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箱底有件无价宝
黄春江见堂客这般难过,思考着说服她的办法。他沉思片刻,从自己身上抠出手帕,递到梅秋华手上。看到堂客擦干了眼泪,又替女儿擦干了眼泪,他才慢慢说道:
“华姐,你忘了?当初,我给刘局长送《连改报告》的那天夜里,我俩不是共同立下誓言:为了连改、定居,为了渔家真正走上毛主席指引的社会主义道路,甘愿献出个人的一切。今朝,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挨了一点小小的批评,为什么就经不住,顶不起,难过了,泄气了呢?搞革命,光说在嘴里,写在纸上,不行啦!重要的是落实到行动上。”
黄春江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有力。他接着说:
“多少革命先烈,在民主革命时期,为了革命,为了寻求真理,为了而今幸福美好的生活,抛头颅,洒热血,死在敌人的枪弹里,倒在强盗的屠刀下,是多么的敢于牺牲。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他们没有一丝丝儿私心杂念,天下为公完全占满了整个心窝。而今,我们搞社会主义革命,为什么就不能这样?”
黄春江说到这里停住了,望着堂客问道:
“华姐,我要你珍藏的那件宝贝呢?”
梅秋华睁大眼睛问道:
“宝贝?”
黄春江点点头:
“是呀!一件无价之宝!”
梅秋华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说:
“放在箱子里。”
黄春江伸出手,说:
“钥匙呢?”
梅秋华从身上抠出钥匙,说:
“我来拿。”
黄春江说:
“不!我来拿。”
梅秋华只好把钥匙交给了他。
儿女们都睁大眼睛,望望爹爹,又望望恩娘,只想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黄春江接过钥匙,从紧挨中舱的衣舱里搬出一口红漆小木箱,用钥匙打开挂锁,揭开几件衣物,双手托出一个红彤彤的小包,两只眼睛深情地凝视着,晶莹的泪珠一颗连着一颗的流出来。
他颤抖着双手把红色小包捧到灯下,将紧裹着的红色绸布慢慢地,一层一层地揭开,最后亮出一块发黄的小白布,上面呈现出二十三个用血写成的歪歪扭扭的字迹。他庄重地捧到堂客眼前,低低地说:
“华姐,你看。”
梅秋华接过小块白布,泪水一滴一滴地洒在锁幅板子上。儿女们见此情景,都把脑壳凑过来,眼睛盯着小块白布。黄春江念道:
“只要为革命,砍头也甘心。望儿长大后,也做革命人。黄经海。”
这23个金光闪烁的字迹,是黄春江的义父黄经海留下的遗言。
那是1949年春天,黄经海和雷耀湘领着春柳湖的穷苦渔民,勇敢地和霸占春柳湖的渔霸徐铭烈徐铭谱兄弟作斗争,想方设法凑了两担绿豆、几十斤桐油,黑夜里躲在春柳湖北岸鸬鹚元帅墓后面,垒起一座土灶,架上铁锅,点燃芦柴,把桐油煮沸,分批倒进绿豆,沾上桐油,立即捞出,装上四条小渔船,8个人分别登船,每船两把桨叶,一前一后,飞一般驶向春柳湖上游的四个不同方向,同时把桐油绿豆撒进湖水,鱼虾最怕桐油绿豆,见了回头就走,纷纷涌向下游罶口,挤出春柳湖,奔进沅水逃命去了。
一夜之间,春柳湖的鱼虾被赶得一尾不留,破了徐铭烈徐铭谱兄弟的财神爷,为穷苦渔民出了一口恶气。徐家兄弟恨得要命,扬言抓住了领头撒桐油绿豆的人,定将全家斩草除根。
徐家派出狗腿子,四处打探,对有嫌疑的人拷打逼问。穷苦渔人死也不肯交出黄经海、雷耀湘。
后来,地下党里头出了可耻的叛徒,出卖了黄经海、雷耀湘。在被捕的这天夜里,黄经海事先把小春江藏到了患难兄弟历崇德的船上,托他抚养这无娘无耶的孤儿。
黄经海入狱后,遭到狗渔主的严刑拷打,逼他交出地下党领导人。他坚贞不屈地和敌人作斗争。深沉的黑夜,牢房死一般的寂寞。受尽折磨的难友们,躺在潮湿发霉的地铺上,有的做着噩梦,有的辗转反侧。
黄经海脱下身上的破棉袄,盖在一个重病发烧的难友身上,走到牢房门口,睁大两只燃烧着烈焰的眼睛,望着黑沉沉的夜空,拳头骨捏得咕咕叫,恨不能把整个牢狱般的旧中国,掀它个底朝天。他提起拳头,正要朝牢门上的铁柱子砸去,两个狱卒的黑影出现在牢门外,打开锁,拉开牢门,喝道:
“黄经海,出来!”
