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医是个医痴,为人古板较真,故而到了花甲之龄也只混了个医正。但他医术却是极为通达的,且不属于任何党派,嘴够严,有些事询问他,比问太医署那些油条似的人精更为放心。
上次窥见梦境全貌后,有一句话令纪初桃十分在意。
那时梦里的纪昭说:欺骗她的另有其人,自纪妧辅政之日起,就注定是将朽之躯,活不过十年……
到底是什么病症,能精准到十年?
待张太医进殿,纪初桃便不动声色,以好奇探讨的语气,将这个疑问抛出。
张太医听后,略一思忖,问道:“光凭一个寿命年限,可能性太多,老臣不敢妄下断言。譬如此人早有沉疴痼疾,十年而崩乃是常事……”
纪初桃摇首道:“此人一向身体健康,没有痼疾。”
张太医又道:“积劳成疾,亦有可能。”
纪初桃道:“那人的确很忙,张爱卿说得这些本宫亦曾考虑过。只是生老病死向来没有定数,就连最高明的医者也无法断定一个人寿命几何,若她每年都有请医者诊脉,除了体虚过劳之外,并无任何急症,如何断定她必然活不过十年?”
“若是精确如此,便不是天命,而是人为。”张太医的面容肃然起来,道,“臣斗胆猜测,有一种可能。”
“是什么?”
“用毒。”
张太医花白的胡须抖动,解释道:“世间奇毒千万,若有歹人存心谋害,可在苦主日常饮食中投以微量毒素,因为毒量甚微,医者无法当即查出,但日积月累必然侵蚀身体根本。何时想要此人死,只需添上最后一根稻草,此人寿命必将如大厦将倾,精确到具体的年月而崩。”
纪初桃心下一沉,最担忧的事莫过于此。
今日再去长信宫,纪初桃一眼便瞧见屏风后的那张书案空荡荡的,没有纪昭的身影。
往昔这个时候,纪昭都会坐在那案几后,跟着纪妧学写策论和批阅奏章。
纪妧正在和纪姝议事,见到纪初桃进门,纪姝抚着白毛狸奴嗤地一笑:“你瞧,正说她呢,她就来了!”
纪初桃收敛心神,哼道:“二姐在这,定然不是说我正经事。”
纪妧笑而不露,问道:“你来这什么事?”
纪初桃看了眼身侧的内侍和宫婢,纪妧立即会意,挥退侍从道:“都下去罢。”
待殿中只剩下信得过的自己人,纪初桃方握了握纪妧保养得体的指尖,察觉到些许凉意,蹙眉道:“大皇姐近来身子可好?”
纪妧的视线落在与纪初桃相握的指尖上,淡然问:“怎么了?”
纪初桃倾身耳语,将自己梦见的那些事捡了些重要的说出,低声道:“皇姐还是请信得过的太医查一查,尤其是,要留意日常饮食和身边之人。”
话点到为止,纪妧已明白她的意思,眸色一凉,勾着唇道:“本宫明白了。”
纪姝的视线在纪初桃和纪妧之间转了一圈,弯起妩媚的眼眸道:“小废物,你如今可算是金口玉言,可也能掐指算算我的下场?”
梦里关于纪姝的记忆极少,只在最后那段梦中,隐约听下人说起“大公主薨,二公主与大将军祁炎怒而废帝,后呕血病逝,府中男侍皆扶棺哭送”“北燕新王李烈亲自率兵压境,逼废帝交出纪姝棺椁后消失,不知踪迹”之类的零碎片段……
好在梦境最终消散,一切都会是个崭新的开始。
纪初桃微微一笑,轻软道:“二姐不是常说‘祸害遗千年’么?自是长命百岁。”
纪姝却是不领情,没心没肺道:“几十年后都老了,皮肤又皱又丑,我可不要活那么久!”
