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今生没来世。
山间晨风呼呼地吹,扬起头发丝拂过眉梢眼角,方唐盯着母亲的墓碑,想着这句话,喉头酸涩无比。
人间世事,甜也好苦也罢,所爱的,所恶的,感情再烈,也不过一个今生当下。
而她,早就失去了妈妈。
身为方家人,堪称此生最大恨事。
可如果没有这件事,她是谁呢?又算什么?养育之情植根起源最初,绕不过去。
无法摆脱的残酷现实,寒意彻骨。
她咬牙克制颤抖。
身侧人突然揽住她肩膀,握住她的手,干燥温热的气息萦绕周身,像黑暗里给她照明与暖意的火光。
她忍不住抬眸看。
男人目光融融,深情的桃花眼里全是她。
“糖糖……”他拥她入怀,下巴轻轻摩挲她发顶,“我在呢,你不必委曲求全任何。”
“嗯。”
方唐闷声点头,一句“我在”让她如梦初醒,今生,她还有秦止水。
难能可贵的拥有。
她目光微转,视线落到墓碑上。
曾经年纪小,无法左右无能为力之事太多,只能被动接受失去妈妈。
但现在,她手指微动,轻挠男人掌心,她想主动把握这份幸运和福分,不管有多难,不管需要跨越多少障碍,需要多少勇气。
“秦止水。”
她缓慢而郑重地喊他的名字,想说我们复婚吧!
却来不及讲出口。
因为裤腿突然被扯住。
“方唐。”见她久不理会,方文秀直接跪移到跟前,抬手抓住她裤腿,“求你了,帮帮宝儿,就这一次。”
“你求错地方了。”
方唐退出秦止水怀抱,瞅一眼匍匐在脚下的人,冷声补充,“你别跪我,当不起。”
杵在一旁的方文华几步走近:“阿秀,你跪糖糖做什么!”
他语气着急,伸手想把妹妹从地上拉起来,对方却像个沉甸甸的会反抗的秤砣。
方文秀不管不顾地跪趴在地,豁出了一切:“哥!你别管。这是我和方唐之间的事。”
“我别管?”冷不丁被排除在外,方文华气得肝疼,“我如果不管——”
“那就别管!”
方唐直接打断,语气霸道干脆,噎得方文华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接着,她扫一眼方文秀,声音冷漠:“我和你早就断绝关系往来,不存在任何牵扯。”
“存在的。”
方文秀紧紧抓住她裤腿,犹如抓住一把可救命也可要命的刀。
方唐厌恶地眉头一蹙,讽刺道:“又要提当年恩情,回顾一下你为了方家,为了哥嫂,如何自我牺牲?”
“不,不不。”
方文秀连连摇头,浑身颤抖着,“我们早就断绝关系了,但有一件事,我还没有向你道歉。”
这话,真是稀罕。
方唐偏头看一眼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或许,母亲能为儿子做到何种地步,怎样都不奇怪。
她轻哂:“你的道歉,我不需要。”
“我错了!”
方文秀急得就地磕头,“宝儿胆小,尽会讨好迎合长辈,他骂你,背地里说你坏话,都是我的原因。一直是我,嫌弃你是个女孩子,嫌弃你不听家里的话,不结婚不生子……”
跪地磕头太过沉重。
方唐拉着秦止水,迅速往旁边走。
“说了,我不需要你的道歉。”她有些烦躁,“你赶紧离开,别在这打扰我妈妈清静。”
“不需要,我也必须讲出来。”
方文秀突然转身,朝着唐婉墓碑重重磕下一个响头:“嫂子,对不起,我不该骂方唐,更不该……背后骂你。”
最后四个字,是哑着嗓子喊出来的,带着啜泣和忏悔。
方唐怔住,没有想到方文秀会承认这件事。
一句短命鬼简直扎心刺骨,她当时听到,直接踹开门,又打又骂,闹得不可开交。方老师匆忙赶回来,方文秀装腔作势能言善辩。
这会,竟然主动提起。
“什么?”
方文华瞪直了双眼,几步奔到坟前,一把抓住方文秀手臂,“你骂婉婉,你为什么骂她?她命都豁出去了,还有哪点对不起你?!”
“因为恨啊,我牺牲那么多,人、财、物统统紧着她,她为什么连一个孩子都保不住?”
眼泪沿着皱纹流淌,她却在笑:“我以为所有付出都打了水漂,于是心生怨恨,不知不觉教坏了宝儿,我错了,大错特错!”
方文华手背青筋暴起,几次想扬起来煽下去,却生生忍住。
他吼道:“方文秀,亏欠你的人是我。你冲我来!别针对我老婆孩子。”
“可你是我哥啊!”
