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班的相场独自朝着森林走去。
她的模样看起来不太对劲,所以我、馨和由理决定跟上去,没想到却半路跟丢了。
而且最后连我们自己都迷了路。真是老套的剧情呢。
「相场是跑到哪里去了啦?」
「……感觉有点怪。」
如馨所言,夜晚的森林飘荡着一股与白天截然不同的氛围。
「又是人类……请说。」
「但感觉和刚刚那个女生不一样……请说。」
传来了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声。正在交谈的是栖息在森林中的妖怪们,戴着木雕面具、身材只有玩偶一般大的木灵童。
那些家伙白天不出来活动,到了晚上却又摆出一脸这是我地盘的神气表情,从树上观察我们一行人。他们脖子上垂下的青白色石头,像是在发出信号般闪烁个不停。
「对了,我们就问这些妖怪好了。」
由理一提出这个想法,就立刻走近最靠近我们的那一群木灵童。
「欸,你们有在这附近看到和我们穿同样衣服的女生吗?」
「啊哇哇哇呀,这群人居然看得到我们!请说──」
「他们不是人类吗!请说!」
「但是身上也有妖怪的气息……请说?」
木灵童们吓到弹了起来,赶紧聚在一起开会讨论。对于我们能看见妖怪这件事感到很迷惑。话说回来,他们的语尾助词有够奇怪……
也有些喜欢恶作剧的小小木灵童,似乎是对我们感到很好奇,还跳到我背上拉我的头发。我当然是毫不宽待地把那小家伙拎起来,举到自己眼前。
他的身体像棉花糖一样柔软,我手指捏住的地方整个凹陷下去。
「你这家伙,干麻玩别人头发?」
「啊──啊──住手──请说──」
「欸,你有在附近看到和我穿同样衣服的女生吗?好,请说。」
「呜哇啊啊啊啊~」
我只不过是问他个问题,那只木灵童就吓得浑身发抖,哭了起来。
他实在哭得太惨,我只好将他抱在手上,像小婴儿那样哄他。
「好啦好啦,乖啦不要哭啦。」
「不就是你把他弄哭的吗?」
「闭嘴啦馨……那个,我们只是来这座山参加户外教学的学生,除了可以看见妖怪之外,就是普通的人类。嗯,有件事情想要问你,你有在这附近看见和我们穿着相同运动服的人类女生吗?」
「人类女生……?」
我怀里的木灵童吸吮着手指,露出好像有印象的表情,四周的木灵童们也喧哗起来。从这个气氛来看,他们果然知道些什么。
「这样说起来,还有另一个人四处走来走去的……请说。」
「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的样子……请说。」
在找东西……?相场是搞丢了什么东西吗?
「可以麻烦告诉我们她去了哪里吗?我们必须要带她回去。」
由理出声请求后,现场顿时陷入一阵沉默,我怀里的木灵童突然小声吐出一句:「可是她掉进狭间里啰。」他甚至连语尾的「请说」都忘了讲。
「狭间?」
「这座森林有个不稳定的狭间,是以前筑波山的大天狗大人做的。现在因为大天狗大人已经不在了,就成了妖怪们的游乐场……请说。」
我们互望一眼。所谓狭间,是指大妖怪或神明所创的简易结界空间,偶尔会发生人类误入里头,迷路回不了家的情况,是神隐的其中一个原因。
「说到筑波山的大天狗,是有名的『法印坊』吧?你们刚刚说他已经不在了,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说他住腻山上了,就下山跑到人类社会里去了……请说。」
对于由理的问题,木灵童表情有些哀伤地缩了缩身子回答。
他们使青白色石头发光,和四周的木灵童们联系了一会儿,没过多久就纷纷从周围树上跳下来,朝着我们招手说:「这个方向喔。」
我们跟在排成一列前进的木灵童身后。他们脖子上挂的发光石头,在夜晚小径中串成一条青白色的光道,画面十分美丽,而且充满神秘气息。
「早点找到她比较好喔……请说。」
「山里的妖怪都想要人类女子做新娘……请说。」
我们行进时木灵童说的那些话,在妖怪界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自古以来,妖怪就认为如果能找到人类女子当新娘,地位就会比较崇高。
「虽然现代因为阴阳局抓得很严,妖怪掳获人类女子这件事已经遭到禁止……」
「但在这种深山,感觉就会有些家伙根本不甩都市妖怪制定的规则。」
「难道这也是神隐经常发生的原因之一吗?」
「……很有可能呢。」
馨和由理一脸凝重地推测着。因为这一点是让人类和妖怪间的关系日渐恶化的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妖怪的罪孽。
被妖怪掳来的人类女子,究竟是在什么样的心境之下,成为妖怪的新娘呢……?
