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他还是说不好舒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看似清澄见底,又固执不变,更没有什么心机。在霍韬这样城府极深,惯常勾心斗角的人看来,立刻就可以看到心的最深处。何况舒君如此乖巧,真正奉从某人命令的时候丝毫不能掩饰旁人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和烙印。
如此忠诚,如此顺从,如此便于被掌握。
有时候霍韬甚至是渴望成为那个掌控他的人。
然而有时候舒君又太真实,霍韬也了解这一点。他知道舒君的酒量不佳,眼泪很烫,哀哭恳求的时候声音低而含糊,像是撒娇,浑身发抖,不敢抬头,一味藏进对方怀里,唯恐被赶走,简直是在夹着尾巴瑟瑟发抖。
可惜,无论什么样子的舒君,霍韬都只是窥得一星半点,无从得见全貌,也并没有什么理由进逼,去弄清楚舒君还能做出什么。
他还知道舒君心里有一个人,出身高贵,两人并不匹配,偏偏少年人一心一意爱慕她。
在霍韬心里,那是个十分模糊的形象,高髻华服的美人,掩在重重帘幕和深深朱门后面,美得僵硬虚浮,或许也有同样滚烫的眼泪。
霍韬见过许多这样的女人,不过她们都国破家亡。他不爱美色,所以丝毫理解不了这些一夕之间从枝头跌落的花究竟有什么令人沉迷的地方。不过对舒君这样正年轻的孩子来说,或许就喜欢怜香惜玉,或者攀折谁家枝头高高端坐半含苞的白玉兰吧。
了解到舒君还有法殿方面的势力之后,其实霍韬瞬间就想到了,或许那个面目模糊的女人正是失踪了的,名不正言不顺却真正掌握了令牌的白令令主李菩提。
但不知为何,霍韬并不希望是这样。
他总觉得舒君和李菩提既不合适,也无法长久。说来古怪,但霍韬总是觉得有一种炙热的冲动,让他屡次想要以极不理智的方式说服舒君留下。帝乡虽好,但他却不可能在感情上真正得到什么。
令主都是慈悲而残忍的怪物,他们心系众生,却不眷恋任何一个人。谁都知道如果要求取情爱,凡尘俗世之中才应有尽有。
霍韬毕竟没有疯,他没有这么说,甚至很快就发现了自己到底出了什么毛病。
他或许不爱美色,但总有缺陷。
他爱滚烫的眼泪,和一颗因无望的爱而痛苦的心。
唯有深刻而疼痛的真情才能打动心如铁石的人,但那又如何?铁石心肠的人被眼泪融化成柔软的蜡,很快就明白自己是毫无希望的。
霍韬默然叹息,还没忘了自己的来意,若无其事的上前,果然看到舒君收敛起少年的柔软和神游,站起身来露出杀手的峥嵘一面。
又或许,舒君的心上人不是李菩提,也有可能是青令令主身边的某个人?这两家都族人众多,偏偏霍韬出身寒门,对此一无所知,可供猜测的对象实在太少。
多猜下去也无济于事。
二人一前一后进屋,舒君提壶倒茶。
室内有未燃尽的香烟,霍韬觉得讶异,四处看了一遍,忽然觉得屏风后面似乎有什么异常。他有心多看两眼,舒君却已经在他的对面坐下,霍韬不得不把注意力转到舒君身上来,半开玩笑地试探:“倒是第一次见你焚香。”
舒君似无所觉:“天太热了,有蚊虫。”
说起这个,霍韬也忍不住蹙眉,心烦意乱:“如今都说是这个天气太不寻常,又说是当时永嘉城内的异状导致,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
这一个月来天气就在极端之中循环往复,有几天下雪,有几天下暴雨,有几天是晴朗的夏日,有几天阴云密布,大白天走出去也仍旧昏暗无光。自从两位令主先后露过面之后,东方毕竟有人逐渐接手,爙灾祈福,帮助民众,但毕竟太慢了。而霍韬也是清楚的,自己烦心的不光是这一件事。
他只是抱怨,但舒君正好知道答案,接话:“总是要几个月的吧。”
霍韬一愣,似乎没想过他会给出自己答案。舒君专心地看着手里茶杯里的液体,慢吞吞道:“毕竟那可是地狱门,不出人命,不被吞噬,不要祭品,已经是万幸,如今这点余波,其实已经算是宽容。毕竟……”
毕竟当初开云君可没想过饶恕任何人。
不过他终究还是没有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而是若有所思的停住了,和霍韬说起正事。
那条蛇缠在他身上进来,见他们的谈话渐入佳境,慢吞吞游进了屏风里面,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霍韬听到翻书的声音,终于确认了屏风后面确实有人。他内心一凛,不动声色地竖起耳朵,只听到青蛇的嘶嘶声,还有衣料悉悉索索,被那条蛇的尾巴搅来搅去。
倘若那蛇对屏风后的某个人如此亲昵,那么此时此刻那人应该也在像舒君方才在外面一样抚摸那条蛇吧。
霍韬明明知道屏风后的人的身份不明,且能避过自己的耳目进城,无声无息在舒君这里住下,一定不简单,冒出来的第一个猜测仍然是舒君的心上人。然而这实在太不可能。
那是长安城高门贵女,如今长安城里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副惨状,断水断粮被围困许久,说不定已经是人间炼狱,哪有那么容易出逃?
但……舒君真的不能救出一个人吗?
霍韬迟疑了。
他也知道此事不该自己关心,与自己无关的事知道的越多反而越不安全,好奇心太强不是好事。他惯常装聋作哑不动声色,今天却异常好奇,心里痒痒的,不断试图看穿那面屏风。
然而交谈终究结束了,站起身告辞的时候他瞥见一抹浅淡的青色衣裾,柔软而雅致,透着一种矜贵与散漫。那条蛇的尾巴青翠如绿叶,压在上面无意识地滚动着,二者纠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