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他特别热爱新生活
白胡子爷爷危说章喝了一世的苦水。
他从小给渔霸家洗船,受够白眼。
他青年时期为渔霸家拉麻网,受尽煎熬。
他中年半纪不愿忍受渔霸渔主的盘剥,被逼得走投无路,自己到洞庭湖上伺虾把,摸脚坑,使麻罩。
老人这一生,洞庭湖里渔人的苦业,他都干过。到头来,只落得老伴得急性血吸虫病,高烧发狂而死。自己患上了渔人的职业病风湿性关节炎兼慢性血吸虫病。
他苦不堪言的是1943年的那段日子。
日本鬼子入侵西洞庭湖,在厂窖屠杀32000多人,血流成河,其中倒在血泊中的有他的外公外婆,挑在刺刀尖的有他的舅舅舅妈,受尽畜牲凌辱的有他的两个小姨。
日本鬼子从厂窖过澧水,践踏酉港,侵犯春柳湖,见人就杀,见房就烧,见东西就抢。
渔民们躲进杨柳林里、芦苇丛中,也难逃厄运,成群结队的麻飞机在湖上飞来飞去,投下无数颗炸弹,把麻石街炸翻了,把张家碈的那座百年石碈也炸塌了。
危说章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都被日本鬼子的炸弹炸死了,特别是父亲的肚子被炸开,还有一口气,他想找到自己的父母,他想找到自己的堂客,一步一步往前爬,呼喊着四处寻找亲人,肠子从炸开的肚子里流出,随着他爬行的路径,一根肠子,一条血迹,绕了几百米,最终肠子断了,呼喊声还在春柳湖上空凄惨的回荡。
大弟危说书与一个日本鬼子在张家碈狭路相逢,他没有逃跑,也没有退却,而是双脚腾空,踢飞那夺命的刺刀,抱住小鬼子,一边扭打,一边翻滚,从碈面上滚进春柳湖里,把那小鬼子按入湖水中活活淹死。当他钻进湖水逃命时,几挺机枪朝他疯狂扫射,他的鲜血染红了湖水。
二弟危说文为了给父亲和二哥报仇,傍晚,他从潜伏的芦苇荡里钻出,看见两名日本兵荷枪实弹在堤上巡逻,他利用夜色和草丛掩护,飞奔突袭,打翻一个,夺过带刺刀的步枪,连连出击,一人刺死了两个日本兵。
他继续找日本鬼子报仇,就在他摸近日本鬼子的营房时,探照灯突然对准了他头上,一阵枪声大作,他倒在了血泊中。
危说章身高体壮,膂力过人,可以把几百斤重的岩滚提起来,抛向空中,又双手接住,把双臂肌肉鼓起来,能棒打不痛,刀砍不入。
那天,两个日本兵闯入他在湖边栖身的芦苇棚里,一个日本兵举起刺刀向他捅来时,他顺手提起灶上正开得鼓花的一炉锅滚粥,使力对准那日本兵的头顶猛砸下去,把那日本兵砸了个大开花,倒地身亡。
另一个日本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开花场面吓得魂不附体,手脚慌乱,当他要扳动枪栓时,危说章早已飞身跃入春柳湖,潜入湖水深处,逃脱了小鬼子的追杀。
仅在春柳湖这个小小的渔村,日本鬼子就屠杀了17个阶级兄弟。危说章家十几口人,到春柳湖得到解放时,只剩下危说章一人了。他经历了从溥仪,到袁世凯,到曹琨,到蒋介石的几个朝代。
他最能感受到太阳的温暖。
他特别热爱新生活。
新中国成立了,毛主席的温暖送到了洞庭水乡,人民政府免费三次为他治疗血吸虫病,动手术割掉了脾块,恢复了健康。
长夜的苦水,太阳的光辉,使他产生了对渔霸渔主的本能的仇恨。仇敌的青面、獠牙、毒角和魔爪,仿佛时时在他眼前晃动和舞弄,他没有一刻能够忘记。
他跟任何人的心境和情绪一样,里头有了激荡的东西,就不可抑制地要表露出来,不管是在打鱼还是补网的时候,是在休息还是在睡觉的时候,也不论是对老一辈还是对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子,是对外人还是对本乡人,他都要倾吐自己的苦水,诉说历史的罪孽。
正是由于这种深厚的阶级感情,他才在雷耀湘的劝说下,在民主改革时期收养了13岁的孤儿匡月亮,以致要把匡月亮培养成为传诉渔家苦难史的接班人。
也正是由于这种阶级感情,他才把当年带领渔人斗争渔霸渔主的卜思源看作党的化身;把对党和毛主席、刘主席的热爱,寄托在卜思源这些党的干部身上;以致后来,又用笑眼来看待黄春江这个时刻不忘阶级斗争的年轻共产党人。
也正是由于坚持这种阶级感情,他才对那种脑壳里没有敌情观念,跟渔主屙屎搞得粥吃的人,恨得咬牙切齿;把那种对敌斗争中优柔寡断,甚至和稀泥的人,贬为翻身忘本的软骨头。
在他眼睛里邹河清就是这号人。
平时,他讨厌邹河清那种四面玲珑、八方乖巧的为人,那种上好下好左右好,你好他好大家好的口风;后来,连邹河清的举止和神态,他也不喜欢起来了。
刚才,他对邹河清的呵斥,就是这种心境的自然流露。
孙儿的帮腔,也是爷爷的感情长期熏陶的结果。
但是,跟爷爷比较起来,孙儿的呵斥,仅仅是对邹河清的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