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以鸡婆为铁证
刘国池盯着笔记本,心想:这哪还像话,还成何体统!他仿佛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脑门顶上,他的脸色白一阵,红一阵,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目不识丁的孤儿,竟然能在那个年代,就能记上这样的笔记了。他只记得,他对这个孤儿,这个烈士的后代留过心,想拉扯一下,希望这个孤儿一旦成人,对自己有一点感恩之情。但是,这个孤儿也怪,总跟自己疏远,莫非早就对他看出了什么,对他存有这个恨心?这个问题,他想不清楚。
刘国池哪里晓得,他像一个瞎子,从没有看到孤儿心灵深处蕴藏着的精神。他哪里晓得,孤儿为着改造春柳湖,每天拢红之后,坚持学习马列、毛主席著作,学习《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学习文化、科学知识,总是学到深夜,有时学到启明星升起。
刘国池又哪里晓得,孤儿每听他讲话,就说他跟贫苦渔民两条心。这一切,他一直蒙在鼓肚里。而今,他仿佛有点后悔:当时眼睛不尖,没有看到孤儿身上铀原子似的能量。如果把孤儿当着卜思源来培养,今天不也就少了这么一口钉子,少了这么一个狠对头么?
这时候,刘国池的心里就像一团乱麻,理了半天也理不出头绪。他额角上沁出了微不可见的汗珠,简直到了语无伦次的地步。他说:“好像讲是没讲。不过没关系,就算讲了吧。”
卓有德面对这个情景,好像流钩挂到了丝网上,心里乱得解也解不开。他不愿意看着一个堂堂皇皇的县水产局局长,被一个大队党支部书记弄得无言以对,狼狈不堪。他觉得两手提篮,左篮(难)右也篮(难)。不为刘局长讲话,真过意不去,难乎为情。不站在黄春江一边,回到春柳湖,日子会不好过。他尽管有着鲶鱼一样滑溜的本性,但在这时他也无法把两边都抹平。他想此种时刻最好的办法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如果还呆在这里不走,他的处境会越加难堪。他装着猛然想起了什么事似的起身告辞:
“真的,我的渔钩还没有磨咧。春江,我硬是坐不得了,我必须先走了。不然的话,我的渔钩明天就钩不到鱼呢!”
“你走吧。”黄春江觉得该让他走了。
卓有德看看刘国池说:“刘局长,我走了。我提出的建议,请你认真考虑。我不是乱提建议,我是有根有据的。我要走了,你和春江推心置腹地谈吧!”
刘国池客气地说:“你就不坐了?还坐坐嘛!你放心,你提的建议,我会认真的考虑后,与春江提交的《连改报告》一起作出回答。”
卓有德连声说好,背起脚板,哦嗬喧天,跑都跑不赢。
水产局长的办公室里一阵沉默。
黄春江这个舱梁上切萝卜,干干脆脆的人,面对这位神态暧昧,含糊不清的县水产局局长,他用毅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他不愿在这一点上再跟刘国池纠缠。他说:“这个问题,春柳湖的干部和群众都可以帮你回忆。”他把红皮笔记本放进怀里,接着说:“春柳湖多次向你申请过养殖生产基地、渔民生活基地,迟迟没有得到音信,而今你该答复了吧!”
刘国池觉得这是一个尤其麻烦的问题。从1963年起,雷耀湘、黄春江至少五六回找过他。他总是采取不同的方式拒绝了。他说:天然捕捞年年增产,何必吃了五谷想六米,标新立异,要什么基地。要了基地搞养殖,丢了捕捞收入,抓芝麻,丢西瓜的算盘打错了。加上破坏基地上的芦苇,等于打死儿子讨小老婆,鬼都不是这样碰的。总之一句话,他把甘长礼、历崇德他们的话语搜集起来,做了他的挡箭牌。
刘国池特别想起了前年冬天的一次,黄春江跟几十个群众一起,向他列举了连家渔船六大弊端,强烈要求他批给生产生活基地。他当时的态度也很强烈,干脆连一点道理也不讲了,凭借职权横蛮地说:“老老实实捕鱼,生产生活基地没有。”说着,他收敛了脸上的怒色,拍拍黄春江的肩膀,那意思是说:莫看他对下级严格,在生活上还是跟大家打成一片的嘞。也好像是说,他在工作上并不单纯靠行政命令的手段嘛。
这时,黄春江又把这码子恼火的事摆在面前,他不能像两年前硬性反对,只好寻找遁词:
“春江同志!事关重大,我不好独自做主。必须水产局党委会集体研究后再作答复。”
“快研究三年了,还研究?”黄春江的卧蚕眉一扬,大眼睛闪烁着灼人的锋芒。“到底要研究到哪年哪月嘛!”
刘国池说:“春江同志,你是聪明人,事情不是你所想象的那么简单呀!这生产生活基地,能说给就给吗?我没有那么大的权力。”
黄春江说:“只要真正贯彻党中央制定的淡水渔业发展方针,事情就好办。刘局长,你说是不是?”
