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寿春县主保住她的性命,精心养育她,便是天大的恩情。何况,建宁侯夫妇争执的缘由大半也是为此,若是能有半点可能,她也应当想法子使卓泉摆脱谋逆之事。她甚至有一个可怕的猜想,说不得卓泉变得如此,也与她的身份相关。若非如此,肃王无缘无故解除卓泉也太过奇怪。只是,如今他们尚且见不得面,如何劝他远离肃王呢?
刺杀圣人的刺客在天牢之中自杀身亡......
这件事也不知进展如何了?刺客有没有临死前留下什么蛛丝马迹?若能见一面知情人就好了,听说这案子是交由东宫亲自审的,只是,她却不能问了。如今他们之间已是割袍断义。此后若她的身份永不败露,那么她尚可抱命;若此事败露,她估计也活不成了,无论哪一种他们都不会有机会再相见。
何况东宫亲口说了,就如她愿。
如她所愿。
她的愿望,卓枝忆起那日一袭胡服骑装的宋娘子,听说宋娘子自幼随祖父读书,他们也是很相配的......卓枝闭上眼睛,她想无论如何让还是先回上京罢,卓泉的事近在眼前。时不我待,他们说走就走,当天乘马车回到了建宁侯府。
万没想到事情又有了新变化,她回到府中头一日便接到了应道奇的信,信上很简单请她明日去太学书斋,上次的造染之书换了赤面,邀她一同去看。造染之书,他们什么时候看到染布的书籍?赤面?应道奇不是无的放矢的人,更不是小题大做的人,他既然在这个紧张的时候,约她见面,极有可能是说与卓泉有关的事。
她自是应约到了太学书斋。
应道奇依旧穿一袭布衣,宽袖挽起,怀中抱着一摞旧书,神态自若:“花卿,你要的书我已找出了几本,还有书本应当在库中。正好你也在此处,不要躲懒,一道去吧。”
书斋掌事先生,面容清癯,听到人声,方从账册中,懒洋洋的抬起头来,瞥向他们,盯着更漏,一面随意说:“二位学子不要久留,借完书就离去。”
应道奇施礼作揖:“劳烦先生。”
书斋的仓库位于太学南,那是一座年久失修的竹木小楼。他们一路行去,见到不少人,并没有见到任何熟稔的面孔。她望着小楼,只觉眼前一切像是梦般,她还是方入太学,应道奇三言两语,逼的她不得不应下赌约,还是承蒙东宫教她文章......怎么又想起他了,卓枝骤然停顿,沉默片刻方随着应道奇迈入小楼。
应道奇打开箱笼,慢慢抽出一本赤色面的旧书递到她手边,低声说:“花卿,前夜殿下夜审刺客自杀涉事一干人等,审了一夜,也出了结果。”他长叹一口,望着书斋外说:“涉事的仆役及七名监军,一共十一人,以及当晚轮值的掌事,全部受审,就在其中一人家中发现了往来书信,那书信写明了东阳王世子重托,且在那信件上还留有印鉴,正是那枚刻有‘潺潺’的印。”
夏日喧嚣仿佛瞬时停顿在这一刻,卓枝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她手足无措折身走向书斋门前,轻声:“门,门还没关。”
“不必关门。”
他躬身从书架中取出一本泛黄的旧书,见她冷静了些,轻声说:“待查到了信的事,大理寺卿不敢隐瞒,急忙上奏圣人。圣人命令禁卫接手此事,又下令其他人不许过问,此后这里面涉及那些人,那些事,便也没人知晓了。”
应道奇将那一摞书平放在桌案上,以手指顺着书名一一点过,他眼中闪过怜悯之色,轻声问:“你看这些书如何?”
书。
卓枝目光徒然追寻着他的手指,恍恍惚惚,词不达意:“书很好,书”她的目光忽然定住,这,这是,她再度顺着那一摞书望去,那些忽大忽小字形各异的书名,连起来不正是,正是那句诗吗?若得圣人开太平,她踉跄几步,扶着书案站定,仓皇问:“什么意思?”
若得圣人开太平,这句诗出自高宗朝云台诗案,皇子彼此攻讦,同室操戈,当时的太子被逼自尽,太子妃夜叩宫门,撞壁而亡。由此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的云台清算,大兴文字狱,直至高宗薨逝方才停歇。
应道奇给她看这句诗,是在暗示什么?
