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跳着进门的,一进屋,很不大家闺秀地拿起茶壶,对着壶口猛灌水,看得贺巽直皱眉头。
他抢过茶壶,发现水是冷的,“你也太不讲究了,这茶能喝?”
“能喝啊,以前数九寒天,家里没柴火,井里舀上的水结了冻还得喝呐。”
以前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贺巽凝声道:“以前是以前。来人!”
下人很快将旧茶壶撤掉,换上新茶,她不怕冷也不怕烫,一手捧着热茶继续喝,一手不安分地抚上他的浓眉。
“别生气啊,以前再苦也是我的以前,抹不去的。不过以后我肯定能够过得很好,所以童年的苦不叫苦,叫做历练。”
他握住她不安分的手指,问:“去哪里了?”
她笑盈盈地凑近他,神秘兮兮地说:“有重要的事。”
她老是这样,一次两次往他身上靠,靠得自然而然,而他被她靠出习惯,习惯她的体温、她的柔软、她的甜香。
“什么重要事?”
她从袖里拿出单子放在桌上,两人头靠头瞧着。
“这是柜上收来的薰香配方。”
贺巽看不出配方有什么问题,却联想起前世曾发生过的事。
他的香铺里出过一款香,是苏掌柜寻来的,因气味极独特,一时风靡京城上下,然两三年后惯用此香的老顾客纷纷出现头晕目眩、无法进食的病症,甚至有人因此丧命。
起初没人往这上头做联想,直到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同样的状况,最后才査到他头上。
他损失几间香铺、一群能人。为此,他被皇帝严厉斥责,而周鑫被冷落。
“方子有问题?”
她指指単子上头几味香料,道:“木合、乔山,这两味是经常使用的香料,但没有太多人知道这两样香料互克,不能同时使用。”
“否则……”
“会导致使用者中毒。”
难道前世之事,将要重现?他问:“症状呢?”
“头晕目眩,恶心呕吐、不思饮食,严重者会丧命。”
果然是那款香,前世事发时已经过去两、三年,他追査不出源头,而今……
晴兰自然也淸楚这件事,那是周勤拉贺巽下马的手段。
前世“德香轩”是她开的,和和贺巽的香铺竞争得相当厉害,得到这张方子时,她一眼瞧出当中利害便把它丢到一旁,没想到让周勤拿去,阴了贺巽一把。
今生苏掌柜想将功赎罪,也想从中谋得更大利益,知道此香之后,想尽办法将方子偷到手。殊不知逭是个陷阱,他那么积极地往下跳,周勤能不成事?
“方子哪来的?”贺巽问。
“苏掌柜从李小小手上偷的……”她停顿数息后解释,“李小小在德香轩做事,德香轩是二皇子名下的产业。”
换言之他还是被周勤盯上了?他自以为够隐密,以为与周鑫的关系没人知悉,为什么周勤仍然针对他?因为周勤丢过来的善意他始终不接招,还是因为对月国的战事,两人相争周鑫得利,周勤把帐算在他头上?
“你打算怎么处理?”
“让我处理吗?我想怎么做都行吗?”她一脸的狡猾,满肚子憋着坏。
然她的笑太美丽、太招摇,太教人身不由己,贺巽胸口一颤,无数感觉翻涌,她这样招人,他该怎么办才好?
