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巽没想到会遇见四空大师,更没想到他会抓住自己直接一顿暴打。
“死小子,你懂不懂得感恩图报?晴丫头瞎了眼睛,竟为你这种人竭尽心力!”
晴丫头?师父和晴兰交情匪浅?莫非……是晴兰把他送到自己身边?
“甭猜了,当初就是她求到我跟前,让我助你一臂之力,是她到处寻找,把人才和消息全送到你手上。我就不懂,她看上你哪一点?你或许比旁人聪明一点、能耐一点,但挑丈夫又不是选皇帝,能力本事做啥用,就得挑待自己好的……”
四空大师哇啦哇啦骂个没完,他早就想骂了,要不是晴兰阻止,这口气哪能憋到现在。
心潮翻腾不已,说不出是惊还是喜,原来晴兰就是他盼望能见,却始终无法见上一面的引荐人。
那些重要的消息、人才全是出自她的手?是啊,牵姝阁是她开的,她有前世的经验,知道哪些人得用……
“四空,我的药材……”声音在看清贺巽同时,嘎然终止。
匆忙叫,邹大夫转身要跑,没想贺巽动作更快,一把将他抓回来,一双锐眼上下打量。
“你是青阑先生?”
唉,被认出来了,邹大夫索性破罐子破摔,连狡辩都懒,反正周勤已死,再藏着掖着没意思。
“是我,也不是我。我真正的名字是郑达,我和周勤有仇,他杀了我父兄,晴兰找上我,说我们有共同敌人,她要我助你一臂之力,所以你那些红白黄紫的药丸皆出于我的手。至于青阑先生,晴去日为青、兰去草为阑,在你们尚未成亲之前,你要粮要钱,自有青阑先生出面,后来兵器一事,晴兰难以自圆其说,只好再借一次青阑先生名义送上。
“之后晴兰接管贺家产业,可以名正言顺把钱送到你手上,青阑先生再没有存在的必要,我才功成身退。
“我不懂,石头再冷总也有焐热的一天,你的心是什么做的?千年寒冰吗?好,你专情专一,你用情深重,你眼里只有夏媛希,可以,我们认了,反正感情这种事勉强不来,反正她口口声声说前世欠你的,终该偿还,她啥都不求,只求一个好聚好散,你干么不放过她,干么还要找来?”
她说前世欠他、终该偿还?没错……贺巽百分百确认了,是她,她才是真正的夏媛希。
情不自禁地,脸上浮起难以扼抑的狂喜。
啥?都骂成这样了,他还笑得出来?他脑子有病吗?需不需要再骂一顿?
以为睡醒后心情就会好转,过去晴兰都是靠这法子来解决难题的,她深信恶劣的情绪会影响判断力,因此习惯用睡觉做解药。
可是这回解药无效,人清醒,心还是酸得厉害。
她讨厌不甘心,痛恨妒嫉,她不爱负面念头盘踞,但是她无法控制自己。
会不会是因为离得不够远的关系?如果再走远一点,是不是他的身影就会在心底绝迹?
好吧,就这么做,反正一纸休书换得孑然一身,没有牵绊的自己,哪里不能去?
门突然被用力推开,来不及思考、身影尚未“被绝迹”的男人就带着一股气势冲到她面前来。
贺巽碰地闩上门,不让任何人打扰他们对话。
他满脸激动,满眼兴奋,那是……她不曾在他脸上见过的表情。
下一瞬,他弯下腰,不管不顾地把她从床上抱起来,放在膝上紧紧环住。
“你在做什么?”她使尽全力挣扎,她捶打他的背脊,但他文风不动,只是将她抱得更紧,“放开我,我已经休了你,我们再没有关系。”
她一下一下打得手痛,但他不说话、不应声,光是紧紧抱住她。
他怎么会这么蠢啊!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感觉,为什么始终没想过,他要的女人早就来到自己身边?为什么非要耗尽心思去追逐一个名字、一个幻影?
两点灼热,从她的衣领滑入后背。
晴兰愣住,他哭了?
她无法淡定,他为了她……哭泣?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情形,他心里有她?他在乎她?她于他不仅仅是得用的属下?
好半响,贺巽终于松开她,他认真地望住她,“你是夏媛希。”
“你疯……”
晴兰话未竟,他接续道:“前世的夏媛希、今生的夏晴兰,所以你知道蝗灾将至,知道战事将起,知道地动会引发疮疫,知道河水会决堤,知道我会被暗箭所伤……”
那不是猜测的口气,而是笃定。
他的笃定让她惊心,但紧接着他的下一段话,更让她心情无法平静。
他捧起她的脸,无比郑重道:“我跟你一样,重活一世,不过我回到自己的童年时期,而你成为夏晴兰。”
他居然……和她一样?
