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末,生意来了。白带依旧着赵花花,她是他的马仔。赵花花猫在白的帽子里,白进了门脱下帽子,赵花花也就钻出来了。这次是好气派一个府邸,有叁栋洋楼,一个大花园带喷泉,一个小花园,带简易网球场。有两个小孩在那里打网球。赵花花看得痴了,趴着窗子看了好一会儿。等这家主人来,赵花花先看见一个男人,看着很有钱,就缩了缩,她怕白又打她的主意。白跟这个老爷寒暄一阵,去了后头的洋楼。
这座建在花园后的小楼沐浴在阳光里,花树伸到二楼,春天一定更美,但绕到门前,没有光照的地方,不仅阴气重重,还有一股说不出的腐烂味。花花扒着白的胳膊,跟他一起进了门,楼上传来一声虚弱的呻吟,旁边的那位老爷拿手帕掩了掩鼻子,说大师,要不您先上去看看吧。
白点头,跟着仆人上楼,越往上越黑暗,仔细看窗门紧闭,团着一股混沌气,还有人长久不清洗的脂油臭。仆人面色也不好看起来,把白领到二楼尽头的屋子,敲了敲门:“二奶奶,人来了。”里面又依稀两声应答,里面那人像是不会说话了。仆人对白解释说:“从月中开始病,开始还只是吃不下、犯恶心,二奶奶还以为是有喜了,请大夫来看说不是,可是肚子又变大,吹气球一样,”仆人在身前比了一下,“有这么大,瞧着吓人。二奶奶也渐说不出话、走不动路了,就上床养着,可这人不吃不喝,光病着,也不见好,也不见坏,邪门啊。”仆人再次扬声说:“二奶奶,我们进去了。”掏出钥匙,捅进门上的锁孔里。
门开后,扑来一团黑气,往里头看,也看不清楚,整间屋子没有一丝光透进来,厚窗帘把每处都盖得严严实实,仆人呛得咳嗽,那种活人的油臭味愈发浓郁了。白说:“我想近去看看。”仆人把白带到床前,他也是前几天才来瞧了二奶奶,抬了床帘儿,他吓了一跳。
白扯开他,往床上瞥了一眼,又把床帘放下了,他说:“人我瞧见了,你带我回见老爷吧。”仆人连连点头,回望床铺,本想说一句二奶奶,走了,也没说出口。缄默着带白出了小洋楼,中间拿着钥匙,又多落了几道锁。
赵花花刚才钻进床里看,床上直直坐着一个人,已经很难看出她是男是女,她瘦得像竹竿子,头发蓬乱,眼眶深深凹陷,眼珠却白白地凸起,嘴唇干裂、像她从被子下伸出的脚皮。太丑了,然而身上还穿戴着漂亮的首饰,血呼拉渣的白俄女屁.股坐在她的头顶,朝赵花花打了个大哈欠,空空的嘴巴里有一截蠕动的断舌,同时被她占着的女人也对赵花花打个哈欠,喷出来的浊臭味让白皱了眉头。赵花花胆子小,被这丑鬼吓到,滋溜钻进白的腋下,让他夹着她。
老爷在花园凉亭里饮败火茶,见白跟他面如土色的仆人回来,殷切问到:“大师,您看这是?”白凝重地不语,赵花花知道他又开始弄玄虚骗冤大头了!就挥挥手,凉亭里从小白楼那吹来一股阴风,凉飕飕地爬到老爷的身上,老爷打了个哆嗦,立刻恳切道,钱都不是事。白说二奶奶招了不好的东西,老爷说把二奶奶送走呢,送得远远的。白摇头,说这东西跟老爷您有关。老爷祖上就不大干净,现在还发着乱世财,闻言便有所思想。白引导说:“刚才在二奶奶屋里,我瞧见了一个男婴。” 老爷一拍腿,很了然了。
白说要将债主请来,即这鬼孩的至亲,老爷摆手,不行不行,她见了我还打我呢。白说那孩子的母亲——老爷忙说:“在的,在的,她可以找来。”白说让母亲回来,加以劝导震慑,再让欠债的还了债,这孩子送不走,但对老爷您生前身后都有帮扶。老爷一听这话便高兴了,但又存疑,说看这个东西本性凶恶,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反噬了可不好。白说有孩子的母亲在便可,老爷点头:“那好办、好办。”
白收了定金,依旧不点数,撇下钱,去与那老爷耳语一番,老爷闻言一愣,又点头。白拢了金条,天起了秋雨。白坐在老爷给叫的汽车里,晃晃地回家。赵花花原来不喜欢雨天,雨天戏班子不出活儿,在屋里懒懒地休着,这时候班主就会把她叫到屋里去,拿她取乐消闲。当了鬼之后,雨天没有太阳照着,又阴又暗,去哪里逛逛都很方便。赵花花窝在皮椅子上,看司机带着白手套转一个“轮子”,她过去也学了两下。白说咱们也弄辆车开开,赵花花没有兴趣,因为她又不能开,总得还是白的享受。