刘国池沉默着。
这时,只听得门外传来一阵咚咚的脚步声。
随即,门口出现李清波、朱天湘、杨光明、杨春初、丁公平、雷红菱、周小芹、周中枝、周银枝、黎明月、李福华、马松平、郝全保、王萍一伙年轻人的身影。鲤鱼嫂怀里抱着患病的儿子鸡婆,她跟在年轻人的后面。他们是按照预定的部署来声援黄春江的。黄春江走进刘国池办公室,他们一直在机关院内等着。等了好久,还不见黄春江下楼来,他们估计:可能出了麻烦,不那么顺利。这时候,鲤鱼嫂到了机关门口,一眼晃见了他们。他们连忙向鲤鱼嫂发出招呼,问明来意后,年轻人感动得差点点儿掉下眼泪。
雷红菱从鲤鱼嫂怀里接过患病的鸡婆说:“鲤鱼嫂你累了,让我抱抱。”她又对大家说:“是时候了,俺上楼去。看,鲤鱼嫂抱来了患病的鸡婆,这正好成为我们要求改造连家渔船,实现陆上定居的铁证!”说着,她轻轻拍了拍鸡婆。
雷红菱领头,大家都跟着快步来到刘国池办公室门外。听到黄春江的问话,刘国池的搪塞,个个心里都不高兴。
李清波要进门讲理。
雷红菱眨了眨眼睛示意止住。
她把鸡婆交还给鲤鱼嫂,笑笑嘻嘻走到刘局长办公室门口,说:“刘局长,请求你批准我们的《连改报告》吧!”
刘国池也满面笑容,显出一副很为难的神态说:“批不批,我岂能独自做主。”
“你讲直的好啵!俺要搞连改、定居,你支持不支持?”剑眉青年李清波追问。
刘国池朝他转了转眼珠,问:“你是什么人?我好像从没见过你。你两竖眉毛树那么高,一双眼睛瞪那么大,要吃人啦?”
“我是春柳湖的渔民。也算得上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刘国池说:“年轻人不要胡说嘛!我这一生,是共产党救了我的命。你怎么能说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李清波说:“你那次喝醉酒了掉进春柳湖,险些儿淹死。是我把你救起来的。你就忘记了。”
刘国池反问:“我是很少喝醉酒的呀!有你说的这么一回事吗?”
李清波回答:“有没有这回事并不重要。我问你,我想上岸定居。你到底支持不支持?”李清波又一次追问:“请刘局长表示一个明确的态度好不好?”
刘国池划火点燃一支烟,夹在手指间。他心里头也像点燃了一把火似的,一个劲地燃烧着。他面对眼前的人们,恨不能站起来拍桌打椅,大声斥责一顿。但他明白,人多势众,不大好惹。弄得不好,使自己陷入极端被动的境地,有失光彩。他只好缓和口气说:
“你们别着急。性急吃不了滚汤圆。让我再考虑考虑吧!”
“你这是故意拖延。”李清波急得大声说。
“是红就是红,是黑就是黑。讲明白的,莫遮遮掩掩好啵!”朱天湘说。
“刘局长,请你也伸手摸摸俺伢儿鸡婆看,滚烫滚火发烧嘞!都是养儿养女的心,未必不心疼呀!这都只怪不连改、不定居,才使得他几回掉进水里,得了这一身的病!哎,害了他一世哟。”李玉妹把怀里的鸡婆送到刘国池面前,滔滔不绝地说,“要是还不搞连改、定居,只看几时,他这条小命是要喂鱼去的。刘局长,贫下中渔的心里,你了解过没有?贫下中渔的要求,你也想过没有?贫下中渔坚决要求改造连家渔船,实现陆上定居,就是为了奔个好日子过。请你支持,你莫含着冰字讲水字,来个明确表态,好啵!”
鲤鱼嫂的这一席话起到了很大的鼓动作用。人们目睹病得死去活来的鸡婆,回想起他掉进湖水里的情景,又联想到连家渔船的种种坏处,强烈要求道:“刘局长,我们以鸡婆为铁证,请求你批准俺春柳湖渔民开展连家渔船改造,实现陆上定居吧!”
刘国池面对一双双期待的眼睛,弹了弹烟灰,伪装出一副很诚恳的神态说:“我的意见是:上次送来的《连改报告》,是以黄春江夫妻名义写的。今天卓有德队长也送来了一份《关于春柳湖改造连家渔船实现陆上定居的几点建议》,像这样今天你送个报告,明天他交个建议,是不是有点太散乱了,太无序了。我建议再以春柳湖全体干部群众的名义写个报告,把大家所有的想法和要求全部整合在一起,每个人都在上面签名。全春柳湖的渔民,一个都不能少。我接到这个报告,快速提交到水产局党委会上讨论,通过也好,不通过也罢,我都将呈交县委和县政府,由县委和县政府决定。诸位的看法呢?”
“春江送来的《连改报告》,代表了大家的心愿。”
“不这样,今朝不得来找你。”
渔民们你一言,他一语地议论着。
刘国池忍耐着,像传授知识似的说:“这是组织原则嘛!共产党办事,讲究的是程序。你们懂不懂啊!你们前面不懂,这没关系。我这里给你们介绍了组织原则,你们就应该懂得了。我建议你们还是回去统一认识,再根据情况办吧。”
人们的目光一齐投向黄春江,期待着他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