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融和江淮空从码头慢慢往回走,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知怎么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华京城的江家。
天光渐渐大亮了,江淮空在海风中长长叹了口气:“我现在还记得小时候长姐带着我和二姐出宫逛灯市,如今一转一年了……哎,果然是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周子融偏头看了看他,从身后洒来的不算刺眼的晨光在他脸上勾勒出一道边沿模糊的轮廓来。
江淮空从小养尊处优,一向神经大条,很少有伤春悲秋的时候,江淮璧的死算是让他头一回尝到了阴阳永隔的味道。
周子融斟酌了许久,才说道:“我没想到……先祭司能做到这一步。”
江淮空沉默了,他知道周子融是指江淮璧把杨半城找回来的事,一时间也更加五味陈杂起来。
他默默地往前走了一段,像是沉思了许久,才忽然转头对周子融道:“我也没想到,曾经长姐说,无论如何,他能在天涯的那头好好的就足够了……”
此时太阳还没完全升到顶,还是金黄黄的,曦光洒在海面上,被波浪翻得破碎。
周子融点了点头,低低地说道:“我明白。”
东笙看着一直匍匐着不肯抬头的杨半城,沉沉说道:“朕若是跟你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是不是显得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
杨半城依旧说不出话来。
东笙:“朕今日带你来,不是专程来揭你伤疤的……这宅子一直空在这,也该有个着落。”
杨半城浑身一怔,愣愣地抬起头来:“陛下,草民……不明白……”
周子融问道:“先祭司生前……可有怨过?”
江淮空的脚步停了下来。
东笙垂眸看着杨半城,眼下沉着一片模糊的阴影:“朕的意思是……既然你还活着,杨氏就还没亡,杨氏大半的家业还没卖出去,能见光的账面朕都让州府放出来了,归在你名下,好好打理打理,也都是不错的营生,至于这宅子,你若是愿意进去,朕便陪你带上这酒进去祭一祭,若是不愿进去,这宅子怎么处置,也都由你决定——把杨家续下去,这也是先祭司的意思,明白了吗?”
杨半城僵成了一座蒙了霜的石像,在东笙眼前一点点裂开,他像是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一股不可名状的情绪山呼海啸而来,冲得他一阵头脑发懵。
好在杨半城究竟是见过世面的人,这样的不知所措只存在了一瞬,他立刻收拾好了自己的心绪,眼眶通红地又给东笙磕了个头:“草民……谢过陛下隆恩!”
这么多年的怨恨孤苦与无可奈何都像是突如其来地摸索到了尽头,他一个人在异地他乡、在黑暗里踽踽独行了十年,然而那从前仿佛没有边界的漆黑突然被人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豁开了个口——一瞬间,天光大亮。
江淮空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周子融,他低头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当初我不在华京城,也都是听二姐说的……她那时也这么问过。”
江淮空顿了顿:“白灵一旦成为大祭司,就不再是凡人了,是’神奴’,为众生生,为众生死……”
“所以长姐她说,既然祭司非人,何来爱憎?”
【作者有话说:这两天一直在外地跑,所以更的不是很多,见谅呀。】
第200章尾声归来(五)
东笙半靠在步辇的顶檐边,竹林中清冷的空气水一般浸透到肺腑中,他目送杨半城提着那坛子梨花酿,朝着杨氏旧宅有些六神无主地一步一顿地走去。
他看着杨半城略微有些踉跄的背影,无声地想道:他终究还是在乎的。
如果杨半城不在乎,不可能会因为江淮璧的一句遗志而大老远从大凌赶回来,放下好不容易在大凌安下的家,又千里迢迢地回到这伤心地。
究竟还是不甘心。
被捂住的伤口虽然看上去体面,但里头早已在悄无声息中滋生病害、没完没了地淌脓水,只有大大方方地敞开了,忍一时不堪,才能彻彻底底地痊愈、彻彻底底地放下——最后留下一条不疼不痒的疤,刻在岁月与生命里。
从哪里结束,就从哪里再开始。
他将半坛子梨花酿哗啦啦地泼在门前,甜得发齁的酒香一下子在竹林中弥散开来,混着凉丝丝的空气。
这种颇有些年头的冷酒一口下去没什么,过一阵缓过劲儿来了,才会慢慢上头。
杨半城心里被激起了千层浪,两眼一红,拎着剩下半坛子酒就给自己猛灌了下去。可惜到底是个斯文人,不是那种能在酒馆子里吹坛子的糙汉,一口灌下去就给自己呛了个半死,艰难地撑在地上咳了个撕心裂肺。
东笙伸手招来了一旁抬步辇的汉子:“有水么?”
汉子连忙从腰带上解下了自己油腻腻的皮囊水壶,献宝似地捧了过来:“陛下。”
东笙提着水壶带子不慌不忙地朝背对着他的杨半城走过去,拿水壶底轻轻敲了敲杨半城的肩膀:“拿去,缓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