虽然对我来说,那是一个「救赎」。
「新娘,欸,我在平安时代也有这方面的经验,所以没办法说什么呢。欸──馨?如果我当时是被其他妖怪抓去的话,会变成怎么样呢?」
「……真纪就算被抓走,应该也是会将那个妖怪痛扁到快要没命,然后搜刮他的财宝,再洋洋得意地下山去吧。」
馨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讲出极为失礼的发言。
我可是在讲你上辈子干的好事耶。
「……啊,变了。」
突然有种异样感。是跨过某道界线,四周景色突然转变的感觉。
那也就是从现实世界,迷失在「狭间」的瞬间。
景色和刚刚是同一座森林,但某些地方不同了。
「她在这里喔……请说。」
木灵童探头窥视着某个地方,所以我们也凑过去一瞧,那是个令人绝望的悬崖。
但在悬崖正下方,刚好有个圆形广场般的空地。
可以看见好几只妖怪,还有缩成一团倒在地上的相场。
「相场!」
相场昏过去了。她四周聚集了好些戴着青草面具的森林妖怪,正在旁边观察她。
我从这座高耸的悬崖上飘然降下,在相场和妖怪们中间稳稳落地。
「别对这个女生出手……她只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
我静静直视妖怪们。
在我不带敌意地出声劝告后,森林里的妖怪们往后退了一步,神情显得十分迷惑。
「又是人类女子……」
「这个比较可爱……」
「但感觉很强,好恐怖,好像很厉害。」
他们的感想诸如此类。也是啦。
「如果你们是想要新娘,这女生绝对不行,她有自己的爸妈,在人间还有自己想完成的梦想,不可以去破坏她的人生。」
「……」
「不过,如果你们是担心她,那就谢啦。」
妖怪们看起来神情似乎有些落寞,一只接着一只离去。
「啊,但是,如果你们真的想要新娘,就下山到浅草来吧!在浅草一定能遇见新的缘分,也有很多单身妖怪,我会帮你们当媒人的!」
没错,我可是认识很多单身的妖怪女性呢。
干练的职场女性雨女,在浅草经营和风咖啡厅的第一代女店长,在浅草地下街开居酒屋的长颈妖(注8)女老板,继承老字号灯笼店的化猫大姐,还有交男友从不间断的肉食系地主神。
与新的人相遇,陷入爱河,这份感情有可能开花结果,也可能无疾而终。
直到遇见能让自己愿意一生相守的那个命中注定的对象为止……
妖怪们回头望向我,轻轻点头致意,又静静离去了。
「相场……相场……」
「……嗯?」
相场对我们的呼唤有了反应,慢慢苏醒过来。她刚刚应该是无法适应妖气浓重的「狭间」,又在里面待了太久,才会昏倒吧?