难怪他会听取一个八岁女童的建议,大量囤积粮米,难怪他会抢先一步迁走灾民,拿到玉矿,所以南下查税他毫发无伤,所以秋汛未至,他提早下江南筑堤,所以一路顺风顺水,前世发生在他身上的灾难,一个都没有发生,那是因为他带着前生的经验,预作防范?
“你生气愤怒,你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我对夏媛希这么执着?我告诉你,因为我已经爱了‘夏媛希’两辈子。”他把手上的木珠放入她掌心,问:“记得它吗?”
“小姐,等等奴婢……”
不顾宛儿叫唤,好不容易离开祖母,以及进府不久、很难缠的教养嬷嬷,媛希像脱缰野马似的,一下马车就飞快往前奔跑。
小小的身子钻进人群里,东窜西钻,直到听不见宛儿的声音她才松口气。
害怕吗?才不怕呢,她可是承恩侯府的姑娘,只要随便找家大铺子,往里头一站,表明身分,自会有人把她送回侯府。
当然,承恩侯府名头大是理由之一,但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京城多少铺子都和外祖家有关系呢。
说到她外祖母啊,那可厉害着呐,四十几岁的人依旧健步如飞,成天穿着男装在铺子里面来来回回,她比男子更精明能干。
媛希崇拜极了外祖母,她发誓长大后要成为外祖母那样的人,她不要受制于后院那一畝三分地,她要自由自在、心情开阔。
外祖母常说:“好好记住外祖母的话,日后找丈夫,要找个对你一心一意的。”
她问:“倘若找不到呢?”
外祖母回答道:“那你就得立起来,把情情爱爱抛一边,掌握好自己的生活,别敎任何人为难自己。”
这是外祖母的说法,但祖母与外祖母南辕北辙,她总说:“士农工商,商为末,虽商人手上银钱多,却是最教人看不起的”。
祖母说:“身为女人就该把一门心思全放在丈夫孩子身上。”
她问:“如果丈夫一门心思不在妻子身上呢?”
祖母回答道:“男人的心思本就不会放在一个女人身上,身为女子该严守妇德女诫,用一世承诺换得一生美誉。”
这话她不爱听,她不懂,为什么女人要一辈子活得那样规矩与憋屈?
于是她放纵自己、于是她越来越调皮,直到爹娘都看不下去,才请回严格的教养嬷嬷。
媛希天天在母亲踉前哭诉,娘却道:“你得好好学习嬷嬷的本事,将来才能找到称心如意的好丈夫,才能掌好后院,女人一辈子的失败或成功,关键在于有没有好手段。”
真是讨厌啊,为什么当女人就得规规矩矩地在牢笼里禁锢一辈子?为什么女人不能活得随心恣意,非要养出手段来对付同在一个屋檐底下的女人,才叫做成功?
她不解更不认同,可是祖母和母亲的话,是让她遵从而不是认同的。
媛希跑过好长一段路,气喘吁吁时,发觉前面有人聚集,是耍猴戏的吗?
嫣然一笑,她往人群里钻,有人被挤不高兴地骂骂咧咧,可是看见挤进来的是个精雕细琢如花似玉的小丫头时,便也不计较了。
她钻到最前头,发现并不是耍猴戏的,但和猴子一样,每个人都被绳子绑起来,任由人贩子大声叫卖。
“大宅门里的丫头,比小门小户的千金还衿贵呢,瞧这一个个细皮白肉的,要是买回去做妾,那可是夜夜春风……”人贩子这一说,围观百姓齐声大笑。
她一而看着人贩子叫卖,一面听着旁人对话。
“是陆家家眷,陆大人犯罪被斩首,这老老小小一个都逃不过。”
“可怜啊,原本高高在上的少爷小姐,这一卖,往后全成了奴才。”
“身为陆家人,景况好的时候跟着吃香喝辣,坏的时候自然有祸同当。”
所以他们会跟阿福、阿录、小米、宛儿……一样,全都变成下人吗?
媛希仰头,目光对上被推到前面的陆暄,他紧抿双唇,低抑的眉毛拉成直线,他没说话,她却能感受到他的不甘,一双桀惊不驯的眼睛里透着狠戾,他冷冷地看着围观百姓,咬紧牙根不认命。
换成她也不甘心的呀,大人犯错,与小孩子何关?
