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炎解下披风裹在纪初桃身上,替她系好带子,问道:“讨厌这些么?”
纪初桃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所说的是谈判桌上的尔虞我诈。
她摇了摇头,笑道:“本宫以前最是厌恶这些,觉得人心很难揣测。可是现在不怕了,因为有想保护的子民,还有……”
她顿了顿,放轻声音呢喃:“还有你在我身边。”
祁炎嘴角微扬,又被他刻意压下。
他侧过身,与纪初桃比肩而立,冷冽的声音温和了不少,告诉她:“我不愿北燕成为大殷子国,是因为北燕之外尚有西凉虎视眈眈。北燕无力对抗两个国家,便退而求其次与大殷结交,若大殷将北燕收为附属藩国,则北燕势必顺杆而上,请求大殷出兵助他平定西凉。”
原来如此!
纪初桃恍然:“我朝规定,君王有责任为藩国平定战乱,也就是说,穆勒西这招‘祸水东引’,是想将西凉的兵刃转接到大殷头上!”
祁炎颔首:“穆勒西所说的那些牛羊、香料之类的岁币,加起来不过八、九万两,而若我朝出兵替他戡平内乱、吞并西凉,则每年军费在四十万两以上。这哪里是什么‘稳赚不赔’的买卖,分明是要将大殷的国库掏空,好为他做嫁衣。”
祁炎三言两语,从戍边武将的角度,将孟荪等文臣看不清的利害说得透彻明白。
纪初桃不语,只笑着望向祁炎冷峻的侧颜,越看越喜欢。
这个男人从外到内都长在了她心坎上,明明那么冷硬桀骜,又这般温柔体贴。
祁炎总算察觉了她认真注视的视线,敛神道:“怎么了?”
“没。”
纪初桃调开视线,轻松笑道,“就是,好喜欢你。”
夕阳已收敛最后一丝余晖,祁炎的耳廓却像是留住了晚霞的颜色般,微微的红。
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方手搭着城墙俯身,忽然莫名说道:“殿下,什么时候才能……”
久久未有下文,纪初桃疑惑:“才能什么?”
祁炎眼里有光,侧首哑声道:“……办了你。”
纪初桃:“……”
天色半边秾丽,半边晦暗。
城墙下,两名路过的使臣望着城墙上相对而立的两道剪影,问道:“祁将军在和三公主商量什么大事呢?好认真啊。”
“应该是明日谈判之事吧。”
“咦,三公主怎么跑了?”
……
翌日,营帐中。
昨日苦等纪初桃许久,心浮气躁时反被大殷杀了威风。今天北燕总算汲取了经验,特意来迟了一个时辰。
谁料甫一入帐,便见大殷使团静坐饮茶,竟是早就准备多时了。纪初桃使了个眼色,纪琛立即放下茶盏,催促道:“都来了?那直接开始罢。”
北燕人还未缓冲片刻便直接拉入谈判中,依旧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第74章 帐篷 单手扯下腰带。……
第二天的和谈比昨日更为激烈。
北燕人不通礼节, 踩着案几唾沫横飞;大殷这边亦索性抛却风雅度量,挽起袖子针锋相对。
直到第三日,北燕才妥协, 同意归还成武帝时期被北燕掠走的七座城池,并以大阴山为界重新划定两国疆域, 以此换回他们的皇子李烈;同时两国联姻, 结亲期间两国不起纷争, 商贸往来互通有无, 以北方的战马、香料,换中原的铁器、茶叶,并上贡岁币若干……
待大大小小的副文定下, 分别按两国的礼节盖章歃血,“雁北之盟”便算正式签订。
偌大的营帐中,穆勒西依旧是那副耷拉着眼皮厌世的模样, 拿起酒盏旁的小刀转了一圈, 咕哝道:“三公主殿下寸步不让,当真是一点好处也不愿施与我国。”
“记得九年前北燕铁骑南犯时, 曾对我朝使臣说过,战败国是没有资格索要好处的。”
纪初桃忆起自己在国史中看到的那段往事, 轻轻笑道,“本宫只是,将这句话还给贵国罢了。”
穆勒西也笑了起来:“都说大殷三公主是个不问世事的美人灯,这次见了, 方知传闻不可尽信。”
说罢, 穆勒西手中的小刀一转,划破手掌,将血滴入酒盏中, 晕开丝丝缕缕的红。
纪初桃皱眉。歃血为盟,同饮此酒,向来是北燕定契约的野蛮方式。
穆勒西淡然包扎好手掌,将小刀往案几上一插,饶有兴致道:“三公主殿下,该你了。”
纪初桃还未说话,一旁的祁炎迈动步伐。
但有人比他更快一步,纪琛拿起了那把沾血的匕首。
穆勒西攥住了纪琛的腕子,眯着眼睛的样子还真有点“金瞳蛇”的阴凉:“郡王,歃血为盟这样神圣的仪式不容玷污,您来不合适罢?”