难友们听到喊声,知道新的折磨又要落到黄经海身上。他们爬起身,涌到牢门口,借着从门外走廊上射进来的微弱亮光,注视着黄经海脸上尚未愈合的道道伤痕,转对狱卒愤怒地吼道:
“为什么深更半夜提人?”
不等狱卒开口,黄经海说:
“走就走!用不着跟他们啰唆。”
走向刑场的路上,黄经海做好了承受一切磨难的思想准备。不料,跨进刑场,徐铭烈满脸堆笑的迎着他,递上热气腾腾的香茶,拉他在一把虎皮圆椅上坐下,又朝里头喊道:
“拿过来。”
喊声未落,一个打扮得花红粉绿的年轻女人,端来满满一茶盘大洋,摆在黄经海面前。这时,徐铭烈慢慢在黄经海对面坐下,张开满嘴金牙,引诱地说:
“人为财遭难,鱼为食上钩。这人生的哲学,你不会不懂得吧?!”
黄经海没有理睬。
徐铭烈移了移身子,又说:
“不要硬着头皮过日子了。你我都是老乡邻,早已你知我见。你领着穷人闹事,目的还不是为了多捞几个钱,过上好日子,重新娶个好堂客。而今,这些都摆在你面前,只要你说出指使你闹事的人是谁,你需要的一切都可以得到满足。嘿嘿,比你成日成夜,年年月月过那种空虚痛苦的光鳏生活,要美满得多嘞!你刚才亲眼得见呀,我家的三丫头,年轻貌美,善良贤惠,体贴温柔,是天下难找的第一流女子嘞!至少不比你那被砍头的老婆杨惠仙逊色吧!嘿嘿!黄经海,说吧!”
黄经海笑了笑,说:
“好!我说。”
他猛地站起身,飞起一脚,将面前装满大洋的茶盘踢翻,撒得满屋都是。又举起桌上的茶杯,连杯带水,砸在徐铭烈的脸上。他怒火满腔地说:
“下贱的东西!只有你才是为了金钱,为了女人而活着。俺共产党人干革命,不是为的个人发财,不是为的找女人。为的是斩尽杀绝你们这般披着人皮的狼,让穷苦人都得到解放,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
徐铭烈见用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将他捆绑在铁柱子上,分开四肢,每个手指和脚趾都钉上铁钉。火烙,鞭抽,水淋,死过去,又醒过来。醒过来,又死过去。这位风浪里练出来的渔家汉子,坚贞不屈的共产党员,被重刑折磨得皮开肉绽,鲜血流淌。
敌人从他口里没有得到半点需要的东西,失望地把他拖回牢房。难友们抚摸着他遍体鳞伤的身体难过地流着眼泪,轻轻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他从昏迷中醒来,看到难友们难过的情绪,便强忍痛苦,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微笑着说:
“革命者,泪比血还甘贵。要流泪,不能在敌人的监狱里,只能在庆祝的锣鼓声中。为了革命,为了下一代,经受一点小小的折磨算不了什么。你们莫难过,我的伤很快就会好起来,还能和大家一起战斗,迎接新中国的到来。”
他嘴里这样说,心里却估计到敌人要对他采取最毒辣的手段了。他想到自己即将永别党,永别人民,不禁联想起春柳湖处于水深火热的穷苦渔民弟兄们,联想起寄托历崇德抚养,还不懂人间世故的义子小春江。他十分惭愧,为党做的工作太少了,没有把穷苦渔民兄弟们从苦水里拯救出来;没有把小春江抚养成人,儿子是革命的后代,在他身上浇灌的心血太少了。而今,在这永别前夕,给儿子留下点什么呢?
他望着黑沉沉的牢房顶,想了想,叫难友们给他划火点燃身旁一盏浑浊的小油灯。他借着微弱凄惨的灯光,从自己褴褛的衣衫上撕下一块白布,又用自己手指上的鲜血,一划一划地写下了“只要为革命,砍头也甘心。望儿长大后,也做革命人。黄经海。”
写好后,他交给身旁的难友,说:
“要是能活着出去,请想尽一切办法,交给我儿子黄春江。让他长大了,也学会做一个真正革命的人。”
他刚说到这里,牢门上的铁锁响了。果不出他所料,敌人要对他下最后的毒手了。
他走出牢房的时候,鼓励痛哭流泪的难友们:
“同志们,抬起头来,为新中国的诞生,为穷苦人民跳出苦海,坚持斗争到底。”
刑场上,子弹射进了黄经海的胸膛,他还在振臂高呼:
“中国共产党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