“是。”他试着镇定。
晴兰从袖子里拿出另一张方子,“此香名曰‘鱼乐’,经常用于闺房之趣,当中的里荽、见阳有毒,短期内用上几次就会出现症状。这方子我已经顺利送到德香轩的吴掌柜手里。”
她打算尽全力帮周勤推广,有此香相助,男人能比平时更尽兴,到时让妓子们随口提上几句,引客人到德香轩购买,很快就能引发风潮。
“你这样做和周勤有什么不同?”他斜眼瞪她,手指掐上她得意的脸庞,使劲儿往两旁拉扯,这动作害她说话不淸楚,但她瞪大眼睛,不管不顾往下说。
“我有这么没良心?当然大不相同啊。第一,此毒不会致命,喝两剂汤药就能解毒。第二,我会在喑中推波助澜,让鱼乐在短时间内造成风潮、勾出后续,影响的时间不会太久。第三,事发后,贺大人不忍百姓受苦,命日宣堂的大夫“悉心尽力”、‘日夜研究解方’,最终致赠解药于病患。”
好事要做、好名要传,重点是替即将开幕的日宣堂医馆打开名气,如此一来,贺巽赚到救世美名,德香轩准备倒闭,完美!
他不在乎名声,但她在乎,她希望他当纯臣别当酷吏。
晴兰仰头望他,“你反对?”
她都计划得这么好了,他有什么好反对的,一哂,他道:“做。”
他脸上写满对她的欣赏,她聪明有心机,她狡狯也奸诈,她很清楚最后得利的才是赢家。
她很想赢,她也想追名逐利,但她心底有一条线,知道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不能做,她不允许自己越过那条线,把道义良心全数抛弃。
他的赞成让她笑眯双眼,好像……在他面前,她随时随地都在笑,笑着对他点头,笑着对他说话,她总是笑得让他愉快轻松,她在,他便心情飞扬,他喜欢她在身旁的每时每刻,自己好像……越来越离不开她了,怎么办?
得到他的同意,晴兰立刻起身要吩咐下去,可走到门边时,她毫无预警转身,却不料撞进他胸口,几乎是直觉地,他揽上她的腰,两人身体契合。
手该松开的,但它们却有了自主意识,他直觉将她锁扣在怀中。
感受着腰间的力道,晴兰有点慌,她不知道怎么解释他的动作,难道说……他们进展迅速,她成功剔除他心中真爱,已能作主强占他的胸怀?
这个解释……她超爱。
于是她甜甜地笑着、软软地傻着,任由冲动支配意识——她踮起脚尖,勾上他的脖子,啵地亲上他的脸颊,天,真甜、真香、真……美好。
贺巽错愕,在他回过神之前,晴兰已瞬间反应过来自己做出什么天理不容的蠢事,于是她快速地退开两步,在对方脏水尚未泼上时,她急急忙忙先给人抹黑。
“是你先的哦,不是我的错,谁让你的手臂那么长、胸口那么温暖,谁让你的身体那么香、你的眼神那么勾人,我才会傻傻的被你诱惑,才会不小心亲上你的脸,所以如果我错一成,你错九成。”
谁让你的手臂那么长、胸口那么温暖,谁让你的身体那么香、你的眼神那么勾人?这是在赞美他吗?贺巽想笑,却又不好笑出声,因为不是她被他诱惑,而是他被诱惑了……
“你要是想罚人,必须先处罚自己,不可以对我生气。”丢下话,晴兰像只犯错的小猫,飞快往外跑。
贺巽看着她逃命的背影,满脸无奈。
但她只跑过几步便停在月亮门后,然后歪头探出半个身子,对他说:“我不是故意突然转身,不是故意冲进你怀里,我只是想到一件事情得跟你商量。”
她那是什么动作啊?以为他会吃了她,还是以为那堵墙能护住她?贺巽大翻白眼。
“过来说话。”
“不要,你会打我。”她侵犯圣地了,她看见他的错愕了,傻瓜才去讨打。
“我不打女人。”
“你会骂我。”
“我都错九成了,不骂自己还骂你?”
“所以……没事?你不生气?平安?”
“还喜乐咧,要说话就走过来。”
呼……她吐口大气,拍拍自己的小胸口,再度走回他身边。
他抬高手,她瞠大眼,下一瞬他又扯上她的脸,如果有一天,她的鹅蛋脸变成大饼脸,他绝对是始作俑者。
“说吧,有什么事?”
