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华在答应来桑榆市之后,就计划着,陪外甥签过合同,看完医生,去见秦止水。
谁料合同签订没多久,外甥“没”了。
小圆满的开业庆典,成了他撕心裂肺痛陈往事的剖白现场,步步紧逼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好外甥——宝儿。
其中的失望和苦痛,比酒烈,比血浓。
上天似乎知道一切,又以凄风苦雨电闪雷鸣的方式来嘲弄他,惩罚他。
黑云压顶,风卷尘埃。
雨滴落下来时,密密匝匝的人群一哄而散。
热闹场面转向冷清,艳丽的花篮,长长的红地毯,变得十分突兀,像在讽刺世间冷暖。
方文华怔怔地站在原地,双目空洞无神。
红地毯让他想起分娩床上的血液,花篮则是妻子葬礼上的花圈。
所有灿烂美好,一旦关节点行差踏错,都将朝着反方向,变成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已经在深渊里了,但是闺女不能这样,无论如何,得把她托上岸。
思及此,方文华不再关心方世宝如何,同时拒绝了苏伊的热心安排,冒着瓢泼大雨,直奔秦家。
路上,他多次联系秦止水,对方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焦急无奈之下拨打秦家电话。
得知秦止水不在,方文华决心守株待兔,天黑了总能见着人。
秦家的富有在他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是这家人丁稀少,关系和睦,特别地周到热情知进退。
他们没有追根究底,一切谈话内容,分寸拿捏得当。
提及方唐,言语间没有任何指责的意思,脸上也无任何不快。
喝茶闲聊、赏画下棋,时间飞快流逝。
待暴雨停歇,老爷子立即表示,“你要见那混小子,我正好也要找他,我们俩结个伴,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方文华受宠若惊,哪里敢麻烦年事已高的老人。
他委婉拒绝,秦家众人也在一旁劝说。
但是,统统不管用。
那时候,方文华彻底明白,秦家目前是谁说了算。
一个司机一辆车,老爷子拒绝其余人陪同,领着他在暴雨过后的城市穿梭,一路和颜悦色。
车子抵达思岳纵横——秦止水工作的地方,方文华愕然发现,面色和蔼的老人瞬间拉下脸,像是谁撕了他心爱的画。
找遍公司,无果。
老人又高兴了,骂道:“这混小子,还算知趣。”
方文华震惊,敢情老爷子不喜欢孙儿上进、忙事业?
心有疑惑,他却没有问出口,只因忽然想起秦止水说过的离婚原因——那段时间公司很忙,我常常早出晚归忽略了方唐,她误以为我外面有人。后来我们大吵一架,脑子一热,直接去了民政局。
所以,老爷子这般反应,是因为信了这个原因,把责任归到了秦止水身上?
难怪秦家如此隆重热情地对待从未谋面就已经过期的亲家,原来他们自行认领了过错方。
想到这,方文华羞愧难当。
说来说去,一切根源在于他。
是他逼女儿结婚生子,是他对过去的事讳莫如深,绝口不提逼婚背后的缘由,以至于闺女做出为怀孕生子而结婚、离婚的伤人伤己事。
方文华懊悔不已,诚恳道:“老爷子,秦止水很好,方唐也很好,他们俩闹掰,原因在我,是我没有给方唐一个温暖和睦的原生家庭。”
秦越暗暗惊讶。
敢情亲家还不知道那混子做过的混账事?!
“快别这么说。”他连连摆手,神情严肃,“都是我们秦家教子无方,有愧方唐,等找到那混账,是打是骂你说了算。”
“……”方文华无地自容。
两人争相领责,司机听得有趣,一时忘记通风报信,星河俱乐部近在眼前,他才想起。
连忙给辛晖发信息:晖哥,老爷子到门口了,找人。
他言语不详,指代不明,但对方秒懂,回复:呵呵,你觉得这时候,我还有召集人马,统一口径的机会?
于是,在人多嘴杂的俱乐部,秦越和方文华同时听说了秦止水夜店相亲、打架的光辉事迹。
秦越:“什么,夜店!”
方文华:“……相亲?”
话落,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气氛诡异、尴尬得很。
最终谁也没有多说什么,内心诉求却是一致的——立刻见到秦止水,问个究竟。
找过公司、俱乐部以后,车子直奔书阳园。
看着依山傍水,典雅气派的独栋别墅,方文华没有进门,秦止水相亲的消息在他心底掀起巨大波澜。
糖糖是要错失所爱了吗?
他到底造了什么孽,要如此这般祸及妻子、女儿?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舒畅,方文华却感到闷得很,他拒绝了老爷子的邀请,坚持站在门口等。
秋风夹杂着水汽,阵阵吹来。
身体不禁打了个哆嗦,他下意识搓揉手臂,感叹,今年的秋天真冷啊!