他和四哥哥差不多大呢,倘若站在这里的是四哥哥……
养尊处优的媛希经历了人生第一场心痛,她好像被人掐住心脏,迫得无法呼吸,下意识皱起双眉,她不爱这种感觉。
走到他跟前,媛希轻轻拉住他被绳索绑住的手,低声唤道:“大哥哥。”
骤然出现的柔软挤入他掌心,他低头看着眼前的女娃儿,她什么话都没说,但眼底的心疼扯痛了他。
心疼?那是娘才会对他做的事。
父亲给的只有冷淡漠视,而嫡母与曹姨娘每回望向他,只有遮掩不了的痛恨与憎厌。
他这种拙折自尊的场合里心软,他甚至打定主意,让妄想买下自己的人却步,但她的目光却教他刚硬的心化成一滩水。
“大哥哥。”她噘起嘴,想把环在他手腕的粗麻绳扯掉。
媛希才六岁,什么都不懂,她一心想把他带离这个让人不舒服的地方。
“你有钱吗?”他问,“钱?”
“嗯,可不可以买下我,买下我的祖母、小弟和林嬷嬷。”陆暄改变主意了,他愿意奴,为她的奴。
她点点头,拿出荷包,但是荷包里只有几颗糖和几块碎银,“这些能买吗?”
稚嫩的声音惹得周遭看着他们的人一阵哄堂大笑。
不能买啊,她皱眉噘嘴,鼓起腮帮子满是委屈,媛希求助地望向大哥哥。
“用你的项圈买下我们。”他轻声道。
“这个吗?好啊!”她想也不想就把身子背向陆暄,让他取下金项圈。
然后大哥哥拉过两位老奶奶,和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奶娃儿,他问人牙子问:“卖不卖?”
那可是金项圈啊,就这几个老弱妇孺,他又不是傻的,为啥不卖?
再然后,媛希按下指印,拿走几张身契。
最后的最后,他带着她走到巷子边,问:“你想要什么交换今日恩情?”
想要……她望着大哥哥漂亮的脸庞笑了,她忘记害羞,直接说:“我需要一个好夫婿,那以后就可以不必跟着教养嬷嬷学规矩。”
娘说啦,学规矩是为了找到称心如意的好夫婿,如果她能够自己找到……规矩学不学都无所谓啦。
他怎么都没想到,她竟然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唯恐没说清楚似的,她连忙补充:“要那种我想去哪里就去哪儿,想干啥就干啥,不会把我关在后院的夫婿哦。”话音刚息,她立马想到让娘伤神的姨娘们,又道:“还要很讨厌娶姨娘小妾的那种夫婿。”
噗地!他喷声笑出,分明前途茫茫心思沉重,他却被这几句话逗出好心情。
他弯下腰,抚抚她柔嫩细致的小脸,问:“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府上的。”
“我叫夏媛希,是承恩侯府的姑娘。”
他认真点头,认真允诺道:“好,约定了,等我长大,我就上门求亲,我许你一生一世一双人,陆喧必不负夏媛希。”
就这样,十岁的陆暄把自己的一辈子许给夏媛希。
“你是……”
“我是陆暄。”四个字,证实她的猜测。
陆暄等于贺巽……是啊,暄,日宣粮铺……
前世不解的谜团终于解开,难怪身为死对头的他们,几度对垒,他总在关键时刻放她一马。
难怪周勤害怕钱袋子被暗杀,让数名侍卫贴身保护,却一次都没派上用场。
难怪她忧心忡忡,担心亲人受波及,他却从没对承恩侯府下手。
难怪他对上门的媒人发话终生不娶,却让周勤有机会散布恶意谣言,说他与周鑫有不可告人的感情。
晴兰急问:“皇帝查出周鑫的伤药出自济民堂,是你送信让我及早抽身?”
周勤自作主张,以伪药换掉太医开给周鑫治伤的丹药,收到信,她当机立断,将大夫伙计远远送走,再一把火烧掉济民堂,让伪药一事死无对证不了了之。
“是我。”
便是这个经验,让他今生学会,用邹大夫的药丸换掉皇帝的害命丹药,使得皇帝多活几年,也让周鑫有更多的时间做好当皇帝的准备。
“杨府办花宴,有人设计我,是你救了我?”
身为闺蜜,杨嬛深知夏媛希有多大用处,周勤绝不会轻易对她放手,然青春韶光易逝,杨嬛等不及了,决定设计夏媛希的清白,试图藉此抓住把柄威胁她松口,让周勤迎杨嬛入府。
“是我。”
“那封飞鸽传书?”