“阿洵喜欢习武,听说以前是你手把手亲自教导,但随着皇上倚重,你难得在家,他的武功便落下了。如果你不反对,我想请云将军教导阿洵武功,保证不妨碍他读书进学。”
她能请得动云启山?云启山武功高强,布兵练阵更是朝中第一人,只是那人再孤傲不过,寻常人等甭说打交道,便是想见上一面都困难。
“你认得云将军?”
“做生意嘛,多少有点人脉。”
“胡扯,云启山可不是“有点人脉”就能拢络的,她比他想像的……更不寻常!
“好生说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她笑开眉毛,比出十根手指,“我赠他十坛状元红。”
“他好酒?”
不是啊,是他的断袖好友嗜酒,但这秘密不能说也不好说……
他应该高兴的,因为周鑫对月国的第一场战争大获全胜,现下正趁胜追击。
消息传回京城龙心大悦,周勤一张脸却揪成苦瓜包子,想来他很难对月国国君交代。
不过这件事,他乐意替周勤解决,因为再打个几回合,月国将不复存在。
他应该高兴的,因为鱼乐效果渐出,开始有人发病,而以它的销售量看来,再过不久事情将会焼到周勤身上,届时晴兰必能够顺利将德香轩收入旗下。
他应该高兴的,因为铺子渐上轨道,利润逐月提升,因为向来深居简出的祖母心情开如、笑语欢声,因为后院有晴兰管理,贺家渐成秩序……
这么多值得高兴的事,他却无法开心,因为今天是夏媛希的婚礼,这让他心情低落。
看着他满面沉重,复杂在胸口张扬。晴兰无奈一笑,在商场上她所向无敌,可是在男人身上,她总是失败。
她不能劝贺巽放下,不能因为夏媛希即将嫁给渣男而拍手叫好,更不能因为他对夏媛希的在乎而伤心,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端正自己的表情……她只能一根手指头、一根手指头悄悄挪移,挪到他手背上方,轻轻握住。
软软的掌心带着微温,她覆上的是他的手背,温暖却在他心间扩散。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会好转的。”她说。
贺巽很难受,但她的劝慰让他失笑,哪来的兵将水土,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承恩候府不是边关战场。
“云将军说阿洵资质好,不一定要走科考仕途。”她试着转移他的注意。
“他想走哪条路,由他自己决定。”
“真的假的?那云将军那里我让人去带话?”
晴兰扬眉轻笑,她知道阿洵有多在乎他大哥,若是他大哥想要,就算争破头,他也会考出一个状元来娱乐大哥。
本就美得惊人,这一笑又添艳数分,然后……奇异地,他糟糕透顶的心情好转几分,仿佛压在胸口沉甸甸的石头被移除,心底透出明媚。
“祖母答应参加何家的赏花宴,意外吧?我问林满面,方知祖母对梅花情有独钟,要是你不反对,我想买下隔壁宅子两边打通,买来百株梅花种下,明年祖母便可以在府里宴请好友。”
祖母是正阳侯府的嫡女,因为夫家落难,更因为她的骄傲,多年来对外断绝所有联系,如今竟然愿意出门?
是晴兰的功劳吧,是她让贺府有了朝气。
两人相对眼,晴兰笑得更欢,甜甜的笑像蜂蜜浸润了他的酸心。
手指一根根交错,她勾住他的,十指紧扣,她的撩拨撩动了他的心情,伤心又褪去三分。
“好。”
一句“太棒了”之后,她把头靠到他肩膀,他早已习惯她的强势亲近,伸手揽过她,两人靠在一起。
“王嬷嬷常说,不管几岁都得活出一副人样儿,要自在快活、要随心所欲,我希望祖母能够喜欢自在。”
祖母一生波折不断,却始终挺直肩背、无畏艰难,她与王嬷嬷是截然不同的出身,却有着相同的睿智与豁达。每回受挫委屈,她常爱赖到祖母膝下,撒撒娇、说说话,扫平心中的不平静。
“爷,少奶奶,承恩候府到了。”
话音刚落,温暖的声音响起,“二妹。”
是四哥哥!她匆忙下车,兄妹相见,笑容溢上,“四哥哥,你好吗?”
