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缺府衙,后厢房。
鲁大夫专治跌打损伤,那是家传的手艺。长年居与边关,他经验颇丰富,自诩比御医还擅长此道。虽说城中又逢战事,可边关常年如此,他不以为怪,早早睡下。熟料没一会,门人报冯小将军亲自来请。
这可奇怪了。
军中自有军医,论起手艺军医手段也不差,怎么会找到他?听冯小将军路上简单说过,伤者是被一枚倒钩箭镞伤在手掌,箭簇带着青铜锈,恐怕铜屑浸入伤口,若是伤风败血......又听闻伤者已起了高热,鲁大夫忙吩咐药童:“熬一剂退热的汤药。”
鲁大夫终于走至门前,进屋一望,炕上那人昏昏沉沉斜靠着迎枕,面色雪白,灼灼生辉,怎么看怎么与这间破败小屋格格不入。
他上前搭手探脉,又揭开伤者掌上布带,只见他手掌皮肉翻卷,隐隐泛着乌青,血凝成痂合着金疮药,散发出古怪的气味,鲁大夫凝眉说:“准备火,刀子,镊子,胆南星及没药,过熟马钱子并磨成粉,另速速取来参片。”观情况箭簇迅疾不说,这郎君也手力惊人。
念及东宫吩咐,冯秋月插话道:“要用刀炙?大夫开一剂麻沸散吧。”
鲁大夫吩咐药童,待药剂煎好趁热令郎君饮下。他则手持镊子于火上炙烤良久,只待烧的发红,对冯秋月说:“冯小将军,麻沸散药效你也知晓,聊胜于无,何况十指连心。郎君定会挣扎不休,等下你竭力按住他,我来施刀。”
“孤来。”
鲁大夫猛地向门外看去,不知何时门口立着个银甲郎君,他面容沉肃威仪,教人一时难以注意其他。冯秋月抱拳:“殿下万安。”鲁大夫恍然意识到这位是当今东宫,也跟着行礼,却被扶起,只听东宫说:“先生无须多礼,治伤要紧。”
东宫自身后抱起卓枝,让她倚靠身前,而后两臂似铁箍牢牢地箍住左右,攥着她的手,卓枝半梦半醒说:“殿下。”
东宫低声说:“且忍一忍。”
开始只觉有火钻进皮肉,然后便是连绵不绝的疼痛......许是经历过万针之刑的缘故,这点疼痛,她勉强可以忍受,好半天听耳边传来一句“按住了”。
她心下疑惑,然后掌心一痛,她依稀看见鲁大夫将烧的火红的刀刃贴在掌心伤口之上,转瞬鲜血凝固,剧痛来袭,她猛地发颤,来不及挣扎就被东宫牢牢按住,她闻到肉类焦糊的味道。
怎么跟烤肉的味道相差不离,卓枝模模糊糊的想着,神游太虚直直晕厥过去。
※
元令五年,初八夜子时,五族大军进不可犯范阳,退无半点尺寸之地。
五族首领便想一不做二不休,依仗万众打下右卫,他意外知晓伊智逐私下联系肃王,确认大昭太子就躲在右卫城。伊智逐妄想将头等大功落在翰达头上......谁叫如今是他掌握先机,到时活捉太子头功一件,来年草原大会可就不是伊智逐独占鳌头。
五族大军退到右卫城前,面对着大昭军队夹击,五族长老只得一路退守,心知伊智逐大军尚在玄缺鏖战不休。定能迅速战出胜负,届时前来与他们汇合,长老看向城头熟悉面孔,他心中一喜,心料多年前埋下的那枚棋子终于有用了,对着苏少师大喝:“奉大君之命,速开城门。”
苏少师果然领命,瞬间右卫城门户大开,城中骚乱,就在五族大军进入右卫城,以为万事皆安,大肆搜捕东宫之时,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城中投降的大昭守军渐次退离城外,他们与李焕三万余众汇合,反将右卫城围的滴水不漏。
等五族大军发现东宫毫无踪迹之时,想要退出右卫已是不成了。
清晨,李焕着信使来报。
众将领喜不自禁,原是满心担忧五族大军冲破阻拦与鞑靼主力汇合,亦是担忧两方鱼死网破大招损伤过重,如今这招“请君入瓮”,倒是不费一分一毫。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高将军抱拳禀告:“齐王殿下,接下来我们可要派人全歼五族大军,彻底击溃鞑靼残部?”