“我写的。”
决定弑君篡位,周勤告诉夏媛希,大事将成,京城混乱,她是他的软肋,不愿她涉险,于是将她送到乡下庄园。
话说得好听,其实是周勤拗不过杨嬛要求,想趁她不在,将所有的铺子收归到杨嬛名下,并藉此试探夏家态度。
便是从那时候起,夏家一步退、步步让,最终连女儿的性命都让了出去。
“你信上说……”
他接下话,“如果你想离开周勤,我随时可以带你走。”
那时候周鑫已死,周勤命人到处追捕贺巽,他处境堪忧,却依然暗暗地待在能够守护夏媛希的地方,等待她回心转意?
没错,他在信尾署名陆暄,他信守童稚时的约定,一刻不敢或忘。
是她不守约,害了自己一生,是她沉浸在周勤的甜言蜜语,深陷在当皇后的美梦里无法淸醒。
终于明白,为什么前世的死对头,会待她宽厚无比。
“得到自由身之后,我改名换姓努力读书,我四处寻找成功捷径,好让自己有个能配上你的身分,我时刻注意着你,你是我上进最好的动力。
“因为注意所以发现,发现你是个很有趣的小娘子。你总是阳奉阴违,表面上是个温良恭俭、再规矩不过的姑娘,可满肚子都是叛逆,你瞒着家里偷偷跟外祖母学做生意,你打着夏晨希的名义偷偷开铺子。
“你在承恩侯府是一副样子,在外祖母面前又是另一副模样。在家里你乖巧听话、文静沉稳,在外头活泼大胆、勇敢果断,你尚未成亲,已经闯下一番连家人都不知道的事业。
“你以为是因为自己擅长琴棋书画、才名远播,才深深吸引周勤的注意,殊不知他早就看透你的本事才会上门求娶。
“我尽力了,但是在我在拥有足够的身分之前,你已经成为周勤的妻子。我之所以能够成功,是因为周鑫,他信赖我、支持我,我和他是绑在一起、密不可分的两个人。老天爷的安排,让我们无可选择地成为死对头,我无比痛恨,却无法改变现实。
“我很清楚周勤这人表里不一、睚眥必报,我知道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但每每看见你对他的欢喜与依赖,毁谤他的话我半句都说不出口。
“我告诉自己,有朝一日,你会看清他的真面目,到时我就把你带走。我还想着,待大事既成,周鑫必会为我主持婚事,到时你又能风风光光立于人前……我想过很多,独独没想到,取得最后胜利的是周勤。我必须承认,你是个很厉害的对手。”
晴兰心微抖,原来她于他不仅仅是一个承诺?原来他喜欢她喜欢了这么久?她怎能蠢成这副德性啊?
苦涩一笑,她道:“这么高明的我,最后死于一杯鸩酒。”
“这点我也没算到,我料想朝局未定,周勤需要你的祖父和父亲主持大局,我以为周憋看在承恩侯府分上,看在你对他的帮助分上,定会护你一世周全,谁知周勤竟然蠢到为一个杨嬛,害了你的性命,更没猜到掌上明珠死于非命,夏家竟然不声不响,让事情悄然过去。”
“死后,魂魄飘飘荡荡,我回到侯府,听见四哥哥和爹娘的争执,我才明白,身为夏家女子,并非凭白无故就能得到众多疼爱,那是必须付出的。”就像姑姑、就像自己,不管是男是女,家族荣耀才是最重要,而周勤提出的条件,恰恰是夏家最需要的。
他心疼地将她拢入怀中,这回她没有拒绝,轻轻靠在他身上,她需要一个宽厚的肩膀。
贺巽握住她的手,微冰的小手在他掌心中渐渐温暖,“记不记得你做成第一笔生意?那年你十岁,赚到六两银子,快乐得蹦蹦跳跳,非要拿那六两给你母亲买一支簪子。”
他连这个也知道?他对她到底有多上心?