“我很好,你呢?”他清楚她婚事的来龙去脉,几度想说破,却在长辈的压力下保持缄默,他对晴兰有罪恶感。
“很好,幸福无边的好。”
幸福无边的好?这丫头旁的不学,干嘛学人苦水往肚子里吞?家里做出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事,贺巽岂能真心相待?
“真假?没有被欺负?”他瞄了甫下车的贺巽一眼。
“看我精神饱满、神采奕奕,哪有被欺负的影,不过……”她歪歪头笑得满眼调皮,“要是相公欺负我,四哥哥能打赢他?”
“贺巽是文官。”
“可我家相公武功可厉害着呢,一个拳头能把胳臂粗的小树给折断。”
“他有这么厉害?”夏晨希与贺巽对上眼。
“有,所以四哥哥还是别自讨苦吃吧。”她笑嘻嘻说着玩笑话。
“都说女生外向,才出门几天一颗心全偏了。”
“没法呀,谁让我家相公有本事,又能耐,他可好啦,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武艺高强……”
“行了行了,才喝几天贺家水,就把人夸成一朵花。”
“那也得是朵花我才夸得成啊,让我指鹿为马?对不住,我脸皮不够厚。”
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她形容的人是他?贺巽大翻白眼。
何止是指鹿为马,她根本是指虎为兔,什么脸皮不够厚?太谦逊了呀,她脸皮厚度可以赛过城墙。
“快进门吧,再让你夸下去,就有姑娘成群结队想上贺府当姨娘了。”夏晨希挥挥手,假作不耐。
晴兰呵呵一笑,勾起贺巽手臂,娇羞说:“贺家家训,相公心里只能有我一个。”
她一勾,他心一跳;她娇羞,他红了耳廓,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头翻涌。
那是……春心荡漾?贺巽不理解,但硬硬的眉毛软化,冰冰的嘴唇暖上,笑容自顾自拉起。
他的模样让夏晨希心中很是讶异,这家伙对晴晴……是真心的?
熟悉的院子,熟悉得教人心悸,晴兰看着前世的住处,心咚咚狂跳。
前世身边得用的人全被发卖出去,夏媛希在百味楼演的那一出,让晴兰明白她是个怎样的主子。
晴兰无法阻止夏媛希发卖下人,却能将他们一个个买回来,安插在铺子里,明里暗里地予以协助,好教他们一生无虞。
二皇子的迎亲花轿尚未上门,女眷们全聚在房里,吱吱喳喳地说着吉祥话,讲得夏媛希眉飞色舞、红霞不断。
晴兰在墙边那锻扶桑花旁停下,顿了一会儿,好似怀念的想起什么,片刻后淡淡笑开,然后提步走进夏媛希房里。
盛妆打扮的夏媛希看起来典雅高贵。
“夏媛希”并不美丽,但胜在气质好、性子温和,她是才女,琴棋书画,女红妇德无一能挑剔,再加上夏府嫡女的身分,若非周勤先下手为强,想求取夏媛希的男子定能踏破夏府门栏。
但是她先遇见周勤,爱上周勤,她为她殚精竭虑用尽心机,为他谋取帝位,最终功成身退,亡命。
视线相对,不管是晴兰或夏媛希,两人都理不清这份感觉,看着前世的自己,心头纷乱不已。
夏媛希眼底浮上一抹恨意,她憎恨夏晴兰诱发自己的不安,她深信夏晴兰将会是个变数,一个让她走向不幸的变数。
她始终想不明白,前世的自己八岁就死去,为什么今生的夏晴兰会一路活下来,还活得无比精彩?她痛恨夏晴兰的美丽能干,痛恨她受人称赞,她无法忍受旁人比自己更好,尤其是那个“旁人”叫做夏晴兰。
