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有人喜有人恨,喜有源恨有根
高音喇叭里传出的声音清晰而明朗。
宣读文件的大眼睛小伙子胥大海激情满怀,心潮澎湃,语调里显示出无可阻挡,不能战胜的力量。一个普普通通从来没见过大世面的渔家青年,在几百人的群众大会上,停停当当传达党中央、毛主席的指示这是做梦也不曾想到的啊!革命能推动一切,革命也最能造就人才呀!这个往日不被人注意的渔家小伙子,而今在斗争中成长起来了。听,他在把党中央、毛主席的声音,传送到贫下中渔的心里。他哪里是在朗读?他是在激情歌唱,他是在热烈呼喊:
“连家渔船在解放后是历次运动的死角。……四类分子该管不管,也很难管制,伪江西湖口县参议员,伪商会会长长期潜藏在安徽省安庄市连家渔船中……”
此时,一直默不做声的白胡子爷爷危说章神情专注地望着主席台上,尖起耳朵听,生怕听漏了一字一音。听到这里,他不能自禁阶级的本能,拉住左手边钱仁和的衣袖说:
“你看,毒蛇化装成了美女。可恶的四类分子,打扮成了连家船渔民。俺春柳湖有没有呢?”
说着,老人机警地扫了一眼大片黑压压的人群。
“俺春柳湖一宗好,解放以后,没来过什么五杂八姓的人。只有甘长礼,他的底细早就让春江查清楚哒。”
钱仁和不以为然。
坐在钱仁和左手边的雷大姐却说:
“那就不一定嘞!那些龟孙子们,就像火坑上挂的葱,外边蔫滴滴的,里头不死心。饭蒸隔木皮,人心隔肚皮。光看皮面是难得看清楚的嘞!”
“是的!是的!打扮成美女的毒蛇也好,化装成相公的豺狼也好,要一个一个地清理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跟春江管制徐铭谱一样,叫他们规规矩矩,笔溜笔直。叫他们这些乌龟王八、牛鬼蛇神,尝尝俺无产阶级专政这个铁拳头的厉害。”
白胡子爷爷危说章郑重其事地看了钱仁和一眼,十分严肃地强说:
“钱队长你要时刻提高警惕嘞!要多长一双眼睛嘞!”
这时陈五奶低声说:
“党中央、毛主席在北京,对俺水上的情况都知道得这样熟悉啊!真的了不得嘞!”
甘德保说:
“那当然嘛!毛主席和俺渔民心连心,这水上的事情他全都晓得。”
钱仁和说:
“莫打岔!莫打岔!听大海传达文件。”
主席台上,胥大海在继续宣读党中央《连改》文件:
“要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进行阶级教育,克服渔民中自发的资本主义倾向……”
这字字句句,是电火,是阳光,驱散了人们心头的乌云,使他们振奋起来,看清了方向,看清了目标,决心大踏步地朝前走。这电火,这阳光,直射到阴暗的角落里,令害怕阳光的乌龟王八,牛鬼蛇神胆战心惊,瑟瑟发抖。
胥大海宣读完这两段话的时候,坐在眼皮底下的卓有德那张颧骨突起的脸霎时变得惨白。他觉得胥大海那两道尖锐的眼光,像两把利剑刺到了他的心底,发现了附在他身上的魔影。他仿佛看到胥大海从主席台上跳下来,对他劈头就是一拳。他吓得魂飞魄散,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一倒,撞着背后的白胡子危说章的下颌,只差一粟米米儿没倒下去。
他身边坐着的比他年轻十多岁的堂客檀香皂肖月美吓了一跳,急忙把他拉住。
正听得喜眉笑眼,白胡子一翘一翘的老倌子突然惊叫一声:
“卓队长,你的骨头断了是啵?”
老渔人身子往后一让,两巴掌把卓有德向前一推。
“爷爷,没有碰着吧?”
坐在后头的匡月亮、赵海南招呼。
卓有德从晕晕糊糊中惊醒,浑身虚汗淋漓。他掉头一看,原来是苦水里泡出来的老渔工危说章。该死该埋!不碰这个,不碰那个,单单碰了这个逢人哭诉家史,对渔霸、渔主、地主、资本家恨之入骨的倔老倌子。
卓有德内心埋怨白胡子不该坐在他背后;恨自己没有镇定这种惊慌情绪的本领。他觉得春柳湖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慌什么?有什么慌的?真是没得卵用。你看,胥大海就根本没有注视他嘛,不是还张大着嘴巴在一个劲地往下念吗?
他抚住咚咚直跳的心,定神想了想:决不能让别人看出这个破绽呀!采取什么办法弥补呢?
檀香皂肖月美是唯一晓得他内心奥秘的人,她要帮助男人,企图造成一种假象,让危说章和旁人产生一种错觉。她便机敏地对自己的男人问道:
“老卓你怎么啦?又发眩晕呀!叫你看看病,吃点药,你要抬拗肩膀,把你没得整。”
卓有德心领神会,连忙接口说:
“你只莫得胜。大病小病都吃药,制药厂造得赢?也要想想整个社会唦!”
他又故意一撇鲶鱼嘴,故意呵斥年轻美貌的堂客。
肖月美暗中笑了。
卓有德拿出了平素日的隐身之术,掉过脸去,对被他碰疼了下颏的白胡子老倌说:
“徐铭谱那些龟孙子,俺虽然管了,批了,斗了,但还不严,还要狠点火!”
他照年轻人的口气,尊敬地称呼说:
“爷爷,你老人家看呢?”
听不到老人的回音,他扫兴起来。
他只见危说章把视线集中到主席台上,很动感情地望着宣读中央文件的大眼睛小伙子。
他神经过敏地想着:既是如此,也算了吧。不,这倔老倌子听完之后,会回过来啰唆这件事的。看来,他不得不费点唇舌,转移倔老倌子的注意力。他振振有辞地说:
“毛主席真英明,硬像到俺春柳湖来视察过的一样。如果不搞‘四清’,那得了啵!徐铭谱那些四类分子不严加管制,那得了啵!”
“你等下下儿讲好不好?听,听,听!听中央文件!”
白胡子爷爷厌恶地说。他连看也不对他看一眼,仍然全神贯注地听着。
“真啰唆!”
匡月亮骂道,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得清。
赵海南也朝他的背影狠狠地瞪了一眼。
卓有德尽管碰了危说章一个冷脸,但觉得他那鲶鱼嘴里吐出的声波已经震动了旁人的耳膜。他的补漏工作可以算得天衣无缝了。他庆幸自己心机灵巧,有着化险为夷的本领。没有人因此对他产生怀疑。他内心感叹:真是谢天谢地呀!
一阵长时间的鼓掌和欢呼。
卓有德又一次从沉思中惊醒,定神一看,长着一双大眼睛的民兵营长已经离开讲台。
会场上活跃欢腾,男女老少,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海南哥,听了这么久,哪一句不是渔民的心里话啦?”
匡月亮感慨万千。
“对,句句都是俺的心里话嘛。”
憨厚的赵海南回答。他又说:
“但是,觉得不合口味的还大有人在呀!”
匡月亮问:
“还有这号人?”
“事情是复杂的。”赵海南深沉地说,“没得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
赵海南的脑子虽然反应慢一点,但对任何事情都要问一个为什么,要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翻看覆看,倒看顺看,完全看够了,觉得有了十二分的把握,心里才会踏实下来。他想问题,办事情,脑壳里头比别人复杂就复杂在这里。
这是他经历了惨痛的教训才逐渐变得成熟起来的。也就是说成熟是痛苦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