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贯将二人送进殿内,便识趣的退了出来,命守在宫门前的小太监将大门合上了。
孟妱来奉天殿的次数并不多,每回来的时候,都觉这里庄重无比,她都甚为小心谨慎,唯恐行差踏错,触犯龙颜,或是坏了宫中的规矩。
可今日她走入这里,却只觉这是一处甚是寻常不过的地方,她知道有一个人,正在里面等着她。
等她回家。
孟妱缓缓走入里间,皇帝正坐在窗边的矮榻上,他穿着一身淡青色菖蒲纹锦缎常服,束着金冠,盘坐在小几旁。他眉眼本来就生的清朗英气,他将眼睁的大大的,瞧起来便能精神不少。
见孟妱走了进来,他原本放在膝上的手,不禁轻抖着。他缓缓伸出手,还未待说什么,孟妱先跪了下来。
“怀仪叩见……陛下。”
“起来起来,”皇帝缓缓朝她抬手,他想下榻将她扶起,可奈何他已没这个体力了,他将孟妱好好的瞧了瞧,撑着笑,问道:“累了罢?快喝些水。”
孟妱听得出,他的声音有些发虚,又带着微颤。见陛下将茶盏推了过来,她赶忙伸手拿了过去。她一点都不渴的,可也不知为什么,她下意识端起了茶,便一口一口喝了起来。
她不知该做什么,似乎唯有如此,才能让他觉着放心。
贝齿不受控制的磕到了茶盏,她还是不争气的哭了。
良久,她吸了一口气,缓缓放下了茶杯。
见她一直低着头,皇帝不禁将目光转向了沈谦之,问道:“怎的了?又是你欺负她了?”
此话一问,孟妱哭的更狠了。食指紧紧扣在一起,她很想止住眼泪,可就是怎么都止不住。
沈谦之顿了一瞬,朝皇帝行了一礼,“微臣不敢。”
皇帝这才满意的轻笑了一声,而后将转向孟妱道:“是……是朕不好,没思虑周全,让你遇了险,若是你娘在,她定是要与朕闹脾气了。”
“不、不怪陛下。”她很想说,这些年来,他给她的照顾,已经颇多,可一时要与一个见过不多次的人说这些,她又说不出口了。
少时,殿外进来一个太监,手中端着药碗,道:“陛下,该是时辰进药了。”
皇帝显然极不耐烦,直朝他挥了挥手,“下去。”
孟妱却忙起了身子,她走上前去将托盘上的药端起,走至皇帝面前,缓缓欠身将药碗捧了上去,“陛下……陛下该是要进药的。”
皇帝看着她端上来的碗,微颤着将碗接过了,改口道:“是、是该用药了。”
皇帝端着药碗,一口饮尽了,顿了一瞬,又将碗交回孟妱手中,还不忘道:“你瞧,朕都喝了的。”
闻言,孟妱不禁勾了一抹笑。
看着她的笑,皇帝亦不自觉的笑了笑,而后同她道:“只一进门,你眼便红着,可别是听了外头人的胡言乱语,朕好得很!你瞧,”皇帝竟如同一个年轻小伙子一般,坐直了身子,继续道:“朕只是偶感风寒——”
“爹爹……”孟妱忽而出声打断了他,就这么跪在他膝旁。
第83章 “沈谦之……我有些害怕……
孟妱这一声低低的轻唤,将皇帝半晌强撑着起的心绪打破了,他终是缓缓叹了一声,伸手轻抚上她的发,轻声道:“傻孩子,哭什么的。”
孟妱伏在皇帝膝头,似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一般,只抽噎不止。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这般肆意任性,什么都不需要去在意。因为她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她最亲的人,他不会因她身上的缺点而嫌恶她,不会用审视的目光去瞧她,她亦无需去做任何讨好他的事。