现在我们已经离开狭间,回到悬崖上现世的森林里了。
是馨背着相场上来的。
「……咦……我……我?」
「你还好吗?」
我出声关心后,相场只是眨眨眼,呆愣了一会儿。
「我……从悬崖上摔下去……然后……」
她似乎慢慢想起自己的遭遇,脸色发青地左右张望,确认四周。
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果然是很害怕吧。
「我来打电话给老师喔。」
由理用随身带来的智慧型手机联络老师。
「相场,你的腿擦破皮了。」
「你有其他地方受伤吗?你摔下去的地方高度还满高的。」
「……天酒……茨木……」
相场边擦眼泪边轻轻点头,回答:「只有脚扭到而已。」
她情绪似乎稍微镇定下来,我就在她面前蹲下,将手放在她的肩上。
「欸,你为什么会自己一个人跑进森林?你不害怕吗?」
「……因为我在森林里弄丢了相机,那是很重要的相机。」
从她断断续续的描述,我渐渐拼凑出事情的大概。她似乎是找到了那台重要的相机,正紧紧抱在怀里。
「你跟自然学校的人讲,请他们帮你找不就好了吗……?」
「……可是……」
相场语带含糊。馨不禁叹了一口气。
「也是有些普通人进了那个狭间,就一直被困在里面喔。」
「光是考虑到这点,实在就太危险了,这举动真的有点太过轻率。」
「差一点就要引发大骚动了呢──」
我和馨你一言我一语地唠叨个没完,相场渐渐感到不耐,握紧拳头,猛然抬起脸。
「……了……」
「咦?你说什么?」
「吵死了!说到底还不都是你们两个的错!」
「什么?」
她出乎意料的发言,让我们莫名震惊。
「都是你们,都是你们一直否认在交往,我才会为了寻找证据那么拼命呀!为了写报导而热血沸腾!」
「……?」
「你们别再装了,快点承认啦!你们两个家伙绝对是在交往吧!快点给我讲清楚,让我有东西写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们因为相场突然性情大变而吓了一大跳。虽然原本从她那句尾爱拉长音、过于甜腻的讲话方式,我们就猜到她多半都是在装可爱,但没想到……没想到……
「……啊,相场其实是这种性格吗?」
「我们有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吗?」
「没有吧……这才是她的本性吗?」
「女生本来就是拥有好几种不同面貌的生物呀。」
在我和馨低声讨论时,相场还在我们脚边嚎啕大哭,用拳头死命捶着地面。看着这副画面我总觉得……她远比那些怪奇现象还要不可思议。
「啊,馨、真纪,老师他们马上就会来了喔。相场,太好了呢。」
由理打完电话回来,一个人独自在着诡异的气氛中展露爽朗的笑脸。
没过多久,就看见前来寻找我们的手电筒强光,我们平安获救。
老师一到现场,当然就立刻臭骂我们一顿。不过相场也没什么大碍,所有人都平安回到自然学校,这件事也就顺利落幕。
发生多起怪异事件的户外教学,就这么落幕了。
过了两个礼拜之后。
我们正一如平常地在社办随兴消磨时间时……
「『大功一件!传说中的民俗学研究社三人组,拯救了因神隐而神秘消失的少女』……上面这样写。」
由理念出校内报的内容,观察我们两个的反应。
「这是怎么回事?现在居然又把我们写成英雄……相场也太难以捉摸了吧。」
从当时相场的态度来看,我还已经预先做好心理准备,怕她可能会写出什么对我们不利的报导咧。
光看这篇报导,内容满满都是称赞我们的英勇事迹是「极富勇气的行动」这类赞誉之词。
但一想到这是那个相场亲笔写的,就让人觉得未来堪忧……
「啊……这样说起来,欸,馨,自动贩卖机停电那件事,结果到底是什么原因呀?」
「……啊啊,那个呀,我也不晓得呀。」
我手撑在日志上托着腮,心不在焉地思考着。
发生神隐的原因是「狭间」,但那场停电的真正理由,最后我和馨还是没能搞清楚。到头来,或许真的只是普通的停电吧……
因此我在日记中诚实写上我的感想,「极度不可思议的户外教学」。
在这个世界上,实在充满了就连曾是大妖怪的我们也摸不着头绪、无法解决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