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饱了。”许长安想了又想,终是尝试着开口,“承志,文元就在暖阁,我今晚想陪着文元。”
她小心看着皇帝,紧张而又不安。
皇帝下意识便想拒绝,可见她一双眼眸怯怯地看着自己,眸中有探究、亦有恳求,还有显而易见的不安。他只觉得一股酸楚在胸口泛滥,视线微偏,故作平静地说:“也行。”
许长安一怔,眼底滑过笑意。
自从进宫以来,她时常被不安所笼罩,时时受制于人。这是她头一回感到舒心。只是还不知道,这种舒心能有多久。
她笑了笑,轻声道:“承志,你真好啊。”
至少此刻的你,比经常指使她还爱发脾气的皇帝好多了。
要是能一直这样该多好。
皇帝唇线抿了抿,扯一扯嘴角算作回应,心里却在想着:所以事事顺着你,任由你远离我,就是你眼中的好了?
灯光下,她语笑嫣然,眉目舒展,一双眼睛里漾着浅浅笑意,比平时还要诱人几分。皇帝看在眼中,心头一热。若在以往,他肯定直接寻个理由,将她放在榻上肆意爱怜。可这会儿,他却不得不强压下自己的情动,只如同承志先时那样,有些别扭地“嗯”了一声。
晚间,许长安躺在暖阁的长塌上,耳边听着文元均匀的呼吸声,心里酸酸涨涨。
算起来,这是她进宫后第一次不用与皇帝同床共枕,感觉轻松好多,但仍是睡不着。
一来是白天睡多了,二来她不由地去细细思索皇帝的种种异常。
如果他一直是今天这样,或许她也不会那般惧怕他。
随即,许长安又自嘲一笑,果真是笼子里待久了,稍微放风一会儿就觉得满足了吗?
夜深了,皇帝仍在永华宫中不曾安睡。
双目微阖,眼前时而浮现她倒在他怀中的画面,时而则是她含泪泣诉求他放过。
他心头似乎压了万钧巨石一般,沉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纵有万般手段,也不知该对她施展哪一种。
他想留下她,可又真的害怕逼疯她。
第67章 退让 换她一点点欢喜
夜已经深了, 一向习惯早眠的郑太后还未入睡。
她倒也不是担心孙子,文元由父母照看,她无需多虑, 她担心的是翊儿。
昨日文元生病, 长安晕倒。郑太后这才知道,儿子和许娘子之间, 并非她想的那般恩爱和睦。
她初时还以为,皇帝让许娘子待在永华宫、让文元待在寿全宫, 是因为小两口久别重逢, 分不出太多的心思来照顾孩子, 所以才让她这个做祖母的帮忙照看。
直到昨天, 郑太后才知道自己想岔了,根本就不是她想的那么一回事儿。
长安痛苦绝望到几近崩溃, 翊儿的神情也是她许多年不曾见过的:惊慌、懊悔、无措……
郑太后到底还是心疼儿子,尽管从他口中问不出个什么,也不妨碍她以过来人的身份进行规劝:
“你们能有多大点事儿?她没再嫁, 你也没再娶,哀家也没阻挠你们, 不让你们在一块儿。就你们两个人之间的问题还不好解决吗?翊儿你是个男人, 又一走四年没消息, 她心里就算有点怨气也很正常吧?你多哄哄她, 多顺着她不就是了?她一个人带着个孩子也不容易。你呀, 别把人逼得太狠了, 哀家看长安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你们怎么能僵成这个样子的啊?”
她不清楚事情始末, 却是真心实意地替儿子着急。若是他不中意许娘子薄待对方也就罢了,可看翊儿的反应,分明是放在了心坎儿上, 不说爱逾性命,也算视若珍宝。
这样一来,郑太后就不懂了。
想当年先帝认识她后,巧妙布局,一步一步诱她上心,为了让她安心,还主动扫清各方障碍,怎么翊儿这方面就没能学得他父皇两成呢?眼看孩子都要四岁了,还闹成这样。
郑太后轻轻叹一口气,从翊儿今晚在寿全宫的表现来看,她的话,他应该听进去了几分?