“……”方文华愣住,沉默好一会才说,“以后,别把我当你哥,我也没有你这样的妹妹。欠你的,我会——”
“你欠我的,这些年早就还清了。”
方文秀一把抹掉眼泪,跪着移向方唐。
她诚恳道:“亲戚一场,好聚好散。错都在我,宝儿只是一个被教坏的孩子,他年纪还小,恳请你帮他一次,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方唐瞅着她,说不上来什么感觉。
当然,可恶的依旧可恶。
但这个人,能主动向妈妈道歉,能与方老师决裂,都是她喜闻乐见的。
此外,这一刻跪在她面前的,是方文秀,却更是一个母亲。
就这样吧,从此再不相干。
“你先起来。”
她如此说。
方文秀听后喜出望外:“你这是答应帮忙了?”
“我帮不了方世宝。”
“怎么可能帮不了,你在桑榆市开店,生意那么红火,肯定认识很多人。”说着,她看一眼秦止水,支支吾吾,最终还是提了,“秦先生就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方唐二话不说,赶紧把秦止水往自己身后拉,生怕她的火光沾上乌七八糟的人。
秦止水懂她的小心思,十分配合。
方唐满意一笑,这才解释:“再厉害的人也要遵纪守法,方世宝高架桥追赶陆元元,引发车祸,有路面监控为证;后来他跳下河,捞出一箱子钱跑路,有目共睹。总而言之,人证物证俱全。”
方文秀听罢胆战心惊,急道:“就没有一丁点办法了吗?谋财害命,得判多少年啊!”
“也不是没有办法。”方唐话锋一转,“主要看你。”
“看我?我能做什么?”
“找陆元元,争取私了。”
“人都毁容了,还会同意私了?”
“那要看你能否打动她。”
方唐盯着方文秀,目光犀利,“审时度势,丢车保帅,投人所好,动之以情,不正是你擅长的吗?”
“我——”方文秀羞愧难当,最后对着墓碑连连磕头,“对不起,对不起……”
“急着救儿子,就别在这假惺惺了,滚吧!”
-
日头高悬,太阳把墓碑上的刻字照得泛光。
方文华伸出手,一笔一划去抚摸,眼里泪光闪闪,他心底的痛与悔,在这个秋日达到极致。
这些年,他真是瞎啊!
不仅认不清一手养大的外甥,而且看不懂一块长大的妹妹。
承受最多委屈的竟然是他最在乎的老婆和女儿。
为人夫,为人父,为一家之长。
他都是不配的。
他抚摸着妻子的墓碑,突然仰头往上撞——
“伯父。”
秦止水赶紧出声阻止,却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现,他大步走上前,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递过去。
方文华疑惑:“这是?”
“你爱吃的梨膏糖,糖糖昨晚做的,都快被知黎阿观抢光了,这是我特意给你留的。”
“梨膏糖?”方文华小心翼翼地接过,睹物思人,越发想念妻子。
“快尝尝看,糖糖都说好吃到哭。”
方唐摆好祭品,见两人低声交谈,方老师手中还有一颗熟悉的糖,她不禁睨一眼秦止水。
“你也会藏东西!”真是心有灵犀。
男人几步走近,与她并立在墓碑前。
他认真道:“一切都是为了早日娶到女朋友!伯母好,我是糖糖的男朋友秦止水。”
方唐莞尔,诚意十足地捣乱:“妈妈,他其实是我前夫。”
秦止水:“……”
愣了半秒,他垂眸瞅着身侧人,逐字逐句地说:“是眼巴巴等着糖糖点头复婚的前夫。”
闻言,方唐点了点头。
男人震惊到傻掉,分不清她是肯定自己身份,还是答应复婚。
他双手握住她肩膀,激动求证:“糖糖,你是不是——”
“婉婉!”
冷不丁地,方文华突然出声,他嘴里喊着糖,眼里包着泪,“闺女这次做的梨膏糖,跟你做的一个味,分毫不差。”
这话,让方唐好一番感叹。
在这个世界上,还惦记着妈妈的手艺,并能一口吃出来的,除了自己,恐怕也只有方老师了。
她抬腿走向那个又爱又恨的人。
在他面前站定,看自己倒映在他泪汪汪的双眸里,久久不语。
方文华渐渐局促,嘴巴里的糖不敢再嚼。
“糖糖,你——”
“你以后如果听我的话,戒烟少辣。”方唐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藏起来的糖,“这个就给你吃。”
“听听听,我以后都听你的。”
方文华双手接过糖,笑开了花。
秦止水有些郁闷,自己被打断,方老师却捷足先登了。
嗐,悔不该给岳父一颗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