他懒洋洋看向纪初桃:“还是说,三公主殿下害怕了?”
这是明显的刁难,穆勒西在谈判桌上未能讨到好处,便想借此找回一点威风,还真是睚眦必报。
纪初桃被激起了反叛,面色不动,脱口而出道:“安溪郡王好歹姓‘纪’,而丞相大人却不姓‘李’,究竟是谁玷污了谁呢?”
大殷使团扬眉吐气,俱是哂笑。纪琛亦挺身道:“丞相是臣,我亦是臣,臣子对臣子方不僭越,再合适不过了。”
北燕使臣有气撒不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咕哝几句听不懂的异族话。
穆勒西似是接受了纪琛的说法,松开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纪琛滴了血,与穆勒西一同饮下混着双方血液的殷红酒水,辣得满脸通红,强忍着没有呛咳出来。
哐当一声,穆勒西摔了酒盏,举臂大呼了一声什么,北燕使团亦是跟着高呼起来,震耳欲聋。
“他们在高呼‘北燕万岁’。”一旁,祁炎低沉醇厚的声音传来。
纪初桃险些以为是“摔杯为号,三百刀斧手冲进来厮杀”的戏码,听到祁炎转译,这才放下心来,朝着同样不明所以的纪琛使了个眼色。
纪琛呆了一瞬方反应过来,亦是振臂道:“大殷万岁!”
这堂兄平日毫不起眼,每到这种关键时刻便冲上一股莫名的胜负欲,声音定要盖过对方。大殷不服输,北燕亦是卯足了劲儿,纪初桃耳朵都快被震破了,出营帐时脑袋里仍是嗡嗡嗡的回响,如若余音绕梁,头重脚轻。
“不舒服?”祁炎一身战甲伫立在侧,背映关山万里,英俊非常。
纪初桃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轻松道:“没有,只是方才有些紧张。好在总算完成使命啦!”
想了想,她趁着使团不注意,眨着眼低声问:“方才穆勒西刁难时,你朝前走了一步,是想替本宫歃血么?”
战袍飘动,祁炎唇角一扬,疏狂道:“不用那般复杂。此乃臣之营地,臣只需向前拔剑一寸,自能威慑穆勒西收手。”
不过有纪琛出面解围,结果也是一样的。
正说着,便见孟荪撩帐而来,凝重禀告:“殿下,安溪郡王的手流血不止。”
“怎么回事?”
纪初桃顾不得与祁炎独处,回到己方的营帐中,果见纪琛捏着手掌,包扎的纱布已被浸红了,一群人围着他。
见惊动了纪初桃,纪琛甚是歉疚,不好意思道:“方才歃血,刀划得有些深。”
难怪出营帐前他一直将手藏在袖子里,想来是不想让大家看到他翻卷的伤口……
纪初桃心惊肉跳,既心疼又好笑:“郡王怎的这般实诚?旁人是歃血,你这是断腕……速请军医来!”