在前世有限的生命里,她知道前世的夏媛希受尽所有人的奉承褒奖,前世的夏媛希是天之骄女……那是她憧憬的生活啊。
她知道自己不够好,因此在成为夏媛希之后,用尽所有力气改变,她想成为货真价实的夏媛希。
她那么努力,偏偏夏晴兰出现了,夏晴兰不断提醒她,骨子里自己究竟是谁,她痛恨这个提醒,于是痛恨夏晴兰。
夏媛希对夏晴兰的厌恶毫不掩饰,在场的夫人小姐哪个不是人精?很快就发现这对姊妹之间有问题,虽不晓得问题何在,但贺巽和二皇子都不能得罪,因此偏谁都不好。
有那性情圆融的连忙出声道:“新娘子的新妹妹回娘家,姊妹俩肯定有体己话要说,咱们先出去吧,让姊妹俩说说话。”
有人搬来台阶,众人忙不迭往外走,没多久房里头连婢女仆妇都走得一干二净,只除了夏晴兰和夏媛希。
晴兰目光淸冷,媛希眼神狠戾,屋里出现几分寒凉。
“你有话想对我说?”夏媛希开门见山地道。
晴兰点头轻哂,“你信不信因果?人生一世,所言所行都会被记录在册,天底下没有船过水无痕这种事,种因必会得果,公平是人世间最基本的规则。”
大红衣袖一挥,夏媛希怒道:“天底下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公平。如果有,同是夏府千金,夏媛希不会受尽宠爱、一世尊荣,夏晴兰不会吃不饱穿不暖,不会掉进水潭却连大夫都请不起。
“如果有公平,不会夏媛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夏晴兰却连大字都不认识一个,不会夏媛希在与贵女周旋同时,夏晴兰却要和一群粗暴无知的村女打架……”
她说得越多,晴兰越心惊,心底猜测终于落实了答案。
所以……不会错了,她们确实互换灵魂,夏媛希成为夏晴兰,而夏晴兰成为夏媛希,她害怕王嬷嬷认出自己,害怕夏晴兰回到侯府、真相揭穿,于是对王嬷嬷下毒手。
不会错了,若非如此,夏媛希对自己不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意,她害怕自己!
但……太可怕也太可恶,夏媛希可以恨她,但王嬷嬷呢?是王嬷嬷省吃俭用把她养大的呀,没有王嬷嬷,她无法平平安安活到八岁,她怎能忘恩负义、以怨报德?
夏晴兰从没想过再回侯府,没打算重新当回夏媛希,更不打算与夏媛希为敌,但王嬷嬷的死……夏媛希踩到她的底线。
嘴角浮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寒意,直到夏媛希说够了,晴兰才道:“身为侯府嫡女,我不愤你的怨恨,真有不平,也该是我这个‘夏晴兰’才对,不是?”
这句话,把所有事情全戳破了。
夏媛希定住身形,天!她刚刚说了什么?她过度激动,忘记自己已经是夏媛希,忘记满腔怨恨是夏晴兰才会有的情绪。所以夏晴兰猜到了?她猜到自己是谁?
晴兰不等她反应过来,又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为恶者必有恶报,王嬷嬷本该长命百却被自己养大的孤女夺去性命,她必会在黄泉路上等你。”
晴兰深信报应,倘若不是报应,她怎么会回来?倘若不是报应,前世周勤的最大助手怎会因缘巧合嫁给他的死对头?若不是报应又怎能让她有机会翻天覆地、更改前世之过?