应道奇复又将那一摞书挨着收拢整齐,分别放进箱笼,他看着远处青山巍峨,山势连绵不绝,低声轻叹,俯身靠近卓枝耳畔:“花卿,圣人有高宗遗风。肃王绝非圣人养虎为患,不过是与殿下互为制肘。若有必要,当除则除。”
“自刺杀之事起,圣人按而不发,将此事交给殿下去查,即是查案,也是试探。东宫性善,绝非善于构陷之徒,自是无差;若所异动,”他停顿,方才说:“天下之事圣人皆看在眼里。”应道奇眉目间闪过丝丝怜悯,他知晓卓枝对兄长看重,他垂下眼眸:“花卿,圣人明夜子时一过,便会下令,整座肃王府顷刻便会被围个水泄不通,谁都插翅难飞。”
阿兄。
卓枝心中喧闹的声音忽然止歇,此后的事无需想,卓泉说不得会被肃王牵连致死。他还有救吗?卓枝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疑窦立刻满上心头,她低声问:“应修撰一直在翰林院行走,怎会知晓此等隐秘之事?”
应道奇垂眸静默片刻,眉目间奇异忧郁一闪而过,他无声地叹气:“圣人恩典赐了个御书房行走的缺,这件事近在眼前了。”
卓枝扶住桌案站稳,极力克制微微颤抖的双手,她喃喃自语:“也许赶在圣人雷霆震怒发作之前,阿兄跪在太真殿请罪,或有一线生机。”
圣人一刻未下令抓人,那阿兄提前请罪应当算自新,《大昭律》中载有明文犯者自新按律减轻处罚。
她以系统定位了卓泉的位置,即刻退出太学翻身上马,一路奔向肃王别苑,可此时已是日落西山,闭坊鸣钲之声不止,她就这样一路奔驰仍被拦在光德坊外。卓枝眼睁睁的看着坊门闭合,心中慌张异常,但是却无能为力。
明日,十方突厥可汗尚在上京,圣人一定不会当着外人的面显示兄弟不和。明天,她还有机会,她决心先回到府中将此事告知寿春县主,熟料她方踏进坊门,就见寿春县主的仪驾在前,捻金珠帘随风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勒住缰绳,催马快速上前,可是也赶不及,仪仗已然起驾,她一路追着上前,顾不得礼态,高声唤道:“阿娘,阿娘!”
鸾架一侧珠帘板卷,寿春县主回首凝望着她,眼中闪动着异样的神采,她低声说了几个字,便有小黄门适时停下脚步,立在道旁垂手等待,见到卓枝,小黄门行礼:“裕太妃娘娘口谕,宣县主娘娘进宫侍疾,小侯爷速速回到府中休憩罢,快到禁夜之时了。”
她失魂落魄目送着鸾架远行,直到小黄门几不可见,方才拖着步子回到侯府。鸾架经过丽正门,一路直行从西侧门入宫。守在门前的内侍见鸾架长长一拜,直到车轮声渐行渐远,他才起身快步向着太真殿行去。
太真殿内青色篆烟袅袅,弥漫的烟气使人看不清楚御座之上,那天下第一人的表情,门外内侍恭谨的回禀声音响起,圣人放下奏折,内侍监王德全躬身唤道:“圣人有令,进来说话!”
蓝衣内侍躬身推开门扇,开合之间带来一阵熏风,霎时吹散了满屋烟雾,圣人眼神莫测垂首望来,内侍慌忙跪下:“圣人万安,容奴婢回禀,寿春县主业已进入禁内......刺杀肃王那夜,太子殿下确在幽篁里,那女郎的身份未明,奴婢无能,陛下息怒。”
圣人饶有兴致的问:“不明?”
蓝衣内侍再度顿首:“女郎身披殿下外袍,从头到脚遮掩严密,只漏出满头乌发,观她身量绝非身高七尺的男儿。”
适时,王德全递上一盏茶,见圣人面色不善,他训斥道:“老实回话,头发上可有什么钗环?耳朵呢?熏香?太平宫的奴婢是干什么吃的!大活人不见了,也找不出是谁?”
蓝衣内侍双手递上羽林卫口述的折子,微微摇头:“那时已是寅时初刻,众人都歇下了。”
圣人挑起眉头,无声的蔑笑:“太子无缘无故半夜去幽篁里干什么?”