孟荪道:“王爷只是不愿北燕轻视大殷,何况第一次,难免失了轻重。”
祁炎皱眉,走到纪琛面前时已利落地撕了绷带,一手紧按纪琛腕上血脉止血,垂眸指挥乱成一锅粥的文人:“止血散,金疮药。”
随从们依言照做。撒好药粉,祁炎熟稔迅速地缠好绷带,打了军中惯用的止血结,起身道:“痊愈前不要沾水。”
血果然不再汹涌渗出。
纪琛道了声好,感激道:“多谢祁将军。”
祁炎面容冷峻,只有在走向纪初桃时才有了一丝缓和,用两人间才能听到的语气低声道:“死不了,莫担心。”
他从来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纪初桃知道他是怕自己着急,所以才勉强关心一下纪琛。
纪初桃抿唇一笑,眸中湫水潋滟。
若非帐中人多,还有正事要办,她真想抱一抱祁炎冷硬的铠甲,去感受他胸腔中那柔软炙热的心肠。
当日午后,雁门关下,朔风凛冽,旌节仿佛冻僵似的发出沉重的呜咽声。
纪初桃坐在马车中,看着祁炎亲自率军将李烈送到北燕人的手中,再护送纪琛从北燕使团中接回明珠郡主的车马。
李烈与明珠郡主的垂纱马车错身而过时,双方皆停下脚步。
一袭钴蓝束袖、暗红长裙的明珠郡主下车,李烈拥抱了她,以兄长的姿态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才后退一步,目送表妹重新上车,代替他前往陌生的大殷国土。
雄浑的号角吹响,北燕使团及将士以手按胸单膝跪下,既是迎接他们的皇子归来,亦是送别他们和亲的郡主。
上元节乃是中原的大节,即便远在边塞也不能草率度过。何况盟约签订,两国绵延了几代人的战火停歇,更要好好庆祝一番。
夜里营帐中大宴,大殷使团为东道主,邀请北燕使臣一同夜宴庆贺。
篝火通明,酒肉飘香,毕竟是在祁炎的地盘,席上倒也宾主尽欢。
北燕人血脉杂糅,受西域胡人的影响,能歌善舞。宴饮中途,穆勒西放下酒盏起身,朝纪初桃伸手道:“如今两国邦交,永修旧好。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代表北燕邀请大殷的长公主共舞一曲?”
纪初桃不会跳舞。
在大殷,帝姬是高贵优雅的象征,不会同北燕那般无论男女地位,兴致一来便可围着篝火起舞。
一旁的副使孟荪拱手道:“丞相想共舞,大殷使团中有最好的舞姬……”
“在下就要三公主殿下,只有这样美丽的少女,才配得上今夜的月色。”穆勒西望着纪初桃,琥珀金的深邃眼睛中蕴着捉摸不透的笑意,倾身逼近道,“就当是留份临别赠礼,可以么?”
纪初桃娴静端坐,刚想回绝一句“不可以”,便见一柄长剑横来。
继而阴影笼罩,祁炎橫剑挡在了纪初桃面前,故意朝穆勒西朗声道:“丞相若有雅兴,不若与我舞剑一曲?”
那剑刃已然出鞘,一片霜色。北燕使团见情势不对,都停下酒杯,直起身来。
穆勒举手示意自己人莫要轻举妄动,而后抬手将祁炎的剑刃挡开些,后退一步惋惜道:“将军愿舞剑助兴,在下本不该拒绝。只是盟约刚立,大喜之时,实在不该见兵刃之光,下次有机会,在下再向将军讨教。”
说罢,穆勒西看了纪初桃一眼,方恋恋不舍地回到席中。
纪初桃还不解气,吩咐营帐中奏乐的琵琶女道:“来一曲《将军破阵曲》,为北燕使臣饯行。”
这是在嘲讽他们是被“破阵”的那个呢!
北燕使臣汉话不精,或许听不出纪初桃的暗讽之意,但穆勒西却是懂的。只见他把玩着酒盏,面色有一瞬的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