晴兰若有似无的笑,让夏媛希兴起一阵阵恶寒。
爆竹声起,一句“新郎来了”,妇人们再度涌入房里。
妇人笑着勾起晴兰手臂道:“本想让你们多聊几句,可新郎迫不及待呀,往后小姊妹想叙旧情,只能到夫家说话去啦。”
她的话引得众人一阵嘻闹,不久夏媛希被众人簇拥着离开。
夫人姑娘们全走光了,连仆妇也不留下半个,全跑到前头看热闹。
晴兰浅笑,果然不行呐,更换芯子的夏媛希不但没有做生意本领,连后宅也管理得很糟糕,再怎样院子里都该留人把守才对。
也好,这样更方便她行事。
晴兰让白芯、丹云守在院前,熟门熟路地走进小花房,从里头寻出铲子。
她走到方才停留的扶桑花丛下,看准方位落铲,没花太多功夫就挖出一个小木盒。
拍开泥土、打开木盒,里面有一串三十六颗小木珠串成的手钏,不珍贵、不值钱,上头刻的七字箴言很粗陋。
曾经她觉得它烫手,返家后便匆匆掩埋,直到命终也没把它给挖出来。没想它还有机会重见天日,用帕子抚开上头的灰尘,晴兰细心地将它收进荷包里。
她告诉自己,再走一遭,必将不同。
因为,她学会了珍惜,凡对她真心实意的,她都想珍惜。
晴兰不知遒在承恩侯府时贺巽表现的得不得体,但现在的他……不得体极了。
回府后,贺巽搬来几坛烈酒,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灌得烂醉。
这个举动根本是在向众人宣告——本人对夏媛希情深意重,情爱不变。
要是换成别人肯定没法儿活了,幸好晴兰心理素质好,否则早该一哭二闹三上吊,闹得满腔委屈、人尽皆知。
下人来禀告,身为妻子,晴兰不得不放下帐本前往书房。
房门口三个男人无头苍蝇似的来回走着,见晴兰走近,连忙迎上前。
看见她,贺洵松了口大气,好像有了主心骨,尽管他并不认同这个说法。
晴兰脸大,直接把贺洵这号表情解释为“信任依赖”,就说她很厉害吧,才多久啊,她便让每次见到自己就想吐口水的阿洵给依赖上了。
“大哥喝醉了,他从没这样过。”贺洵忧心道。
从来没有过啊?唉,夏媛希的出嫁对他影响这么大?不知道夏晴兰若不是嫁他,她的出嫁,会不会带给他相同的影响?
“别担心,我进去看看。”
才走三步,一个黑影飞身挡在身前,晴兰抬眉,对上白叔方贼兮兮的眼,他长得很高,她看他的角度,和那年在日宣糧铺一样。
白叔方弯腰,在她耳边出主意,“趁老大烂醉造就事实,男人和女人那啥啥啥过后,态度就会不同。”
他的话惹出黑叙两颗大白眼,“你有种,等老大醒来,当着老大的面说。”
白叔方摸摸鼻子别开头,假装这话不是出自他的嘴……对啦,他在老大面前忒没种。
晴兰被逗得笑弯双眉,她不知道月光下的自己有多美丽,更不知道憋着凄苦却刻意灿烂的笑靥会让人胸口微酸。
于是连心脏和茅坑石头一样硬的黑叙,都忍不住拉拉耳朵、揉揉眉毛说:“其实这个建议可以慎重考虑。”
贺洵年幼,不懂要造就什么样的事实,但他说:“大哥不好过。”
“是啊,真的不好过呢。”心爱女子琵琶别抱,是人都会难过的。
“你得对大哥再好些,他才会明白你。”贺洵又道。
明白什么?明白她比夏媛希更值得喜欢?这话说得真傻。
都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她读过那么多话本,每本都读得通透,再明白不过,爱情不是谁对谁更好,就能够胜出的。
但她还是认真点头、认真附议,认真地当个好嫂子,“阿洵说得是。”
她的认真引发黑子、白子的赞美,这么好的女人……举世无双了呀,老大就不该死心眼的。
书房很大,架子上满满的全是书,有一部分很熟悉,那是她透过四空大师送到贺巽手中的。
晴兰确定它们对他有助益,因为那些书翻了又翻,翻得很旧、翻得脱了页,仍然摆在书案边,伸手就可以拿到的范围。
他的书房分成两部分,前面是读书办事的地方,后面安着一张床,她不确定床是在与她成亲后才安上的,还是原本就有——成亲之后他一直睡在书房里。
他是个意志力坚定的男人,她猜,如无意外的话,他会一路睡在这里,拒绝不想要的妻子,拒绝夏家给的羞辱。
当这种男人的妻子很惨,但她别无选择,幸好她固执不服输,幸好她不轻易放弃,幸好……最终他们会在一起的,对吧?
