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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信和难得没有听话,他固执地低着脑袋,丝毫听不进沈倩的声音,他用自己左边完好的腿抵住车门,双手抓住木棍的一端,狠狠一咬牙,低吟一声便开始使劲往下压。
  沈倩骂得没了力气,看见姚信和额头上渐渐暴起来的脉络,嘴里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她看着姚信和此时全身鼓胀起来的肌肉,手掌上的血顺着木棍一道一道地往下落,最后,脖子上的青筋都跟着高高地耸起,嗓子里发出一阵粗声的低吼,在车门离地的一瞬间,终于收回了之前绝望的暴怒,咬着牙,用手将自己的左腿慢慢拔了出来。
  姚信和将手中的木头松开,掌心已经再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
  他将双手撑在身后,喘了好一会儿的粗气,等天上又一道惊雷打下,他才重新蹲起身来,将沈倩放在背上,嘴里默默喊了一声“一、二、三”,猛地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迈步离开这块土石倾斜的地方,往右边的高地跑去。
  两人离开没一会儿,那头沈倩被困的车子上方就落下了一块巨石,将原本掩盖在树丛下面的吉普车砸得整个都变了形。
  沈倩望着身后的一幕,只觉整个灵魂都跟着游离了一遍,她此时死死克制住自己哽咽的声音,不想分姚信和的心,只是手臂用力抓住姚信和的肩膀,试图让他维持一个平稳的重心。
  两人走了好一会儿,最后无路可走,只能在一块儿较为平坦的地方停下来。
  姚信和将沈倩放下,他将自己的手掌放在身后,不让沈倩发现,蹲在地上大口出气,脸色泛着格外吓人的苍白。
  沈倩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刚想伸手抓住姚信和的胳膊,没想两人头顶突然倒下来了一棵参天的大树,“轰隆”一声巨响,瞬间将两人包裹进了一个封闭的空间里。
  沈倩被吓得躲进姚信和怀里,随着巨树倒下的动静,“啊”的一声惊声尖叫了出来。
  姚信和深吸两口气,将手放在沈倩的背后轻拍,他看着头顶的大树,还有从上面不断落下来的小石子、雨滴,靠在沈倩耳边,沉声安慰到:“没事的,我在这里。”
  沈倩本来只是本能地害怕,此时听见姚信和的话,心中的情绪却越发复杂了起来。
  她抓住姚信和手,看着那上面已经裸露出来的血肉,眼泪再也忍不住,咬着牙齿就那么哭了出来,但她也不敢大哭出声,害怕把此时悲悯的气氛渲染得更加绝望,所以她只能垂着脑袋小声呜咽,脑袋抵在姚信和的胸口,嘴里不断茫然无措地喊着“你为什么过来,你为什么要过来呢,我们的孩子怎么办,我们的家人怎么办,我们…那么多人怎么办。”
  天空中的雨势此时越发大了,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灰暗凄厉的景象,身下的土地连着山那一边的地动山摇,还有头顶不断滚落下来的石头、树木,仿佛意识都跟着恍惚了起来。
  姚信和将沈倩带到平地的大石块旁坐下,他将她抱进怀里,胳膊用了前所未有的力气,像是想要将怀里的人融化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沉默地抬起头来,透过头顶粗木的缝隙,看向外面不见天日的雨幕,神情意外的平静:“我不知道他们要怎么办,但我想过来找你,所以我就过来了。”
  说完,他低下头去,用自己带血的手指抹在沈倩的脸上,甚至还笑了起来,他说:“我这一辈子,没得到过什么值得期待的爱,所以,至少在死的时候,我想和我爱的人在一起。”
  他这话说完,沈倩脸上的表情也愣了,她默默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有那么几秒钟的失语,她张着嘴巴,抖了抖咬得苍白的嘴唇,哑着嗓子问:“你说…我是你爱的人,对吗。”
  姚信和这是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回答沈倩的询问,他望着沈倩此刻被眼泪模糊却依然明亮的眼睛,沉声答到:“对,我爱你。”
  说完,他扯着嘴角笑了笑,眼睛也像是跟着红胀了起来,他想要伸手抹去沈倩脸上的眼泪,可当他看见自己手上的血,却又放了下去。
