊邻居——”
“舍不得妹妹?”方唐直接打断,语气犀利带着一丝嘲讽,“还是你那个好外甥?”
“……我没有。”
“今天没有,明天大概会有。相隔不过百米,抬头不见低头见,方文秀一哭二闹三哀求,你能招架?”
方唐越说越恼火,“你是不是还想帮着她养方世宝,养陆元元,组成四口之家?”
方文华被噎得瞠目结舌,随后叹了老长一口气。
“糖糖,我不会。”
他看着女儿,面露愧色,“方文秀知道宝儿借我的钱入股投资后,过来道歉,我没有接受,也没有要他们还钱。”
方唐轻哼一声,无所谓道:“总归是你的钱,你打水漂也好,喂狼也罢,我没意见。”
“那笔钱,我本来打算留给你的。”
“很不需要。”
“我知道。”
他沉重叹息,“所以当时,我果断挪作它用,试图维持家庭和睦。现在,就当是家庭散伙费吧!至此仁至义尽,往后再无瓜葛。”
仁至义尽,再无瓜葛。
这八个字从方老师的嘴里说出来,方唐特别惊讶。
屋外秋风冽冽,吹过巷道门庭,刮起纸片扑棱作响。
她抬眸看去,只见门框上那副大红春联,历经岁月的风吹雨打,开始褪色,脱落。
下联在风中招摇,似乎随时会飘走。
从方唐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到苍劲有力端正平稳的“和气”两字。
她虽然很少回来,虽然刻意忽视,但一直知道整句,是“和气一家生万福”。
这是方老师的手笔,是他辗转于妹妹和女儿之间,心心念念想要维持的东西。
如今,即将脱落消逝在风里。
老方家散了。
方唐轻吁一口气,笑了笑:“方老师,跟我去桑榆吧!住鸣翠街怎么样?那儿离县城高中不远,你上班还算方便,得闲的时候可以去后园种地摘果,看看妈妈长大的地方。等退休了,就到甘棠小站帮忙,我打算好好享受恋爱时光,然后生个孩子,也没多少精力心思坐店,你在那看着,正好。”
她神色平静柔和,娓娓道来,卸去了往日的冷淡和疏离。
方文华从听到鸣翠街开始,内心止不住地颤抖,他想起自己的青年时光,想起初遇唐婉,自由恋爱的甜蜜岁月。
女儿描绘的生活场景,真让人心动。
以前他不敢设想,女儿会为自己安排养老生活,也不敢想,自己会在女儿的未来规划内。
此刻,幸福敲响门扉,他抬手抹了抹眼角,笑着应下:“好,我跟你去。”
-
鸣翠街81号。
常年安安静静的老房子,蓬勃热闹起来。
院前篱笆整洁,后院果实累累,旧墙壁修葺一新,里里外外添置了许多新家具。
阳光斜照入走廊,匍匐在人脚边,舒适又美好。
方文华手握毛笔立于桌前,认认真真写对联。
秦止水不紧不慢,像伺候老爷子作画一样,为老丈人磨墨。
眼看着笔尖蘸墨,随手腕指尖之力起落提按、潇洒回转,一个浑圆饱满的点立于纸上。
他忍不住嘴角微勾,想起第一次去方家,进门之前,便细细打量、琢磨过春联。
果然是老丈人亲笔。
安康二字值千金,和气一家生万福,横批春归大吉。
写出这十几个字的人,没有辜负他的印象和期待,在关键时刻,勇敢地选择了维护女儿。
还不算混。
他如此评价自己的老丈人,随后发现稍微一走神的功夫,纸上多出了一点,一横钩。
这……
像是福灵心至,又像是基于了解之上猜测。
秦止水认定老丈人会写下一个安字,然后一笔一划写完整句。
紧接着的每一笔,都在印证他的想法。
雪知黎抱着棠梨经过走廊,瞧见桌前光景,忍不住打趣:“方老师,怎么又是这句?年年写一样的,还没厌呐?”
方文华严肃认真,审视一番上下联,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伸手取过一张崭新的红纸。
落笔之前,他咧嘴笑:“还是有些不一样的,且看我这横批。”
雪知黎一脸戏谑:“这回,不春归大吉了?”
话落,她饶有兴致地停下脚步,偏头盯着桌面,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棠梨。
后院,秦可观见雪知黎久久不回。
他思索一会,迅速从树上跳下来,朝另外两人招手。
“小唐小谢,前院肯定有事发生,不是好吃的,就是好玩的,你们要不要一起去?”
方唐闻声看去,见雪知黎离开没多久,秦可观便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
她笑得了然,朗声答:“你先去,我们摘满这一筐就来。”
“好吧……”
秦可观边走边回头,“那你们快点哦!”
谢崇艺坐在树上,居高临下视野开阔,看到这幅场景,不由地眉头一皱,嫌弃起来。
“一个大男人,走路磨磨蹭蹭,几步一回头,跟个缠足姑娘似的。”
他冷冷吐槽。
方唐听到,觉得好笑。
她解释:“学弟,等你遇到心仪的女孩,下意识想靠近,却又不愿表现得太特殊的时候,大概就懂了。”
“学姐。”
谢崇艺低头看过来,神情无奈,“你忘了,我不结婚的,也不恋爱。”
方唐瞅着他,语气意味深长:“我以前和你一个样。”
“现在呢?”
他忽然严肃起来,“真的想好了,要跟秦狗在一起?”
方唐郑重点头:“我早就想好了!”
早就……
这词,让谢崇艺唏嘘不已。
瞅一眼即将满筐的棠梨,他直接从树上跳下来。
“回屋。”
他拎起竹筐,当先往前走,“知黎阿观不在这,那只秦老狗,秦醋狗,用不了几分钟,肯定找过来。”
方唐笑着跟上:“他给方老师磨墨呢,走不——”
开字还没说出口,男人出现在视线里。
她愣住,随即嘟囔一句:“秦醋狗。”
谢崇艺忍俊不禁,抬手拍了拍秦醋狗的肩膀,夸赞:“不错不错,这么配合我。”
秦止水像是什么也没听见。
只快步走到方唐身边,牵住她的手,关心道:“累不累?”
“我不累。方老师写完对联了?”
“嗯,写好了,知黎阿观在点评。”
“点评……”她笑起来,“什么不得了的对联,值得两个吃货如此,全是山珍海味吗?”
“你看了就知道。”
好奇心被充分吊起,方唐忍不住加快脚步。
越过厨房,进入客厅,不等靠近走廊一窥真相,方老师不疾不徐的声音传入耳朵。
“我没什么远大追求,也没什么惊世才华,只能写写‘安康二字值千金,和气一家生万福’,顶多换一换横批,十几年的春归大吉,今天有幸,终于可以团团圆圆,我心满意足。”
方唐听罢,突然停下脚步,不敢上前。
他竟然又写这幅对联。
但是横批变了。
置身妈妈长大的家,父女关系趋于平和,好友两三,心爱之人在侧,可不正是团团圆圆吗?
不是春节,胜似春节。
她满足喟叹,正要抬腿往前,大门外突然传来赞叹声。
“好一个安康和气,团团圆圆!”
秦老爷子笑容满面,手住拐杖当先走来,“方老师乔迁之喜,我带儿子儿媳前来讨杯酒喝,不介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