“可是娘很生气,她说商人低贱,她一生都在想尽办法消除身上的铜臭味,我怎能一头往里钻,枉费她给了我好出身。”
她知道娘因为商女身分,在承恩侯府遭受过多少白眼和轻贱,所以她不与娘争执,她只能阳奉阴违,私底下行事。
“我喜欢你敞怀大笑,不喜欢你在教养嬷嬷眼底下的温良乖巧,我喜欢你看帐簿时,眉梢眼角掩也掩不住的得意骄傲,喜欢你遇到困难时过关斩将、勇往直前的勇气。
“我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偷偷注视你、偷偷喜欢你,我殷切期盼周勤快点倒台,让我有机会得到你,可是结局不妙,是我轻忽周勤的实力。”
“你轻忽的是他的卑劣,你万万想不到,他敢杀弟弑君。”
“是我离皇帝太远,无法确知他的心思。”
“而周勤离皇帝太近,很清楚他的想法,你知道是周勤引得皇帝迷上道家炼丹吗?”
“前世不知,今生明白了。”
“因此你改弦易辙,决定当皇帝的‘纯臣’?”
“对,我重生于八岁那年,同一年生母死于后宅阴私,我跑到祖母面前,以条件交换,换得她对我全力栽培。十岁时,父亲犯下与前世相同的错误……”
“你与父亲之间的关系很糟吗?”否则他有机会改变状况的。
“很糟,我曾试着改变,可他根本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我劝过他却没有一劝再劝,因为……”说到这里,他对她微微一笑。
“因为?”她催促他往下说。
“因为我希望再次遇见‘夏媛希’。陆家被灭,我二度被送到人贩子手上,然这次我不像前世那般绝望,我耐心等待你的出现,你没有让我失望。”
她在夏晴兰八岁时重生,于她而言,那已经是前世的事。
“前世的错误,我不想在今生重复,我十四岁考上状元,我抢在夏媛希出嫁之前得到皇帝的认同,我立下大功,恃功向皇帝请求赐婚,皇上、夏家都同意了,我欣喜若狂,以为前生的迤憾终于可以圆满。
“但我不知道,承恩侯府还有一个二姑娘,我满怀喜悦与盼望,直到喜帕掀开刹那,转为震惊与愤怒,你能理解吗?”
她能啊,盼过两辈子的人,等过两世的爱情,他没想到竟发生偷龙转凤之事,心心念念的女子依然落入周勤手中,是的,他有权利愤怒。
“日久见人心,我不是瞎子,我很清楚你为我做了什么,你美丽、聪颖、慧黠,你的一切一切都勾动着我的心,就像阿洵,就像黑子白子,就像四空大师……我像所有人那样,不知不觉间想朝你靠近。
“天晓得我必须用多大的力气,才能逼迫自己不喜欢你,我必须不断提醒自己,前世已然错过,今生不能再次相负。我允诺过‘夏媛希’一生一世一双人,就无权移情别恋。我打定主意护她一世,即使她再度成为周勤的妻子。
“但你是那样的吸引我,让我无法不欣赏、无法不爱上,我矛盾、挣扎,我必须筑起一道墙把你隔在墙外,我必须不断不断的告诉自己我们是朋友、是伙伴、是家人。
“整整四年,我找不到藉口说服自己背叛夏媛希,直到祖母逼我与你和离。我不愿意!我才惊觉就算我理智上不愿意,可我的心早就喜欢上你,我不想你离开我。
“我们终于成为真正的夫妻,我沉溺在这样的关系里,幸福、惬意。我不愿意夏媛希插手我们的婚姻,我逼迫自己放弃承诺,虽然这样让我对她有深厚的罪恶感,但我告诉自己,没关系,我会给她一个身分、为她找到一个良人。我说服自己,只要护她一世平安,就算履行承诺,所以那时候……我承认我是失去理智了,我只是想周全我能为她做的来减轻自己的罪恶感。”
“你……没打算娶她?”晴兰哑声问道。
“我当然没有,放心,惹出这一切的白子黑子和阿洵,我不会让他们好过。”
所以他对她,不是不爱而是太爱?他那样坚定地守着承诺,一世再一世,是她的错,让他们错过前生,如今……怎能再度错过?
他看出她的心意,低头亲亲她的眉、亲亲她的眼,轻轻地在她耳畔边忏悔道:“对不起,但我终究打了你,为了我那固执的负罪感,所以……你可以不原谅我。”
周鑫头皮发麻,抓抓头发,这破事儿……怎就摊上他?
可巽哥说了,那是他欠嫂子的。
倘若欠的是巽哥,耍赖几下事情也就过了,可欠下嫂子……唉,硬着头皮、拉紧鞭绳,他朝前方女子奔去。
“唉呀!”