白弄来辆车,开了两天,车让他碰得少皮没毛,做法那日,又原路给王老爷开了回去,王老爷不心疼车,只着急铲了小白楼里那个麻烦,二奶奶闹得愈发厉害了。原来也是恩恩爱爱的夫妻,可娇花儿样的美人变了大样,往日的情啊怜哪也就消磨了。另一边司机接来了王夫人与王小姐,王夫人着意打扮,风韵犹存,王小姐久未回宅,感慨万千,既怯又悲,母女俩款款下车,相持着来到王老爷面前。王老爷见了妻、见了女,倒生出点血亲的情,妻女泪眼蒙蒙,看着他像看着皇帝,让王老爷很受用。几人移步到花园,此时阴云蔽日,乃连日的深秋雨,到今天还未断线。刚布了法坛,白着一身道服,飘飘登场,拈剑尖儿起了势,就着凄雨舞了起来。
王小姐在前让母亲叮嘱过,不表现识得白的模样。然而这时看着白做法,她的眼愣痴了。白究竟是什么人,她是那样好奇。她读过几年女学堂,对这些不科学的东西很不以为然,然而白,她却没法看轻他。赵花花在一旁的凉椅上叉着腿坐着,因为整个王家人都被白唬住,怔怔立在原地,大气不敢多出。这边的好地方让赵花花占领,茶几上摆了好些瓜果,赵花花小手一伸,那些瓜果的味儿被她勾出来,悉数团进了嘴里,慢品着。
白舞了足半个时辰,王老爷都站不住了,白才燃了两道会刺啦化成火龙的黄符,喷了两口泉水到蜡烛上,烛芯却就着水呲溜溜地燃亮,又有叁根粗香,高烟袅袅,白凌空翻跃,提着剑就奔去往那洋楼,剑锋挑了铁锁,门哐当大开,又咣当合上,王老爷终于站不稳,坐在管家给他塞的圆凳儿上,另一旁母女俩搂紧了手。赵花花不想跟去,她怕白俄女,太丑了,她瞧着,老会想自己的下场。
庭中四人一鬼在雨里站了许久,刚才是怕法事有讲头,没去避,现在是无所谓了,四人都湿淋淋地盯着洋楼的门,等着白走出来——白出来了,身后跟着二奶奶。二奶奶满身珠翠,浓妆艳抹,双眼半闭,白走一步,她走一步,渐走到了四人眼前。王老爷站起来,先往后退了退,白知道他胆子小,不招他,去叫王夫人,说夫人,您孩子等您,再给他说两句话,往后,他就光看着您,不出来了。
虽然一切都是王夫人自导自演,然此情此景,王夫人不免子动了点真情——她的孩子,足月的男胎,就生生让二奶奶拐去害死了,这份仇,她能不报么?她十几岁嫁来的,跟着王老爷一路当兵又当匪,硬摸来的上海滩呢,娘家的人,叁十几年没见了,下半生她不就靠着丈夫过?这二奶奶,是不让她活……
王夫人含泪上前,给她的“孩子”说:你受苦了,先上路,下一辈子,还做娘的宝,娘好好疼你……说得泣不成声,二奶奶面无表情,操着她的白俄女看到赵花花,又冲她龇牙咧嘴。赵花花盖住眼睛。白问王老爷,说:“您还有话跟二奶奶说么。”王老爷迟疑道:“不了、不了。等她去那安顿了,我再去看她。”
白便掏出蛉盒,唤白俄女进来,白俄女化作黑雾,细细地钻进盒子里。白捻符散雾,二奶奶的身体软软地倒在地上,白又用一些唬人的玩意,符啦、火啦、水啦、香灰啦、鸡血,全全来了一遍,王夫人呜呜在一旁哭着,伴着她的哭声与凄雨,香烬烛灭,法事完毕。下人掺了昏迷的二奶奶,塞进一辆马车,王老爷吩咐了两句,下人拉着半死不活的二奶奶,朝乡下去。路上,二人停了马车,从车里捞出二奶奶,扒了她浑身的首饰、华服,将她光溜溜地扔到田垄沟沟,驾着马车,先去胡同里销魂了一把。过了十来日,才去当铺里把这些典卖了。
白受王家人的感激,只王小姐站在一旁,哀哀地不去看他。白收了余下的叁根金条,王老爷让丫鬟把王夫人王小姐领着去歇息了,跟白说:“上回你说那一命换一命的事……”白说:“不知道您刚才听着没,夫人跟孩子有感应,知道他还会来的。”王老爷说:“可只能留一个,是不是?”白说:“命是这样讲的,看您要留哪个了。”王老爷含混说:“让我想想吧。”然后跟白打起来官腔,讲了点感谢的套词。其实王老爷还是不大信的,他才不到五十,总有留种的机会,再说怎么都如这道士算的了?今天这场法事,还是做给旁人看,不然都传出去了,他在商界丢脸嘛。
白也不再多言,这回没有小轿车送,他走着回去。赵花花说:“我听见了,你还要王小姐的命。”而白却停下脚步,偏头望着她:“你说,我要不要她?”赵花花绕着他转了两圈儿:“我管着你了?你的事儿。”白说:“对了,我的事,你管着了?”赵花花说:“那你爱怎么就怎么吧!”
白惹她急似的,又重复她的话:“我爱怎么,就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