夜渐渐深了,郑太后默默念一声佛,暗自祈祷永华宫那两个能早些和好。
——
次日清晨,文元醒来看见母亲,欢喜极了。待听说回金药堂,越发的欢喜。
“那我给青黛姨姨和小五叔叔带礼物。”他想了想,又补充,“还有秋生叔叔、老秦爷爷……”
许长安只看着他笑:“那你可要准备好多呢。”
她的兴奋并不亚于文元,眉梢眼角的雀跃与欣喜隐约可见。
——就算是被关在笼中的鸟,也想出去放放风。
与此同时,她心里还颇觉不安,唯恐皇帝临时反悔改变主意。毕竟在宫里这些天,皇帝大多数时候都不像昨天那般好说话。她生怕那是个梦,一觉醒来,他又故态复萌。
还好她担忧的事情并未发生,一切都很顺利。甚至同在一辆马车中,皇帝也没有奇怪的举动,只与文元简单说几句认字相关。
然而临到金药堂,许长安又想起一事:“咱们现在回去,不会不方便吧?”
说这话时,她看着文元,问的却是皇帝,一双秋水样的眸子里写满了紧张。
她只顾着高兴与担忧,才想起来当时是被他带着禁军到金药堂接走的。若此事已传将开来,他们回去只怕多有不便。
皇帝微微眯了眯眼睛,牵了一下嘴角,若无其事地道:“各地风俗不同。有初二回门的,也有初三回门的,没什么不方便吧?”
许长安怔了一瞬,心想,他这不是答非所问吗?怎么说到回门上了?难道他把这当做是夫妻年后回娘家?还是说她以后都有“回娘家”的机会?
不过她并没有再追问,因为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金药堂外。
金药堂门口的对联换了一副新的,其余的与往日并无太大区别。
大过年的,买药的人也少,铺子里安安静静,只有小五站在柜台后看书。
听到脚步声,他下意识抬头,双目圆睁:“少……皇……”
他快速从柜台后走出,就要下跪:“草民……”
刚走得两步,便被皇帝伸手阻拦:“小五不用多礼了。今天初三,我陪长安和文元回来看看。”
“啊,那你们看,你们看。”小五好半天回不过神,“我,我给你们倒茶。”
文元冲他灿然一笑:“小五叔叔。”
小五抿一抿唇,匆忙去看皇帝神色:“这个,你,你还是叫我小五吧。”
“文元叫习惯了,你就随他去吧。”皇帝视线扫过柜台上的书,“在看药典?”
见皇帝态度随和,小五不似初时那般拘束:“嗯,过年没什么人买药,我让秋生他们休息了,自己看着。趁现在没人,多看会儿书,多学点东西,不能把少爷的心血给糟蹋了。”
他说着又冲皇帝身后的许长安笑了笑。
许长安微怔,想回之一笑,却发觉鼻腔微酸。这是她的心血啊。
皇帝敏感察觉到了她的异样。自打她回到这里,他就发现了,她看金药堂的眼神温柔而眷恋。想到她当年假装说喜欢他,也是为了保住金药堂,他就一阵气闷。
只怕在她心里,他还比不上几间铺子。
偏生他并不能显露分毫,还得以肯定的语气鼓励:“小五说的对,不能糟蹋了。”
“哦,这是这几天的账簿。还有,御药房要的虎骨贴已做好交上去了……”小五没想到少爷进宫后,还有出来的一天。当然,这对他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替少爷打理,如今见到她,自然要认真汇报。
许长安接过账册,细细看着。人站在这里,闻着熟悉的草药味道,抚摸着这本不厚的册子,她才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青黛他们也很想念少爷和小少爷,能不能……”小五在一旁轻声问。
许长安合上了册子,转向皇帝:“承志,我想见见他们,可以吗?”