夏媛希被狂奔而来的马匹惊吓,幸好马背上的男子用力收紧缰绳,马蹄高高扬起,千钧一发间他控制住马。
“姑娘,对不住,是我……”
后而的话倏地收进喉咙口,周鑫失魂落魄地望向夏媛希,眼底充满了心怜与心动,他带着一分激励、两分兴旧,忘情地握住她双肩,不敢置信地从头到脚把她看上好几遍。
她认出他了,那是三皇子,在周勤死后成为太子的周鑫。
“媛希,是你……真的是你?”
她一个成过亲的女人,她很清楚周鑫眼底流露的是什么。
往她还是二皇子妃时,周鑫曾经对她有明显的好奇,他试着探问过她,试着与她建立交情,还莫名地送过礼。
男人这种举动叫做上心,所以他很早以前就对自己有心?
“公子认错人了,奴家姓章,名雨兰。”回神,她急忙表白身分。
凝滞的表情重新生动起来,周鑫呐呐道:“呃、对……是我认错,让姑娘受惊了,若姑娘不急着离开,在下可否藉一壶香茗向姑娘致歉?”
他急不可耐的冲动让夏媛希心花朵朵开,她在数息内飞快权衡利弊。
跟了周鑫远比跟着贺巽有前途,依自己的手段,日后成为太子妃非难事,于是她嫣然一笑,屈膝道:“公子先请。”
周鑫转身,一抹得逞的狡狯自脸上滑过,手到擒来啊,他佩服自己的好演技。
白子说得没错,这件事由他来做最适合。
谁让他身分高贵,谁让他为了巽哥,曾刻意亲近过夏媛希……
半个月后,收礼收到手软,甜言蜜语灌到心软的夏媛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得梨花带雨。
她哽咽地告诉贺巽,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大恩大德无法涌泉以报,怎能破坏他的家庭,这场戏足足演了半个时辰,贺巽才“心碎”离去。
短短两天,她趁贺巽不在,又演了出人去楼空。
再过半个月,周鑫约她在梅庄相见,不料周鑫未到,一票宫廷侍卫却闯进梅庄,好死不死当中有人认出夏媛希,不管她如何辩解自己的新身分,都没有人肯听。
一双臭袜子塞进她嘴里,二皇子妃这条漏网之鱼被就地正法,过去执法上的疏漏迅速被弥平,而这一切,都跟贺家没有半点关系了。
贺巽让她别原谅他,可是他做了很多让晴兰无法不原谅他的事。
她想好好休养,他便在京郊弄来一处温泉庄子,请来邹大夫专心为她调养身子。
怕她无聊,他邀来橙哥哥和玉姊姊陪她谈心说笑,他买下一屋子话本,养一群艺伶,种一大片花……他的体贴,让人无话可说。
贺老夫人来了,一到庄子便赖着住下。
贺洵来了,也不肯回京里准备科考,直说庄子更适合温书,唬谁啊,这可是会试,自然要在人文荟萃的京城造势,自然要时常上门拜访名师,才更有机会被看到。
黑子不走,白子不离,吴痕、吴迹天天守在庄子里,还有一群她没见过,却知道他们存往的隠术。
更糟的是贺巽,他居然向皇帝喊罢工,说眼下四海昇平、朝政清明、国富民安,再不需要他为朝廷竭尽心力。
他对皇帝说:“国事已了,微臣要办私事去。”
什么私事?自然是追回妻子啊。
他对皇帝说:“我把妻子辛苦赚来的银子全往户部送,一次两次还能原谅,接连十几次,妻子终于大爆炸,决定将我这个败家夫给休弃,这官没法儿做了,求皇上让微臣卸职,把妻子给追回来吧。”
瞧瞧,谁说他有野心、谁说他恋栈权位,朝廷有事,他出钱出力、一心为皇上把差事办好,朝堂无事,人家就急着卸权了呢,哪像那些当了几十年官的老油条,心无百姓、只有名利,眼中无国唯有官位。
有这种臣子,是老天爷送下来的礼物呐。
皇帝哼道:“女人走便走了,朕再给你赐一门好亲事。”
没想高冷的贺巽竟哭趴在皇帝跟前。
“微臣的心很小,只能忠于一个主子;微臣的爱情很小,只容得下一个女子。微臣知道自己不懂变通,但这是臣的天性,改也不改不了。何况,天底下要到哪里再找到一个比微臣麦子更会赚钱的女人?她的本事便是男人也及不上。”
听到前面第一句,皇帝乐得胡须眉毛翘起来,听到最后一句,皇帝的腰杆直了起来,这话说得正确,谁晓得日后朝廷还会不会遇上缺银子的事。