  直到沈倩把他的手掌抓起来,放在了自己嘴边亲吻,他才上下颤抖着喉结,低声告诉她:“我对你,是说出口总觉得轻浮的爱情,也是现在这双想要触碰你,却又伸不出去的手,沈倩,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沈倩低着头,她闭上眼睛,用姚信和血淋淋的双手捂住自己的脸颊。
  头上接连传来巨石、树木不断倒下撞击的声音掩盖了她现在绝望之下的呜咽。
  沈倩将自己从大悲大喜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她抬起头,像是又变成了平时那么个没心没肺的小家伙,她笑着哭的时候格外好看,她将手指放在姚信和的脸上,一边替他抹去脸上的泥土,一边故作生气地说到:“你脸上怎么这么脏,姚哥哥这张脸被泥巴盖住,就不好看了。”
  姚信和于是也跟着她笑起来,他伸手将人重新抱进自己怀里,望着头顶漫布的乌云。
  他想,死亡有什么可怕的呢,就算他们今天死在了这里,但至少人们找到他们的尸体时,他们的身体,他们的灵魂,却已经永远永远地拥抱了在一起。
  下午四点半,南田这边连续下了一个多小时的雨终于停止下来。
  沈倩和姚信和抱在一起睡了过去,等再醒来时,天色已经黑了,周围万籁寂静,只有空中不断盘旋的直升机发出施救的信号。
  姚信和带着沈倩从巨树下面走出去,将早些时候从男人那里得到的急救烟打开。
  沈倩神情茫然地站在平地上,劫后余生的惊喜像是还没能到达她的脑中。
  他们周围的所有地方都已经塌陷下去,只剩下脚底这一块小小的平地,十分突兀的保存着。
  那棵替他们拦住了大多数石头、泥土冲击的巨树此时终于露出了它原来的面貌,它身上已经被砸出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凹坑,可那些围着它五颜六色的布条却依然鲜艳无比。
  沈倩看着眼前的巨树,拉了拉姚信和的衣服,轻声说话:“这原来就是他们说的老红树。”
  姚信和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问到:“老红树?”
  沈倩点了点头,告诉他:“对,它是南田这边年轻人的姻缘树,到了重要的日子,年轻人来这棵树下面拜一拜,它就会保佑每一对虔诚的夫妻幸福美满,身体安康。”
  姚信和听见她的话,沉默一瞬,抬头看向天空,嘴角往上勾了起来,“就和我们一样?”
  沈倩微微一愣,然后也跟着他笑了起来,她使劲点着头,目光里像是落了一地的星星,轻声回答:“对,就像我们一样。”
  第93章
  两人被送到镇上医院的时候,陈大泉已经带着姚小糖跟胖墩儿两个小萝卜头等在病房里了。
  沈倩之前伤口感染得比较严重,虽然在山里的时候一直依靠意志力强撑着,可如今精神松弛下来,上了飞机之后就再也坚持不住,迷迷糊糊地晕了过去。
  姚信和的脸色虽然也很苍白,但他到底还能维持着自己的最后一点清醒,直到沈倩做完手术平安被推出来,他才吃了一点东西,在沈倩身边的病床上沉沉睡下。
  沈倩的左腿之前被车门压了几个小时,血流了一地,伤口看着十分吓人,但好在当时地上泥土的硬度不大,车门横截面的地方也没有凸起的尖刺,所以骨头受到压迫之后没有造成粉碎性骨折。
  两人当天晚上睡了七八个小时,第二日清晨六点多才悠悠醒过来。
  姚小糖跟胖墩儿夜里因为担心自己母亲,不肯自己睡,一人一边躺在了沈倩的身边,如今见她醒来,两个小家伙脸上纷纷露出一副惊喜的表情,一个拿着水杯过来,一人扭了帕子放在沈倩面前,胳膊往腿上一放,姿势端正,别提有多乖巧可爱。
  沈倩被自己这一对儿女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清脆的笑声一起,另外一边的姚信和也忽然惊醒过来。
  姚信和昨天晚上醒过一回,给沈倩查看伤口和被子,如今,他缓了缓自己脑子里的意识,戴上眼镜,从床上撑起一双胳膊,打了个电话给那头一宿没睡的陈大泉。
  陈大泉如今刚刚挂上林湄的电话,此刻带着老大一个木托盘进来,上面摆满了吃食和药片。
  沈倩一天没吃东西,早就饿得狠了,见着东西直接就往嘴里塞。
  陈大泉见她吃得高兴,心里也跟着高兴,拿手机给林湄拍了几张照片给她报平安,然后又老老实实坐回去,笑着说到:“嫂子你这得亏是醒了,不然不光是沈参谋长,我家林妹妹也得把我剥层皮。”
  沈倩听见他的话微微一愣,抬起头来,“这事儿我爸也知道啦?”