皇帝深吸一口气,她目光盈盈看着他,眼中满是恳求,他难道还能说不行?他只能勾一勾唇角,甚是随和大度的样子:“当然可以啊。”
青黛一见到小姐,就红了眼眶,眼泪汪汪:“小姐,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许长安心里酸涩,拍一拍她的手以示安抚。不止是青黛,连她自己也这么想啊。
这一幕看上去颇为动人,围观的秋生都忍不住擦拭了一下眼角。
皇帝在一旁看着,微抿嘴唇,垂下睫毛,心中五味杂陈,果然她对任何人都比对他情深义重。
青黛去奉茶之际,文元也跟着秋生玩闹,正厅并无旁人。
略一思忖,皇帝轻咳一声,笑问:“长安,你若不舍得青黛,不如我们把她带走、让她陪着你?”
许长安诧异地瞧了他一眼,垂眸,幽幽说道:“那是什么好去处吗?何必把她也给关进来?”
皇帝脸上笑意瞬间僵住,他抿了抿唇,没再说话。本以为他的建议能让她开心没想到她竟是这般反应。一时之间,他心内酸涩而又懊恼,想解释两句,又怕触及她伤心事。
话一出口,许长安就心生悔意,恐惹怒皇帝,轻声说道:“青黛和小五情投意合,我不想让他们分开。”
皇帝一怔,继而轻轻“嗯”了一声。因为她的这句解释,他心里竟隐隐有些欢喜。
却不想,下一瞬,就听她又问了一句:“承志,我能不能留在金药堂啊?”
她声音轻轻软软,仿若是寻常商量一般。可皇帝听后眸子骤然一缩,微微眯了眯眼睛。
果真是因为事事都顺着她吗?她连这句心里话都敢跟他说了?
他都退到这种地步了,她居然还是想走!涩然和不甘自心底一点一点滋生出来,皇帝垂眸,强压下各种情绪,低声道:“这个不行。我如果有空,可以陪你回来看看,但是你不能留在这儿,你必须待在宫中。”
别的也就罢了,他可以容忍,满足她的一些心愿。但彻底放手让她离开这一点,绝对不行。
其实许长安早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因此听了他的话,也不感到意外。只是因此而确定了一点,皇帝现在对她纵容,但并非没有底线。
见她脸上流露出失望之色,皇帝抿一抿唇,尽量自然:“你以前在湘城时,不也是每天住在家里,没在金药堂住吗?”
许长安闻言,双眸骤然一亮,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天天出宫?”
——若在前几天,她肯定不敢这般同皇帝说话。但他这两日一直以承志自居,对她也颇为纵容。她虽然还心生畏惧,但也想借此机会给自己多争取一点。
“长安——”皇帝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又很快松开。她如果能把皇宫当成家,能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他又怎会拘着她?
“是你说的嘛。”见他态度好说话一些,许长安也敢稍微大着胆子同他讲条件,“承志……”
皇帝静默一会儿:“天天出宫太麻烦了,也不安全。”他一抬眼,就能看见她眼中的失望,胸口似乎被什么刺了一下。想起母后恨铁不成钢的话,他轻声续道:“不过,你可以天天去御药房。”
许长安微愣,一颗心在胸腔里砰砰砰乱跳起来:“你,你说真的?”
御药房虽然也在宫中,但跟牢笼一般的永华宫相比,差别可就太大了。
“嗯,你不是喜欢学医制药吗?金药堂由小五帮忙打理着,谁也抢不走。你可以在御药房,还能学到一些新东西。”皇帝点一点头,不紧不慢说着,留神注意着她的神色。
许长安眼中闪过喜意。可能是因为经历过一无所有的绝境,稍微得到一点东西,就觉得弥足珍贵。
皇帝暗松一口气,庆幸这一步应该是对了。但随即涌上心头的,是浓浓的挫败感。他现在居然沦落到靠一步步退让来换她的一点点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