如今他不再气恼她,他们又回到过去的关系,他们之间渐入佳境,他们……后续可期。
走到床边,晴兰看着烂醉如泥的贺巽。
真是教人沮丧啊,他那么努力地让所有人知道他心有所属,殊不知他的“努力”让她多尴尬。
突然觉得一点点累、一点点后悔,这辈子她活得小心翼翼,谨慎地踏稳每一步,怎么还会做出“喜欢他”这个决定?
他发出一阵低喃,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他踢掉被子、翻过身,面向晴兰。
“真是让人生气!”她蹲到床边,细细的手指戳上他左脸,道:“你瞎了吗?夏媛希那种女人有什么好,值得你心心念念,无论如何都放不下?”
戳完左脸、戳额头,她双手叉腰,“是不是得不到的永远最好?那你也没得到我啊,怎就看不见我的好。我与夏媛希,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你的眼光是有多差啊,居然分不清楚珍珠和鱼目?”
戳完额头又戳下巴,新冒出来的胡碴刺了她的指尖,一阵说不清的心悸,惹出她的娇嗔,“我不会认输的,早晚要教你对我死心塌地!”
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见她的话,贺巽在一阵低喃之后抓住她的手。
她直觉想缩回来,但……喝醉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啊,她一挣扎、二挣扎,仍是挣不脱他的掌心。
粗粗的掌心磨擦着她嫩嫩的手背,然后那股说不清的心悸,二度自胸口升起。
心脏跳动的速度变快、力度变强,撞着敲着,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胸口不断地往外扩,然后暖暖的、懒懒的感觉涌上……
不累的呀,她本打算看完帐本、读完话本再入睡,可……现在怎会全身发懒?
她的手微凉,他全身躁热得慌,贺巽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轻轻蹭着,这一蹭,害她的身子更软了,警钟在脑海里敲响,白子的话也跟着响起——
趁老大烂醉造就事实,男人和女人那啥啥啥过后,态度自会不同。
真要造就事实吗?心跳得厉害,汗水悄悄地从额间冒出来,像在催促她做决定似的。
突地,他把她的手收入怀里,晴兰一吓,把手抽回来,没想到他更用力地将她抓去。
退猝不及防不是刻意,她跌进他怀里,然后他变成八爪鱼,手脚并用,把她困在怀抱中。
他抱得很紧,让她连呼吸都有些困难,更遑论挣脱。
然后,更过分的来了。
他居然找到她的唇,封了上去,彷佛她的唇是琼浆玉液好喝到不行,他不断吸吮,好似连她的魂魄都要吸取。
怎么办啊,她越来越想造就事实了。
虽然他不喜欢她,虽然他心里的女人叫做夏媛希,可她……想要啊……
于是细细的手臂环上他的腰,心一横做下决定,不管他清醒后会怎么想、怎么侮恨,这事实就……造就吧。
就在她鼓足勇气准备行动之际,唇上的力道却消失,抱住她的手臂松开……他熟睡了。
忍不住,晴兰失笑……呵呵,呵呵……她越笑越大声,笑得蜷起身子、笑得捧起腹,她笑,笑自己可悲又可怜。
“媛希……”
她终于听明白他的低喃,晴兰笑得更欢,笑着笑着笑出两颗豆大泪珠……
日子过得飞快,但更快的是贺洵的身高,不知道是不是学了武功,短短两、三年功夫,他竟长得比晴兰还高。
臭屁孩经常走到她身边,不屑地看看她,再用手比比她的头顶,傲娇道:“我不欠人恩情的,需要我保护的话,可以说一声。”
这是想银货两讫、互不亏欠?