  陈大泉眉毛一挑,带着一脸崇拜的表情,绘声绘色道:“那能不知道吗,你都没见着,沈参谋长做事那叫一个雷厉风行,阎王殿里头的人他都敢找回来。”
  说完,他一拍自己的大腿,继续说到:“还有,嫂子你不知道吧,之前跟你一起出去那校长回来的时候磕着脑袋,也受了伤。他昏过去之前让你那个姓黎的小司机回来喊人,你猜怎么着?”
  沈倩觉得陈大泉这么个夸张的模样不去演戏实在可惜,于是十分配合地摇了摇头,也无比激动起来:“不知道啊,您说。”
  陈大泉于是一捋自己不存在的胡须,双手一拍,大声喊到:“嘿,他被你那个便宜妹妹沈宁宁的人给拦下来了!”
  沈倩“嚯”了一声,连忙发出愤怒的呐喊:“这小蹄子这么坏呐?”
  陈大泉喝了一口水,显得意犹未尽,“可不是呢么,您看着吧,这事儿沈参谋长也知道了,特别生气,当场就说要把她抓来当个典型。现在电视台已经不敢再跟她合作,她网上节目组的宣传照都撤下来了。”
  陈大泉神情虽然有些夸张,可沈倩知道,这事她爹真干得出来。
  想当初,沈宁宁抢了姚信康的婚事,沈和平虽然本身就没看上姚信康,但对着刘丽萍却也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以至于之后的几个月,沈宁宁连沈家人的面都不敢再见,如今沈宁宁干出这样的事情,只怕沈和平准备活生生扒了她的皮。
  沈倩于是叹一口气,撇了撇嘴巴,也有些遗憾起来:“只可惜我现在腿脚不方便,不然,我都想亲自去把那沈宁宁打一顿出气。”
  她这话说完,旁边一直低头喝粥的姚信和说话了,“也不是不可以,大泉,那女的人呢。”
  沈倩见他这个口气,一点儿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立马拿出自己优秀公民的高尚情操喊到:“别别别,你怎么还当真了呐,我就嘴上爽爽,咱一人民艺术家能干那样不敞亮的事儿嘛,我又不是以前,打人还能不挑日子。”
  说完,她看见姚信和手上的纱布,脸色一下又垮了下来,哼哼着说道:“对了!我还没说你呢!居然一声不坑就带着孩子来南田,提前也不跟我说一声,你这是不把我当孩子妈呀!”
  姚信和被她一句话问得脸上表情一顿,趁着沈倩过去跟闺女、儿子说话的档口,便靠在陈大泉耳边,十分虚心地问到:“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大泉挑眉一琢磨,咧嘴乐了:“秋后算账啊,已婚女同志们的保留曲目。”
  姚信和一向不懂得女人,所以他也分不清哪些是女人的恼羞成怒,哪些是娇嗔嬉骂,他刚想要开口为自己辩解一句,没想那头老爷子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劈头盖脸一阵骂,用词之尖锐,实属罕见。
  姚家老爷子一辈子推崇儒商之道,平时人前一副平和雅善的模样,如今被姚信和逼得破口大骂,可见的确是气得狠了。
  姚信和低头听着,倒也不反驳他,只是时不时地“嗯”上一声,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
  沈倩坐在一旁听了一阵,见老爷子越说越过分,手里的餐巾纸一扔,便直接抓过姚信和的电话,开口说到:“爷爷,这事儿就是一场意外,天灾人祸,您这么逮着他骂做什么。”
  姚老爷子对沈倩这个孙媳过去还算喜欢,毕竟她家世出众,又在事业上帮了姚信和不少,觉得这丫头白白胖胖的有福气,可如今,他见自己这原本最为看重的长孙因为她差点丢了性命,老爷子一时气急,说话就有些不客气了起来。
  “你要是平时多规劝他一些,让他别在事业和家庭上那么一意孤行,何至于造成现在这样的悲剧!”