前一晚上,她便忧心着一整夜不曾入睡,加上哭的狠了些,竟不知何时睡着了。
醒来时,她已躺在了矮榻上,身上盖着一件貂绒的氅衣,在一旁侍奉的只有大太监姜贯。她抬眸往屋内瞧了一周,见皇帝静静的躺在榻上。
孟妱心内一紧,忙起身快步走向榻前。
姜贯见她一脸焦急之色,忙在一旁开释道:“郡主不知,陛下今日知您要入宫,早早便等着了。老奴怕他熬一日,熬不住,方才好劝歹劝,这才歇下了。”
孟妱缓缓舒了一口气,伸出手暗暗向外指了指,示意姜贯出去说话。
她怕吵着了皇帝。
二人了出内殿时,姜贯脸上多了些笑意,恭谨的道:“陛下今日的脸色,倒较先时好了些,郡主切莫忧思过甚,陛下若是瞧见了,只怕是更会伤心。”
孟妱微点了点头,将步子放的极轻,向姜贯行礼作别后,便出了奉天殿。
殿外的凭栏前,沈谦之穿着一身靛青官袍站在不远处,乌发被束在玉冠中,此时已过巳时,日光正打在他颀长的身影上,向后投下一抹阴影。
她方才在殿内睡着了,算着时辰,该是有两个多时辰了。她以为,他早已走了。
听见身后的响动,沈谦之徐徐回过身来,见她出来,低声问了一句:“醒了?”
孟妱低低的应了一声,与沈谦之一同抬步向外走去。
行至一处小亭子,孟妱缓缓坐了下来,长长叹了一声,她从未见过皇帝那般虚弱的模样。
“怀仪……?”沈谦之跟着坐在一旁,见她低眉不语,便出声问道。
孟妱微微抬起头,瞧向他。
“不要不说话,你不说话,我便不知你在想什么,”说着,沈谦之忽而自嘲的笑了一声,“也不知为何,在你身上,我竟蠢笨起来。”
闻言,孟妱心内动了动,她稍稍起身,向沈谦之身侧挪了一步,又缓缓坐下了,她侧了侧身,就这么靠在他肩头,她想起了沈谦之说过的话,他会陪她一起渡过。
“沈谦之……我有些害怕。”
母亲当年离去的时候,她尚在襁褓之中。李嬷嬷走的时候,亦是那般突然。这种她亲眼看着亲人即将离开她的感觉,还是第一次。
她因无力而感到害怕。
她知道她不是神仙,她留不住父亲。
沈谦之侧过首,他垂下眼眸,正好瞧见她长长的眼睫,顿了顿,他低声道:“莫要害怕,至少,陛下如今应是欢喜的。他的心愿已满,或许,他只是想念你的母亲了。”
“爹爹还能见到母亲么?”孟妱是一个不信鬼神的人,但此时,她却想要相信。她觉着,爹爹一定很爱母亲,因为他是那般的疼爱自己。
沈谦之默了一瞬,他移开了眼,望向了亭外的上空,缓缓道:“会。”
良久,沈谦之缓缓站了起来,朝她道:“我该出宫了。”
孟妱知她是要住在宫里的,见沈谦之起身要走,下意识攥住了他的衣袖。
沈谦之怔了一瞬,回眸瞧了她一眼,笑了笑,不禁用手抚上她的脸:“今夜,你要一人住宫里了。”
瞧着她轻蹙起的眉,他又低声补充了一句:“我会每日进宫瞧你的。”
*
自那日起,孟妱便住在了宫里,时不时便去奉天殿看着皇帝用药进饭。她并未强向太医问询陛下的景况,她只是照顾在陛下身旁,与他多说说话。
这日,她方走出奉天殿,便见着了魏陵。说来也是奇怪,听姜公公说,太子也是日日请安,可她却是第一回 见他。
“五皇子……?”孟妱一时忘了太子的称呼,直唤道。
话罢,魏陵却急急的转身走了。
虽说她与魏陵只说过那一次话,可这几日与爹爹与她说话时,给她讲了许多母亲从前的事,其中便有母亲与魏陵生母周美人的事,周美人亦对母亲有过恩情。
这也是爹爹会喜爱魏陵的缘由之一,他说,周美人亦是良善之人。
可她也知道,后宫之中从来不会需要真正的良善之人。
温贵妃既会知晓她的身份,当年定也知晓母亲与周美人的事,焉知当年周美人之死,不是因着母亲?