于是皇帝令下,一个德馨郡主封号往晴兰头上套,可孙媳封了,祖母也不能免吧,然后一品诰命的封赏跟着下来,所有封赏全往温泉庄子送。
圣旨到的那天,庄子上上下下一团乱。
照理说,那是贺家的事,与她这个被休弃的妻子半点关系也没有,可是大伙儿乱成一团,总得有人出面主持。
她出面,等同于认下自己,还是贺巽妻子的事实。
不过贺巽还是没有勉强她原谅,他请假,天天陪在她身旁。
他说:“不管前世或今生通通不算,我要从现在起,重新把你追回来。”
他做的事很小,但每件都熨贴着她的心。
他为她煮面,煮糊了,可她一口一口吃得满嘴甜;他为她劈柴,整整齐齐的柴火堆成箝火,他在篝火边为她唱情歌。
他说:“这首歌学了两辈子,终于有机会唱给你听。”
他为她摘果子,飞上树摘下一大捧,他不是农夫,挑不来哪颗最甜美,只能用嘴巴一颗一颗试,试到甜的放一边,试到酸涩的挤眉弄眼,最后取刀子,将甜美果子的切成一小碟送到她面前。
秦管事来了,把她最爱的帐簿送到面前。
他说:“我承诺过的,不会把你拘在后院一亩三分地里,你想跑,我当你的座骑,你想飞,我来当你的羽翼。”
他给她一箱子、一箱子的衣服,全是俐落的女装。
他说:“你是首辅的妻子,行商不必遮头掩面,你有权力带动风潮,让天底下的女人都羡慕你、仿效你。”
你说说,这样的他……谁舍得不原谅?
她说过的,就箅是石头也能焐热,何况她的心不似他的那般坚硬,她被焐暖了,半年后,她浩浩荡荡带着一群“家人”返回京城。
“揭榜了!二少爷高中状元!”
小厮拔高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围坐在厅里的家人抑不住满肚子欢喜。
“好样的,老大的弟弟就该这样子。”黑叙一把将贺洵抱起来转圈。
今年贺洵才十五岁呢,比起十四岁中状元的贺巽,不遑多让。
贺洵急拍里黑叙背脊,“黑子,我已经长大了,别这样,给我留点面子。”
“要啥面子?都是一家人,你就是骑在我们肩膀上长大的。”白叔方笑道。
晴兰靠在贺老夫人身上,娇声道:“祖母很厉害呢,养出两个状元孙子。”
“往后我还想养出几个状元曾孙呢。”贺老夫人笑望着孙媳妇,好像到这里,家才算圆满了。
阿巽和晴兰的感情蒸蒸日上,两夫妻做什么都有商有量。这样很好,夫妻同心其利断金,没有第三人涉入,就不会祸起萧墙。
贺老夫人想起阿巽的生母,想起自己的孩子,她想啊,若是没有满院子的莺莺燕燕,会不舍她的儿子有机会坐在这里,与她共话天伦?
“祖母,这事儿急不得。邹大夫说过,大嫂的身子亏得厉害,得好好调养。”贺洵一听,连忙跳出来讲话,虽然大哥大嫂年纪不小,但怀孩子可是一脚踩在鬼门关的事,必须得谨慎。
“贺奶奶要是想玩小孙子,赶明儿个我和黑子立马娶个老婆回来生。”白叔方道。
“贺奶奶千万别给老大身边塞人,女人多,麻烦更多。”黑叙也说。
贺老夫人横他们几个一眼,怎么一个个都拿她当恶婆婆?她有那么不讲道理?
晴兰见状,叉起腰、食指点上几个男人,“谁也不许欺负我家祖母,祖母只想抱自己的孙子,你们自己生自己养,别把责任推到祖母头上。”
喂,有没有搞错啊,他们这是护着她欸。
三人皱起鼻子,果然女人就是麻烦,分不清好歹、搞不懂是非黑白。
看他们吃瘪,祖孙俩相视一眼,笑了。
报喜的官差还没到家,贺巽早一步进屋。
皇帝说话了,他说:“天底下有你这么做臣子的吗?一会儿请假追妻,这会儿又请假生子,人人都这般怠惰,朝政谁理?”
贺巽哈哈道:“皇上的亲儿子多着呢,不能总教他们吃好穿好却不做事吧。”
皇帝大笑,这个冷傲臣子越来越有人气了,他挥挥手道:“行啦,你弟弟考上状元,准你休息三日,三天后返朝。”
就为这句话,让贺巽在这个时刻返家。
“这么热闹?”他把从百味楼带回来的梅子鸡递给下人,也不知道为啥,最近晴兰爱上这一味。
他上前向祖母请安后,问:“赏银准备好了吗?”