接着,又抬头望向鸦青色的天空,暗暗祈祷,如果冻死自己,能换女儿幸福平安,他愿意。
仿佛是上天听到了祷告。
秦止水从三楼阳台探出头来,喊他:“方老师,快进屋。”
-
历经一场激烈的宣泄,方唐身心巨累,却又前所未有的放松。
她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眼自然闭合,眉头舒展,像是做了什么好梦,又像什么梦也没做。
这一次,她安然入睡,不需要搂着布娃娃,也不需要抱着秦止水。
厚重窗帘阻隔外界光线,卧室静谧,温度宜人,方唐大有睡到下一个天亮的势头。
然而,两小时不到,她睁开了眼。
思绪尚未回笼,鼻子有自己想法似的贪婪深嗅,紧接着,肚子咕咕地叫唤起来。
方唐伸手摸向小腹,好饿。
她完全是被空气里的气味勾醒的。
谁家饭菜这么香?
疑惑起,整个人也跟着清醒了。
室内光线昏暗,她睁大眼睛,愣愣地盯着熟悉的天花板,想起什么,迅速偏头看向窗户。
自然不同于浴室那片玻璃墙。
白皙脸颊迅速烧起来,她难堪万分,羞耻到脚趾头蜷缩。
“咕,咕咕——”
肚子再次发出强烈渴望。
方唐恨恨吐槽,吃什么吃!就惦记吃!吃错了你知道吗?吃出大事了,你明白吗?!
她气得一把扯过被子,将自己兜头兜脸地盖住。
再也没脸见人。
秦止水不仅知道了她苦苦隐藏的弱点,而且知道她用那种方法疏解恐惧,并强行将她摁在玻璃墙边,把那个法子演绎到极致。
被窝里黑暗一片。
但方唐脑海里不可抑制地全是画面。
乌云厚重,大雨淋淋,闪电如白色利刃,雷声轰隆如炸弹,她未着寸缕,被男人压在玻璃墙边,直面恐惧和羞耻,脸皮丢尽地喊出一声又一声。
最后,嗓子哑了,人晕了。
方唐双手紧紧揪着被子,真想把自己闷死。
接下来,要拿秦止水怎么办?她憋着气,前前后后反反复复地想,没有一个答案。
越思考,肚子叫唤得越厉害,一种前胸贴后背的饥饿感。
空气里的饭菜香一缕一缕地钻入被窝,钻进鼻孔。
她不自觉地开始走神,难怪秦止水不在卧室里,原来是去做饭了,厨艺不错,好想吃……
“啊——”
方唐烦躁地低喊一声,随后一咕噜拥被而起。
躲什么躲!躲得了吗?
秦止水做好饭菜肯定会端过来,与其等到那时候,还不如主动下楼,以平静坦然、若无其事的姿态。
打定主意,方唐深吸几口气,起床。
身上依然穿着长如短裙宽松舒适的男式居家服,比起上回,这次稍微有良心些,给穿了裤子。
但是——
她闭了闭眼,长裤里面竟然套着男式内裤。
真是欺负人啊!
要知道,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品牌纸袋,里面正是男人答应给她准备的换洗衣物。
带着几分嗔怨,方唐换好衣服,下楼。
抬脚、落脚,一个阶梯接着一个阶梯,她走得缓慢,因为腰酸无力,也因为不确定要怎么面对秦止水。
行至二楼转角处,彻底停下脚步。
她听到谈话声,从客厅传来,声音特别熟。
“混小子,你竟然还有这一手,也不见在家里发挥施展!哼,知道自己犯了错,留着讨好大家,当保命符用呢?”
说这话的是老爷子,语气半怒半喜。
方唐不禁低头一笑,随即弯腰下蹲,抱膝坐在楼梯边。
时至今日,她可以坦然承认,秦家每一个人,她都喜欢。
“一切逃不过爷爷法眼!我原本打算公司的事情一旦曝光,就背负荆条,围上围裙,给您老当厨子,哄您气消。”
秦止水溜须拍马,嗓音含笑。
偷听的方唐忍不住跟着笑起来,这男人还真有趣,竟然想到用厨艺来弥补过失。
她能想象,他脱掉衣服背上荆条系上围裙的场景。
那时,秦母肯定主动打下手,帮儿子一把,秦父自然跟着老婆走;阿观应该会哈哈大笑,拍照发视频;老爷子极有可能要宴请宾客……
然后一切矛盾不快,在热闹哄笑中散去。
方唐把下巴搁在膝头,无声地笑。
沉浸在合理、美好的想象中,内心的向往油然而生。
这时,客厅又传来一句话,带着醉意。
“我闺女糖糖,从小嘴馋,梦里梦外都念着吃的,我老婆准备的父女双份点心,她一个人要全占……小水,呃!你这手艺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