  老爷子这句话说出来,显然是将华升科技最近出现科研事故被上头调查、姚氏集团受到影响的事也怪罪到了她的头上。
  沈倩于是撩着眼皮,扬声问到:“悲剧?什么是悲剧,我丈夫辛辛苦苦过来救了我一条,这么天大的好事,怎么到您那儿,就成悲剧了?”
  老爷子哼的一声,底气十足,“你不要给我打马虎眼,你们两个的事我都知道,要不是运气好,今天我已经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把他培养出来,是让他好好接住我姚家的产业,不是让他跟你这么胡闹、为了点个人情感就去送死的!一个男人,连一点社会的责任感都没有,心里光想着那些没出息的儿女情长,这难道还不是悲剧吗!”
  沈倩握着电话的手指微微往里收紧,她坐在床上沉默一晌,突然笑了起来:“死就是悲剧了么?爷爷,人是得活在社会里,但社会有时并不一定能给你想要的价值。对于很多人来说,死这么快活的事儿根本算不上什么悲剧,因为活着才叫悲剧,活着还不能按自己想过的活,活着还要故作糊涂,这叫大悲剧。不然,您觉得当初奶奶怎么就那么痛痛快快地走了,您觉得您和外面那个女人的事儿,还有您偏爱姚信泽这么些年的原因,她老人家就一点儿不知情?您老人家倒是不儿女情长,您压根就没有心!”
  她话说到这里,电话那头的老爷子不说话了。
  姚信和见她挂上电话,接过自己的手机,便低声问道:“姚信泽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沈倩抿了抿嘴巴,觉得挺没意思,“我妈参加完你家老太太的葬礼之后说的。”
  姚老爷子当年跟老太太从英国过来打拼,早年也的确有过同甘共苦的甜蜜日子,可后来生活越来越好,家里条件越来越高,周围的花花世界接踵而至,老爷子也渐渐开始有了一些其他的心思。
  他把那些心思藏得很好,对于老太太,他也仍旧会爱,只是爱得不再那么纯粹。
  所以,老太太得病之后,老爷子对她的感情里难免又多出了一点茫然错落里的愧疚之情,越发纵容她那些无法无天的荒唐事,而他却把自己武装在男人生来的沉默里,以深沉坦然的态度,将自己的这一份无辜表现得恰如其分。
  沈倩不像老太太,光指望着丈夫的爱情过活、没了怜爱便摧残自己这些个子子孙孙。
  沈倩以前想要得到的,无非是姚信和嘴里的那一句“我爱你”;而现在她得到了,再想要求的,便只剩下一句“我陪你。”
  沈倩不爱过分追求永远,这与她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生信条相悖。
  她也不乐意纠结那些是非亏欠,真假虚实,毕竟人来世上一遭不容易,路边好看的花儿多着呢,顺手摘下来一朵,闻着花的香了,爱人能够跟着乐上一乐,顺着脚下的路再往下走,这就是再好不过的日子。
  下午,姚家的私人医生从北城过来,给沈倩进行了个完整的复查。
  沈倩早上被学校里的孩子挨个看望过一遍,如今精神不错,拿着自己的单人小拐杖,往那一站,特别新鲜。
  她之前没有拄过拐杖,如果一瘸一瘸地练习着,动作还有一些滑稽。
  镇上的医院条件不大好,没有病人的疗养区,出了后面的病房小楼,就靠着镇上最大的一条河。
  这河春夏时节,上面会有不少船,载着水果到处叫卖,如今初冬时节,就只剩下些许游客。
  姚信和在病房开了个会,再出来的时候,沈倩已经拄着半边拐在河边上歪歪扭扭地走了好一阵。
  她兴许也知道自己此时的动作不太优雅,抬头瞧见姚信和的目光了,脸上忍不住一红,挥着东西,故作生气地喊到:“看…看什么看啊。”
  姚信和于是走上前,也诚实回答:“好看。”
  沈倩这下越发羞臊起来,她脱下身上的白色外套,像个孩子似的,想要去打姚信和的胳膊。
  没想姚信和一把抓住她外衣的袖子,顺势就捏在了自己的手里,他转了个身,装作不看后面的沈倩,然后沉声说到:“我带着沈老师走,你放心,我不回头看。”
  沈倩见他态度诚恳,挠了挠耳朵,也干脆随他去了。
  两人于是一前一后的踱着步子,就像放牛似的,中间连着一件白色小套衫,瘸了右脚的在前头领路,拄了左拐的跟在后面亦步亦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