晴兰点头,“已经备下,正想找你商量,明儿个要不要请几桌,帮阿询贺贺。”
“自然是要请的,岳父岳母那里……”提及承恩侯府,他住了嘴,因为明白前世的结在她心底化不去。
贺巽拉起晴兰往外走,边走边道:“散喜钱的事,就交给祖母。”
“去吧!”看着手牵手毫不避讳的两人,厅里几个全笑弯眉毛。
“都过去了,别计较吧。”他搂着晴兰肩膀,轻声道。
“我知道,只是为姑姑、为前世的自己,会觉得不平。”
“家族荣耀胜过一切,这是世代教给子孙的观念,不只女子,必要的时候,男儿也会被逼着为家族那块牌匾牺牲。”
确实如此,这点她无法反骏。
“前天,你说我四哥哥要回来了?”
“嗯,皇帝要用他,你很快就能见到他。”是他想尽办法把夏晨希给留在京城的,他是承恩侯府里晴兰唯一认可的亲人,“世间上有那么一两个、愿意对你付出真心意的人就够了。”
“我是不该太贪心。”晴兰同意。
“这样想很好。”他摸摸她的头问:“想不想玩点新鲜的?”
“有什么新鲜的?”
“皇上有意开海运,如果你想的话,我帮你找造船匠人。”
海运?听到这词,噹地!她双眼发亮。
前世她求周勤在皇帝跟前游说此事没成功,没想到……凝眸相望,她对上他的视线,满眼感激。
贺巽失笑,就晓得她聪慧,三两下便能猜出,“没错,你不是一直想碰这块的吗?前世帮不了你,今生你想要的,我来帮你完成。”
真的足够了,拥有他的真心,她何必再去计较其他人是否真意。
投入他的怀抱,圈紧他的腰,她舒展了眉毛,“不只造船匠人,你还得帮我寻几个有本领的管事。”
“你舍得把这么好玩的事,交给别人去做?”
“是舍不得啊,可再不舍也不行啊,我……”她踮起脚尖,悄悄地在他耳畔说一句。
倏地,他被石化了,一动也不动地僵在原地,贺巽嘴微张、眼睛圆瞠,表情在瞬间凝结,分不淸是喜是怒、是忧是惧。
“你怎么了?”晴兰皱眉,她惹祸了吗?
她轻推他一把,没想他竟然弹跳起来,打横抱起她,直道:“不行,这孩子不能要,我们去找邹大夫把孩子拿掉。”
“为什么?是不是我的孩子,你都不想要?”晴兰闻言更急,拳头不断落在他胸口,一下一下的,他胸口不痛,她心却痛了。
他跑得飞快,一面跑一面对她解释,“你的身子没调养好,生孩子会有大危险,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我损失不起你。”
原来是这样子……她笑了,柔声道:“相公,把我放下来。”
他理也不理,她说一回、两回,他都假装没听见,他打定主意,不管她怎么撒娇,都不让这孩子留下来。
转眼间,他到邹大夫的院子前。
她气极了,大声喊道:“贺巽,放我下来!”
“不放。”他硬着脖子说。
“邹大夫骗你的,我身子好得很。”
啥?邹大夫骗他,他停下脚步低头看她,“什么意思?”
“是四空大师的意思,他气你欺负我,故意说这种话,不想让你碰我。”说到最后一句,晴兰双颊染满红霞。可他……虽然极力忍耐,还是碰了啊。
“意思是……”
看他再度定身,傻傻的模样,哪像那个传说中的权臣?
晴兰失笑,他还是没放下她,她勾住他的脖子,贴上他颈窝,“我没事的,我很高兴我们丢掉的孩子马上要回来了。”
所以,因此……回来?他傻乎乎笑开,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又点头,又摇头。
“你在想什么?”她捧住他又点又摇,动个不停的头。
“我在想,我儿子会不会长出一副奸臣相。”
怎么会啊?她摇头失笑,“不会的,我儿子会和我相公一样器宇轩昂、卓尔不凡、出类拔萃,会和我相公一样,敬我爱我疼我,会和我相公一样信守承诺,会和我相公一样……”
一样有千千百百个优点……
风吹云扬,今年的春天,天空特别耀眼。
一阵鞭炮声响起,有人进门报喜,喜事啊……
从今往后,贺府将会喜事连连……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