王德全知晓这是在问他:“殿下秉性温纯,与身边人亲近几分,倒是常事。”
“哗啦”一声,杯盏忽的斜掷在桌案上,淡色茶水瞬间倾倒满案,王德全赶忙上前抢救奏折,就听圣人淡淡地说:“王德全你识人不明,看不懂我的好儿子了,你瞧瞧那张折子,太子上书请朕收回成命,免去卓枝的东宫伴读之职,着实算不上亲近啊!”
蓝衣内侍瞬间跪下,王德全也忙恭谨的跪下:“圣人之明犹如日月,奴婢愚钝。”
“也罢,”圣人却又笑了,语气一转叹道:“朕正要发作建宁侯府,若是太子避之大吉,毫不干涉,也算是孝顺儿子。”
他愉快地拾起朱笔,展开那张奏折,朱笔沾墨水微微一勾,他说:“好,准了,太子明日就借着扶灵之事随突厥可汗一道远赴灵州;至于建宁侯府牵扯谋逆之事,为了避免朝野震惊,此事按下不表,待突厥可汗离京,这事统统,”他淡淡的沉吟片刻,目光顺着青窗望向西南方,微微勾起唇角说:“就交由另一个儿子来罢。”
圣人撂下朱笔,心情放松,说:“宣应相,应修撰一道入宫罢,朕许久没有好好下一盘棋了。”王德全躬身应是,他将那几份圣人方才批得奏折一道抱出太真殿,方才缓缓退下。
与此同时,方才回到建宁侯府的卓枝,尚未来得及坐定,便听到耳边系统不甘寂寞叮咚一声。
“叮咚,系统检测该小世界已经开启新支线,请玩家选择支线并完成任务!”
“请问玩家是否开启新支线系统解说?如果需要,系统将自动扣除20点。”
新支线?
除了文臣武将此外,还能有什么选择?
难道像玩游戏那样,可以玩出其他结局吗?
“叮咚,已扣除20点。”
“叮咚,新支线简介:元令四年,肃王借东阳王遗子拨乱世,反诸正,先后西交吐蕃,东拢鞑靼,以图大业。时五年九月东宫遇刺不治,诸王夺嫡,朝局大乱。时年冬圣人宴饮忽而吐血不止,江夏王殿前陈情,齐王伏诛。江夏王五凤楼登基,河西定阳王挟福颐公主之名趁此谋乱,七路藩王清君侧,率军百万长驱直入据关中。元令九年,肃王胸有丘壑,据西北不出,直待藩王之乱久久不平,各自损耗,最终铁骑踏上京,一统大昭,玩家功勋在身获封摄政公主。”
“至此玩家达成结局:摄政公主。”
第108章 玩家是否接受开启支线……
炎炎夏日, 仿若有谁忽的倾倒满铫冰块,激的她浑身一颤,背上额间生满了淋漓冷汗, 熏风携裹着无穷无尽的热气扑面吹来,又好似烈火烹油,一时冷一时热,她静立原地,好半晌才颓然坐到台阶上。
“我, ”她听见自己低哑的声音, 怔愣片刻, 忽然意识到和系统对话不需要出声。
清和堂不过是小半月未曾回来,怎么抬眼一看满是陌生, 庭中绕阶而生的牡丹纷纷凋谢,零落一地残红,院中那株石榴树更是只余下满树枯枝残叶, 好生萧条。
她抬手抹去额间冷汗, 胸腔之中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终于平复, 她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心中问道:“东宫九月遇刺?是谁?”
“叮咚, 事关任务,无可奉告。”
她又问:“我可以不开启支线吗?”
“叮咚,经过系统测算, 建议玩家开启支线!”
“为什么?”
“叮咚,系统经测算玩家若按照主线剧情, 近五年之内大昭境内海清河晏,并无任何大型战争。基于玩家选择武将之路,元令九年之前, 玩家无法达成官居一品的成就。届时玩家生命值降低一以下,则游戏自动结束,结局失败!”
——“还有期限吗?”
“叮咚,官居一品提示您:您的生命值还有四年。请玩家仔细查看基本信息,系统更新信息时已经提醒!”