齐王莫名摇头,说:“本王可不知,已经着人去请东宫。”言罢他看向门口,果然很快冯秋月请来了东宫。
众将领眼神殷切,齐齐注视着阶上人。
东宫沉吟片刻,说:“李焕继续带人围右卫城,孤嘱咐苏将军前几日便将粮草尽数送回玄缺,如今右卫粮草近乎无,难以支撑片刻。”
高将军问:“听闻五族联军飞鸽传信,我们是不是......?”他做出一个斩的动作。
东宫勾唇:“何须如此呢?无非是求救而已,等的便是伊智逐来救,届时我军围城打援,据守不动便可剿灭残部。”
齐王竖着耳朵听了会,插话:“他们万一不救呢?”
日头上升,明亮的光透过窗照耀在东宫的侧脸上,他的神色难辨,只听他说:“不救,五族联军死困城内,只待他们杀尽良驹充作口粮,徒有突围,届时大数剿灭,各族留出数千放归草原......二十年之内,鞑靼联盟不成,玄缺可安。”
齐王静默片刻,他问:“苏少师,到底是鞑靼奸细吗?”
正逢有人传信,那人等在门后,依稀看出是个身量高挑的女子,她不知和冯秋月说了什么。冯秋月低声回禀,顿时东宫满眼忧色,他简单交代了几句,建议由冯将军,高将军方继彤共同主持大局,齐王统领督战。东宫摆手,起身离去。
齐王愣神,问诸将:“什么意思,是还是不是?”
这个问题的答案注定是一时无解,东宫快步走回后厢,他低声问:“还没醒来?昨夜烧便退了,这会如何?”
范姝亦是忧心忡忡:“鲁大夫说药效早就过了,”她抬头望天,这会日头正炙,三刻前听闻城中钟声大作,算算这会应是午时过半,她继续说:“睡了六个时辰,水米不进。”
两人正迈步进后厢时,鲁大夫急匆匆将出门,见到他们大声喊:“卓郎君可有隐疾?忽然浑身瑟瑟,探脉却摸不出什么。”
范姝面色微凛,她忽然想到了“蛊”。
※
燕山金顶,万佛寺。
李焕带着数百人守在燕山脚下,他仰头去望东宫身影愈来愈小,很快便看不见了。李焕不自觉拧起眉头,东宫不眠不休奔袭一天一夜,终于赶到燕山。此行目的是为了请回慧同大师救治卓枝,今天是初十,卓枝水米不进,晕晕沉沉两日,请遍玄缺大夫,可医者皆束手无策。
慧同大师开年那日便拜别玄缺,径自回燕山修行。慧同的规矩,众所周知。早先也不知缘何无故来玄缺,说也不巧,甫一离开,卓枝却赶上这时怪病发作。东宫亲自追来,也是希望能请动他。
两个时辰了,也不知情形如何。
李焕搭手张望,却见不远处东宫身影愈近,他激动上前几步,却没见到第二个人,他上前欲说什么,东宫抬手制止:“速回玄缺。”
东宫垂眸上马,不断回想方才那一幕幕。
甫一碰面,慧同直言阿枝选择以“慧同印”救玄缺时疫,他的病便不能救,毕竟“一事一印”的规矩在先,莫说东宫来求,纵是高祖复生,也不可能破例。慧同又说阿枝的病,唯有去岁随他门下剃度修行,从此不问俗世方能得救,如今剃度已是迟了。
一时,东宫站在万佛殿前,只觉“茫然荒野中,举目皆凛素。”
慧同双手合十,面容如莲花般静谧安详,他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施主求上一签?”东宫满心麻木,他几乎如木偶般照着慧同的意思,于佛前叩拜求签。
良久,一枝木签落在青砖地面上。
慧同拾起低声解签,他说签文上句指西南有女,下句指柳暗花明,唯指向范姝。范姝是密族圣女,问蛊求医正是要寻她来解。东宫如梦方醒,他施以大礼,慧同却转身紧合木门送客。原在玄缺时范姝屡屡欲言又止,难道此事她心中已有分明......只是缘何不说?