正说着,秋女史捧着一封战报匆匆而来,请示道:“大殿下,边关急报。”
听到是边关来的,纪初桃眼睛一亮,坐直了身子。
纪姝似是明白了什么,抱起案几上狸奴道:“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纪姝走后,秋女史将战报呈给纪妧。
纪妧翻开一看,神色不露喜怒,抬眼问纪初桃:“永宁,猜猜看。”
纪初桃不假思索:“赢啦。”
祁炎亲自领兵,怎么可能输?
纪妧颔首:“还有呢?”
还有?
纪初桃想起梦中李烈最终是回到北燕了的,便试探道:“北燕残部输了就定会议和,我猜……是用什么条件,换回他们唯一的皇室李烈?”
“不错。”纪妧这才露出些许笑意。因为信任妹妹,她便直接将战报交予纪初桃查看,言简意赅道,“不仅是议和,还请求联姻,将他们的明珠郡主嫁入大殷为妃。”
纪初桃扫视一眼捷报,目光停留在“祁将军克王帐,生擒敌军主将乌骨达,身中箭伤”一句上,心脏蓦地一紧。
祁炎受伤了?严不严重?
纪妧的话打断她的思量,畅快道:“当初北燕逼得我朝不得不送帝姬前去和亲,如今情势反转,轮到他们送美人求和。若能以结亲为由,让北燕自甘臣服降为王国,成为我朝附属,用李烈一人换取两国百年安宁,也未尝不可。”
纪初桃好奇道:“只是去年北燕行刺,俨然不顾及质子李烈的死活,甚至有点借刀杀人的意味。怎么如今一场战败,便不惜割地求和也要换回李烈?”
不会又是一场鸿门宴罢?
纪妧也想到了这层,轻哼道:“这次便是借他们十个胆,也不敢耍花招。北燕皇室有两派,一派以他们摄政王李獒为首,一派则是拥戴李烈的皇子派。去年行刺的是摄政王的人,而如今祁炎攻破李獒的王帐,生擒主将乌骨达,北燕皇室只剩下李烈一脉,再不保他,北燕就要绝种了。”
说到此,纪妧眯了眯凤眼,“只是他们的明珠郡主到底是外族女子,不配为皇妃,只能从宗室中挑选一名适龄未婚的世子封为郡王,替大殷完成这桩政治联姻。还有,送李烈北上及接郡主来京的人选,都必须慎重选择……”
纪初桃心中有了主意,合上战报道:“皇姐,我去罢。”
纪妧一顿,讶异道:“你?”
与此同时,承平长公主的马车中。
李烈像是累极了,赤着留有指甲刮痕的麦色胸膛,枕在纪姝的腿上毫无防备地沉沉睡去。
纪妧懒懒勾着他颈上的皮圈,眯眼半晌,终是取钥匙打开了暗锁。
咔哒一声极细的声响,李烈几乎立即就醒了,琥珀色的眸子因为接触到光线而微微一缩,兽瞳般粗野又温顺。
“小崽子,装什么惊讶?你与祁家小子谋划这么久,不就是为了今日么?”
纪姝唇线凉薄,推开他毛茸茸的脑袋道,“我这条链子,终归拴不住你了。”
“等稳定下来,你做我的大妃。”李烈被推开,又大狗似的拱回纪妧怀中,用生涩的汉话道,“一辈子,也不要分开。”
“一辈子?”纪姝像是听到了什么绝世笑话似的,笑得东倒西歪,上气不接下气。
她抹了把笑出的泪,朝着李烈展示自己苍白的指尖道:“蠢货,我用这双手,杀了你亲哥哥!”
李烈不为所动:“他残暴,欺负我,侮辱你。他该死!”
纪姝的笑意淡了下来,盯着李烈许久。
那些关于九死一生、充斥着鲜血和屈辱的记忆争先复苏。纪姝眼里没有恨,只是彻底的冷。
一个死了心的、千疮百孔的人,哪还有什么爱与恨呢?