如此想着,她不觉对魏陵,更生了几分怜爱之心。
见他走了,孟妱便忙几步追了上去,路过了一个转角之后,却彻底寻不见人了。
正在她要回头时,身后传来少年清朗的声音,“怀仪郡主。”
孟妱以为他是有要紧的话与她说,是以将她引来此处,便欠了欠身,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你是沈谦之的人吧?”少年的神情不加掩饰,直接的问道。
他脸上的敌意甚是明显,不待孟妱说什么,他又继续道:“你若是敢伤害父皇,孤必不饶你。”
话虽说的狠,可他说完后,眸中仍闪着光,良久后,他将头低下了,只冷冷道:“望你好自为之。”
孟妱再想说什么,便见魏陵转过身子走开了,方才跟着他的宫人亦缓步走上前来,将她的路挡住了。
*
孟妱住在皇宫西侧的流云殿中,太子因年幼,尚未搬出皇帝独居东宫,而是住在离流云殿不远的万春宫,那是周美人生前所住的宫殿。
因想着白日的事,夜晚时分,她不知不觉还是走到了万春宫左近的凉亭中。
她一面发着神,一不当心,便将亭中的烛台碰倒了,一阵风吹过,烛台上的火灭了,幸而还有清浅的月光,她倒并未在意那烛台。
少时,一众侍女从亭子前的长廊走过,行至半路,其中端着托盘的女子忽而匆匆走向最前方,与为首的嬷嬷说了几句话后,就端着托盘快步朝她这个方向走来。
因那人过来的急,孟妱下意识向后靠了靠。
她坐的地方正在凉亭的暗处,加之没有烛台,亭外之人并不能瞧见她。相反,她瞧外面的人,却映着月光,瞧的甚是真切。
只见穿着浅色宫装的女子,将托盘放在一旁,蹲下了身子,半晌,从袖中掏出一个香囊,伸手在里面探了探,拿过托盘上的小碗用指腹在上面抹了一圈。
接着,她便仓皇起身,快步跟上了已走至前头的队伍。
孟妱的手扶在圆柱上,思忖了一瞬,还是大步跟上了。
万春宫中,魏陵坐在一方小桌前,将身子挺的直直的,手中拿着书卷专注的翻阅着。
见他身旁的烛火暗了下来,掌事的宫女轻手轻脚的走上前去,轻剪宫灯,复站回了原位。
殿门“吱呀——”一声,一个嬷嬷进殿道:“殿下,该用药了。”
魏陵仍一心在手中的书卷上,只淡淡向一旁的嬷嬷道:“放着罢。”
嬷嬷应了一声,便朝送药的宫人抬了抬手。
为首的侍女端起药壶,方才端着托盘的宫女便忙小步上前,将托盘放置在一旁,取了一个小碗,奉在一旁,侍女倒好了药,便交在了嬷嬷手中。
“你们都下去罢。”嬷嬷端过药,放在魏陵的桌上,便也跟着退去了一旁。
少时,一旁的宫人温声提醒道:“殿下,药该凉了。”
魏陵这才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伸手去端药。
“禀太子殿下,怀仪郡主求见。”这时,殿外忽而传来了通报。
孟妱郡主的封号虽未被正式复原,因着她是被皇帝暗旨接回来的,又特许在旁侍疾,宫里的人,眼睛各个都是透亮的,陛下虽未有明旨,却也都直唤她郡主。见她亲自来登太子的门,也不敢不回禀。
魏陵原不想见她的,可脑中仍是不禁会想起,初次见孟妱时,她与他说过的话。
万事不可逞强,当先保护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