东宫快马加鞭赶回玄缺。
元令五年,元月十二。
按照寻常年头,这会已到了节尾,只是今年又逢战事不断,如今总算落下帷幕。鞑靼大军被打的七零八落,伊智逐逃往草原深处,战争阴霾暂时退去,玄缺百姓喜气洋洋过起了新年,倒像将上旬未过的年节,一下子全补上。
玄缺街巷张灯结彩,到处弥漫着过年氛围。
今早阵前要事繁多,东宫方才起身离去。
卓枝昏昏沉沉的睡着,如今已有五日之久。范姝摆净帕子,细细擦干净花卿脸面,又施以蛊虫观察几分,确定一切无虞,才拉起花卿手掌换过药。正要起身却见花卿手指微颤,范姝难掩激动,不敢移开目光,直直盯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眼睛酸涩不止。没想到就在那刻,如有神迹,花卿缓缓睁开眼睛,她虚弱的望过来,声音低哑:“......二娘子?”
范姝万分激动,久久不能言,却见花卿忽然神色一变,她忙问:“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卓枝神色古怪,微微摇头,她捂住心口只觉有什么隐隐牵动......原以为这觉要睡到中午,可是看天色正是早晨,昨夜治过手还疼得很,怎么白日反不觉得疼?
鲁大夫果真神医妙手......卓枝心中暗赞,此时她还不知自个已睡了五天五夜。不知缘何,她心跳愈发快,卓枝费力深吸一口气,暗想难道又是系统。方才一念,古怪电子音乍然响起。
“叮咚,亲爱的玩家:您好,官居一品系统升级至5.75版本。已为您开放以下权限,玩家是否需要系统详细讲解?”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您的任务:来访人之谜(已完成)。任务完成奖励玩家十点!”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您的任务:玄缺之危(已完成)。任务完成奖励玩家二十点!”
.......
系统提示不绝于耳,但此时她注意不到琐碎。
卓枝心脏砰砰直跳,双眼不由自主看向门扉,只是视线却被扇恼人的素面屏阻隔。很快横帘挑转,一角藏蓝飞闪而过,转瞬间她连人带被皆被那人牢牢抱在怀里,他哽咽几乎不能语:“......阿枝。”
第77章 同生到底是什么?
满室静谧, 不知何时范姝已悄然离开,远方又传来悠悠钟声,清澈明亮, 声声回荡不绝。此时厢房仿若一个小小的龛,密不透风,隐秘而安宁。一时间卓枝只感觉到东宫的气息撩过耳畔,温热的,轻柔的, 她侧脸想要避开。
未等她有所动作, 东宫已然放开手, 回身坐在对面矮榻上,他合掌拍击数下:“李焕, 速请鲁大夫前来。”
话音未落,范姝掀帘错身而入,她笑吟吟:“鲁大夫正在院中盯着汤药, 想来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过来。”她上前欲坐在炕边, 停了一霎, 她瞟了眼身侧, 还是另行搬了只春凳坐下。范姝探手捉住花卿一只手, 似是探脉,可观她行动之间却又不像。
窗影微斜,只听回廊上传来隐隐脚步声, 接着便是李焕恭声道:“回禀主子,鲁大夫到。”鲁大夫掀开帘子, 快步上前,对着东宫行礼说:“拜见殿下,小人来迟。”
东宫请他起身, 这时范姝也停下手,默默地起身站在一侧。鲁大夫适时上前,坐在春凳上,搭手诊脉,他微微一顿,连声问道:“手掌感觉如何?是怎样的疼?可感觉发痒?”一连串的问题,自他口中似吐珠般挨着蹦出来。
卓枝先是谢过鲁大夫搭救之恩,再细细聆听,一一作答。范姝虚点卓枝,看向东宫微微点头。
鲁大夫诊治一番,又看过掌上旧伤,业已迅速恢复,心叹倒像是用了什么灵丹妙药,前几日还屡屡渗血有溃烂征兆,今日却像是好了大半。这会又到了换药的时辰,范姝接过膏药。
这还是因鲁大夫平素诊治的都是些军中鲁汉,包扎剔伤自是大刀阔斧。除却头次外,连日以来换药擦洗都是倚靠范姝巧手帮忙,她心疼花卿受累这是一遭,再加之花卿身份特殊,她也不敢借他人之手。
鲁大夫躬身退出,范姝低眉换药,一面随着卓枝轻声闲谈:“花卿,身子怎么样,还是倦得很?我扶着你在院中慢走几步可好?你睡得太久......”