晴兰莞尔道:“你不欠我的呀,你借我钱开铺子,钱没还呢。”
贺洵挑了挑眉头,这倒是,他从不欠人的。
去年她想开药材铺子,不是为了赚钱,而是确定明年五月东南方会有一场地动。
前世这埸地牛翻身,将近上千人死亡,数千具尸体迅速引发一场瘟疫,瘟疫越扩越大,天天都有人死去,迷信道教不理朝政的皇帝被百官逼得下诏罪己。
今世若事情再度发生,贺巽身为皇帝的左右手,肯定逃不过责难晴兰无法阻止地动,只能做足准备,因此她开药铺,到处搜罗药材,为即将到来的瘟疫止血。
她并不缺钱,不需要别人参股,但白子枢门,老嫌弃钱袋子不够深。
不怪他,宫廷侍卫月俸有限,他又不擅长营生,因此晴兰善心大发,收下他千两银子,与他合股。
白叔方道:“黑子花钱大手大脚,连老婆本都存不上,要不也让他参一股。”
黑子很有义气,为朋友两肋插刀,是经常做的事,因此晴兰点头。
再然后,贺洵也想加入。
贺洵的立埸截然不同,他没打算赚钱,有个财神爷嫂嫂在,贺家财产急速扩充,他出钱只是觉得有义务帮晴兰一把。
两三年相处下来大家都明白,晴兰很爱赚钱、很会赚钱,跟着她肯定有肉吃。
晴兰是奸商,即使目前仍看不出贺巽想扶谁上位,但她得先一步让银子到位。
她抢钱本事高超,贺巽花钱越发大方,这使得周勤开始对贺巽大献殷勤,急欲将他拉入己方阵,甚至拐过好几个弯,试圆接触晴兰,试图以美色诱惑“小姨子”,但她哪会为他所用?
晴兰捧起帐本和银票往贺巽窗房走去。
是的,成亲两、三年了,晴兰仍未“造就事实”,贺巽依皙住在书房里,他们之间的关系依旧奇怪得紧,但贺巽半点都不觉得奇怪,就这样一路相处下来。
让晴兰欣慰的是,他们的感情很好、默契十足,他一个眼神,她就晓得该往哪儿使劲,她一挤鼻子,他就晓得她耍使坏,他们彼此的配合度是百分百。
而她开心,他高兴;她成就,他满意,她的情绪总能牵动他的欢喜,至于他的情绪……
早就成为她行为的动力。
既然如此,有没有再进一步的可能性?
晴兰乐观地认为,当然有,只是要付出更大的耐心。
而贺巽呢……他是胆小鬼,他不敢认为,甚至连想像都不敢,在感情上面,他始终裹足不前。
为什么会这样子,晴兰不知道,只能猜测或许夏媛希仍然在他心中强势。
晴兰知道的是,贺巽是逼迫不得的,除非他心甘情愿,否则使力过度会造成反效果,因此他若不往前,她便也只能在原地踏步。
有时候她也会埋怨,真是的,怎就那么爱呢?怎能爱得过尽千帆皆不是,爱得无法将就其他?
只是埋怨又能如何,天底下有一个宁愿孑然一身,也要守身守心,守着一个不可能的四空大师,那么有一个为爱无视身边珍珠的贺巽也就不奇怪了。
贺巽的専情,是个让晴兰心酸无奈,却无法不面对的事实。
难过啊,但再难日子都得过下去,她只能回以笑眼迷离,假装无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