“我不会再回去了,李烈。”纪姝倚在狐裘中,轻飘飘道,“大殷只是让我觉得恶心,而你的国家,却让我痛彻骨髓。”
……
北上议和之事,定在小年那日启程。
天还未亮,挽竹清点好随行的行李和衣物,见纪初桃望着天边的微光出神,便问道:“殿下是担心议和迎亲的路途遥远,会颠簸受苦么?有拂铃和霍侍卫在,还有信得过的禁军高手一路护送,不会有事的。”
纪初桃轻轻摇头:“本宫担心的不是这些。”
她没想到纪妧会这么顺利地答应她随使团北上。
大姐不是不顾她安危之人,之所以答应得这般痛快,难道是因为接下来京城的局势会比边塞更危险?
莫非大姐的病,查出什么由头来了?
正想着,拂铃来报:“殿下,使团都准备好了,问您是否启程?”
纪初桃收敛心神,朝着皇宫的方向远远眺望一眼,深吸一口冷气道:“走罢。”
持着符节的使团队伍蜿蜒敬穆,在宫门下等候多时。
为首的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生得浓眉大眼,颇为低调和睦,朝纪初桃拱手道:“永宁长公主。”
纪初桃并未见过他,但从他身上绯紫的王袍猜出,这位大概就是大姐从旮沓里刨出来的宗室子——即将奉命和亲的新封郡王,纪琛。
“安溪郡王。”纪初桃颔首回应。
“三殿下。”一身绯红官袍的文臣手持符节向前,端正行礼,眸中隐着内敛的光华。
“孟状元……不,孟侍郎?”纪初桃看着孟荪清隽精致的脸,讶异道。
第71章 相见 该如何罚殿下才……
为了以防万一, 大殷使团的名单中并未提及纪初桃的名号,只待安全到了朔州军营庇护的境内,再公布身份。
纪初桃记不清车马队具体走了多少日, 只依稀记得马车外的房舍渐渐零星稀疏,茫茫飞雪取代了京都城的繁华富庶。
再往前走, 连最后一点雪色也也没了, 风却越发凛寒刺骨, 大片大片单调的黄沙铺展眼前, 有时走上整天也碰不上一个活物,看不见一点绿意。
纪初桃也是到了这样的地方,方知为何边境每年秋冬总是骚乱不断。北境冬日凄寒干冷, 粮草不足,北燕悍贼便时常南下劫掠囤积过冬的粮食,京都中原的安宁, 皆是北境戍边战士用血肉堆成的城墙换来的。
这是待在锦绣堆成的深宫中, 所看不见的苦难。
而这条坎坷的黄沙道路,八年多前二姐纪姝亦是含着眼泪跌跌撞撞走过, 逃过,认命过。
如今北燕国破, 留下的十三残部不成气候,若此番谈判顺遂,将来两国中止战乱,互通有无, 自是皆大欢喜。
代州境内, 官驿中。
纪初桃做宫婢打扮,摘下垂纱帷帽,以温水洗去满脸的干燥与疲乏。
拂铃借驿馆的炉子煮了茶水, 纪初桃小口饮了一杯,待身子暖和些了,便推开窗户透风。
北上途中辛苦,可纪初桃一想到再过一日就能到达朔州与祁炎相见,所有的跋涉便也值了。
使团名单中隐瞒了她的存在,不知明日祁炎见到她,会是怎样的神情。
纪初桃趴在窗台上,手指下意识摩挲着颈上的骨哨坠子,而后置于唇间轻轻吹响。
“鹰骨哨。”蓦地院中响起一个粗犷的声音,纪初桃低头一看,只见天井小院中,戴着镣铐的质子李烈正仰首看她,用生疏的汉话道,“送你骨哨的人,一定很爱你。”
异族人说话豪爽直白,一点也不含蓄。
每天这个时候,侍卫都会将李烈从囚车中放出来活动筋骨。
也不知李烈是年轻力壮,还是临近故土的兴奋,使团上下多少有些疲惫风霜,他却越发精神,正用戴着镣铐的手,饶有兴致地把玩一根素簪。
那原是二姐常戴的一根簪子,不知怎的出现在了李烈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