出去走走?
卓枝听了顿时意动,不知怎的将将睡了一夜,她却觉得骨头发麻,浑身无力酸痛,她低声唤:“殿下,殿下?”她抬眼,只见东宫单手支颊,双目微微闭合,未知何时已然沉沉入眠。
范姝收拢若干瓶瓶罐罐,下巴一扬指向屋外,悄无声息起身退了出去。
卓枝蹑足起身,垂目只见东宫一双英挺的眉微微蹙起。窗牍半合,明光自半合窗隙透出来,光影映照,东宫高眉深目,更显出不怒自威的锐利情致,只是他侧脸抵着拳,面颊微压,原本清俊面容由此多出几分稚气。
她微笑倾身合上窗,不欲扰他安眠,方才一眼看过,但见他眼下深深青影,端是疲倦万分,难怪不过错眼功夫,转瞬竟坠入睡梦。
正是寻常小院,几颗光秃秃的绿杨枝丫横斜。卓枝站在树下抬眼去望,恍惚间有种错觉,好似幽蓝天空竟好似因枝杈分作几片明镜。
花墙外闲谈声顺着徐徐微风飘散而来,她倾耳细听,总觉得声音万分熟悉。卓枝沿着花墙迈步而出,闲话顿停,冯十二郎略一拱手,语气非常温和:“卓二郎,你终于醒了。”说罢便他向着范姝轻轻颔首转身离去了。
气氛似乎有些怪异,卓枝上前,疑惑问:“二娘子,冯十二郎怎么在这里?”她回身望向小院,满眼陌生,原先以为她睡在东宫院子里,才推开门扇便觉不对,这里是何处?
她又问:“这是哪儿?”
范姝稳稳地扶住她,说:“本想放下手中瓶罐,回去扶你出来呢,腿感觉怎么样?”
她手掌受了伤,就算牵连系统,也不过是每日万针之刑,无论如何都与腿脚不相关啊?卓枝满脑子浆糊,不过睡了一觉,怎么醒来后就有点接不上剧情了呢?
卓枝藏不住心事,便将满腹牢骚倾倒而出。
“你昏迷了五天五夜,今天正是第六天了......自那日受伤昏厥,东宫便将你留在府衙后厢房养病,这几日请遍了全玄缺大夫,总算,”她顿了一顿,又继续说:“最终还是托慧同神医,才将你的小命从阎王爷手里夺回来。慧同神医说若是第七日你还醒不过来,便要准备......”
“由我代笔去信爷娘,”她咬紧下唇,剩下的话似乎吐不出口。
卓枝虚虚握住她的手,鹦鹉学舌似的跟了句:“去信阿娘作甚?”
范姝捏了捏她的手,引着她走到日头下,气哼哼的说:“作甚?千里迢迢,去信爷娘,只能是准备后事。”
啊?
她心里惊愕万分,也许是因为有系统在身,卓枝从没想过死亡距离她这么近,听范姝话语中表露出的痛苦不安,她只觉愧疚难当,劳累范姝多方照料,平担忧心,自然不过转瞬,她又想到了东宫。方才东宫种种异样,疲倦难当,齐齐浮现心间。
方才系统突兀复现,难道说系统与昏迷之事也有关联?
范姝见她沉默不语,面上黯然,便是心中再多埋怨一时也说不出,只待日后再讲......这次是铜毒意外牵动蛊毒发作。范姝便说:“花卿,慧同神医初一就已经回燕山了。”她欲言又止:“......寻常人见不到慧同,东宫亲自去请的,路上奔波不说,兼之日夜担忧。”
“如今你俩同生牵制彼此,日后多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