卓枝心脏猛的跳了一下,她重新打开个人面板,看到那条不甚明显的信息,从前她一眼掠过,完全没注意到她的生命值由“?”变作“20”。
她喃喃自语:“为什么?我能活多久是系统规定的吗?如果这一切都由系统规定,何必又要我去做什么。”
系统滋滋片刻:“叮咚,玩家这具身体机能不健全,毒性甚深,唯有完成任务后才能将全部点数兑换为生命值,自动加成名臣光环!”
风声也安静,整座清和堂似乎充斥着沉默的静谧。
万事突变仿若灭顶之灾,她慢慢地走向庭中石榴树,轻柔的抚摸它的枝条,纵使她的力道轻之又轻,“咔嚓”一声,枝条折断落在冰冷的梅花石径上,那枝条已经太过衰败,哪怕是一阵轻柔的风也能使它折断,粉碎,最终化作虚无缥缈的齑粉。
她无言垂首,腰脊上窜起一股冰寒的冷意。卓枝微微笑,很快她控制不住越笑越开,最终她勉力扶着石榴树,整个人滑落进花泥中,她乐不可支,笑着笑着干脆躺倒在一片花泥中。
“河西定阳王挟福颐公主之名趁此谋乱,七路藩王清君侧,率军百万长驱直入据关中,民不聊生,上京百万民,十不存一。元令九年,肃王胸有丘壑,据西北不出,直待藩王之乱久久不平,各自损耗,最终铁骑踏上京。”
那段话历历在目。
荒谬,真是荒谬。
她不是玩家。
系统才是玩家。
她听见自己心中说:“还是说,这才是系统的游戏?它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高高在上俯视着我,嘲笑我生如蝼蚁,恬不知耻向罪魁祸首下跪求饶,只为了多活那一日半日?为我一人之生,令天下生灵涂炭?”
从前看到类似的问题,倘若玩家是一个绝症病人,那么他愿不愿意按按钮,每按下一次,他便能多活一天,而世上同时会有一人死去。不过是纸面上的问题,毋论对错。可是,当这个选择真正摆在她面前,她根本不可能选择按下按钮。
她不是头一日来到这世界,她见过饱受鞑靼之苦的流民百姓,也见过屠城之后的空寂无人满地血迹的城阳,还见过解除保泉之围那日满城欢欣雀跃。若为了她能长命百岁,就要是这样的悲剧不断上演,长达数年之久,她做不到。
她也不是圣人。
但她想,这种事任何一个普通人都做不到。或许是她的问题太过复杂,又或许是其他原因,系统滋滋不语,最终系统急切的说:“叮咚,玩家这具身体机能不健全,只有获得更多气运,才能完成任务,”它的声音好似魔鬼的引诱,“玩家将会获得一世盛名,荣华富贵,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你不想拥有吗?不费吹灰之力,玩家是否接受......”
它一连问了数遍,卓枝已经不愿回答它。
“叮咚,玩家拒绝接受支线任务,系统将于三个月内暂停玩家一切系统权限!请玩家妥善深思,选择有利的任务!”
“叮咚,请玩家接受第一次拒绝支线任务的惩罚!雷劈之刑(0/3)。”
好像一下子吹熄了灯,耳边全部杂乱声音瞬间消失。
又是这个,卓枝闭上眼,她想起上次遭受系统惩罚时的感受,那种痛入骨髓,甚至惩罚之后,身体还会产生幻觉,时不时轻颤,好似又有一道道雷悍然劈下来。但是那种疼痛却是精神上的,肢体并无丝毫损伤。
她心平如水。
此时此刻她已经是心绝望至极若死灰般,那种疼痛和威胁并不能使她的心波动分毫,反而是一种异样的愤怒盈然于心,使她久久不能平静。卓枝深吸一口气,她若有心情大幅度变动,那他,东宫便能察觉什么。
虽说如今两人再无关联,但她也不愿他得知什么。
三
二
一
第一道雷劈了下来。
时间过得很快,又好似很缓慢。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感觉到草丛中虫鸣声声,卓枝摸了摸心口,身体犹在不自觉发颤,但是她心里并无异样,也感受不到其他情绪。看来,系统给与的精神伤害,只要她心里无明显波动,东宫便不能感知。
卓枝仰躺着望天,心道正如从前那次,系统提示过若东宫身亡则小世界瞬间颠覆,重新确立天命之子。这个支线或许就是重新确立天命之子后的结果,新的赢家看来应该是肃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