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也可能下一秒就发病了。”鹿行吟轻轻开口, 那边的老人也顿住了。
他坐在酒店的圆形茶几前,手机用支架架起来, 旁边是一杯顾放为给他买的奶茶。
顾放为坐在对面, 背对手机的位置, 神情震惊又复杂。
他歪歪头,对着视频里的人, 也是对着对面的人, 点了点自己的头:“我能够感觉到它在变大,而且越来越严重地影响我的身体。以前感冒,我不会头晕, 现在是普通感冒和熬夜都会头晕,供血不足的感觉。医生说,可能是因为它正在变大,而压迫了其他的脑神经和血管。”
“顾爷爷, 我从记事那年开始,就知道我有这个病。奶奶把选择权一直放在我手里, 我选了等,我不后悔这个决定。”鹿行吟说, “现在我不想等了,我想做手术。哪怕手术失败概率是70%,80%,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想试一试。”
顾放为猛地站了起来,脸色惨白,眉头紧锁,紧紧地盯着他:“不行。”
顾青峰挑起眉:“顾放为?是顾放为的声音吗?那小子在这里?行吟你认真告诉我,是不是我们家那小子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没有,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鹿行吟轻轻说,“他一直都不知道我的病。”
“顾爷爷,除了手术这件事要请您帮忙以外,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您。今天顾放为拿了全国第二,还签约了清华大学,他很厉害。”鹿行吟认真地告诉对面的老人,“他很好,很努力,每天晚上他都要熬夜做设计到凌晨,还瘦了很多。”
“……”
这一刹那,望着屏幕对面男孩清透、坚定的眼神,顾青峰在对面也是一愣。
他下意识地忽略了顾放为应有的成绩——不如说,因为顾放为从小表现出来的天资聪颖,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们不再担心他的成长,不再关注他的成绩,不再正视他的努力。
可是那温室里含着金汤匙的孩子也长大了,他们看着他向往外边的凄风苦雨,认定他迟早有一天会妥协,会哭着喊着回到他们的庇护之下,但谁也没想到顾放为撞碎了温室的玻璃,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雨中。
哪怕风厉雨寒。
他沉默了一会儿:“你和他……?”
鹿行吟还没说话,手机突然被另一只修长的手拿走了。
顾放为对着手机屏幕说:“没有,他也不知道我这事,这次决赛之前,我和他好几个月没见面了。爷爷你先挂电话,我有些问题要问行吟,先挂了。”
电话挂断了。
鹿行吟抱着枕头坐去了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歪头看他。
以前顾放为最受不了他这个神情,每次都要忍不住伸手掐他,也最心软,但这次顾放为没有,他神情严肃得接近冰冷:“鹿行吟。你的病,怎么回事?”
“就是你听见的那样,脑血管瘤,位置凶险,不做手术可能哪一天就突然破裂死了,做手术可能直接死在手术台上。”鹿行吟轻轻说。
“你那些药不是……”顾放为觉得自己的声音卡住了,被某种疼痛困住了,一寸一寸地封冻了他的每个字眼,“调理身体的吗?”
“是调理身体的,脑血管瘤没有特效药,临床上暂时也只有手术方法治疗。我开的中药增强抵抗力,养身,活血化瘀。”鹿行吟的神情很安和,近乎一种安慰,“我奶奶也有类似的病,动脉硬化,都是血管病,也要防止破裂或者血栓,和我吃一样的药。”
顾放为仍然觉得疼——心口疼,喉咙疼。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他低声喃喃,“为什么会这样?”
鹿行吟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以前觉得自己总是要死的,所以没有什么愿望。哥哥,我那时候,没有想过还能和你有以后。”
顾放为眼眶发红,嘴唇抿得紧紧的。
鹿行吟放缓声音,轻轻说:“但是现在,我想活。”
他伸出手,对着光凝视自己手指的轮廓,苍白的皮肤边缘被照成明亮的橘黄,淡青色的血管变得阴沉不明显。
“为什——”
“因为我想活。”鹿行吟从枕头底下抽出预录取协议书,眼底铺满笑容,“因为我来了青墨七中,进了27班,遇到一个特别好看的,我很喜欢的男孩子,我还跟他谈了恋爱。我进了省队,认识了很多厉害的人,看到了更大的世界,因为我进了决赛,拿了金牌和清华大学的保送。我喜欢的人和我一个房间,他穷得连饭都吃不起,还会花钱给我买奶茶和最贵的火车套餐——这个男孩就是我最开始喜欢的那一个。”
有什么理由放弃?
他想活,想留住这么多个夜幕与清晨换来的金牌,和那背后的一切。痛苦的、甜蜜的,都是属于鹿行吟的。
*
顾氏第二天派人接鹿行吟回去做术前检查。
鹿行吟因此跟陈冲请了假,拜托他帮忙领取金牌还有后续一系列的事情。需要鹿行吟本人出面参与的,比如走过场的清华大学协和医学部面试,在经过商议之后,直接给鹿行吟通过了,说是今天现场签约时,院长在场,就当已经进行了面试。
顾放为此前其实也已经跟陈冲请了假。冬令营直到签约结束,一共举办七天,他只打算过完前四天,随后直接赶回傅氏科技所在地,继续进行小机器人的调研和策划。
他低声说:“明天我陪你一起回去。”
鹿行吟轻轻说:“只是术前检查,你去做你的事吧。等到我做手术之后,你再来陪我。我查了一下,脑血管瘤手术恢复是很快的,只要两个星期。”
顾放为没有声音了。
房间里关着灯,只看到他那边手机屏幕亮了起来,片刻后听见他冷着声音说:“那是口腔血管瘤的恢复时间,脑部的分成三个时期,一个是急性期,一个是恢复期,一个是后遗症期,两个月到半年时间。”
“其实只要手术成功,后遗症是血栓,我很年轻,所以血栓……”
“瞎扯!鹿行吟,我警告你,你不要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顾放为的声音听起来很凶,比平常任何时候都要凶。
鹿行吟往被子里缩了缩,笑了笑,埋进去不说话了。
又过了一会儿,顾放为可能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过激,他叫他:“鹿行吟?”
鹿行吟没吭声,顾放为高度紧张起来,等了一会儿,又叫了他一声,听见还没反应,从一边跑下床,俯身过来查看他的情况。
他要掀开被子,鹿行吟却不断往里缩,一直缩到墙边,直到顾放为自己也跪伏在了床上——鹿行吟伸手轻轻一拉,顾放为就跟着滚了进来。
他伸出手,苍白细瘦的手在黑暗的被子里摸索,轻轻勾住他的指尖。
“我不会这么快死掉的。”
他说。“听医生的吧,哥哥。现在着急,也没有用。”
顾放为说:“嗯。”
“你没告诉我的事情,是什么?”鹿行吟在黑暗中问道,“顾爷爷说的。”
“……没什么。”顾放为一只手被他握着,侧躺着面对他,呼吸和心跳都无比贴近,只是黑夜中看不清彼此的面容和神情。
鹿行吟却突然笑了笑。
“你是不是出柜了,顾放为。”
“——你知道出柜是什么意思吗?”
黑暗看不见的地方,顾放为耳根开始发烫,但声音依旧沉稳镇定:“我知道。”
他有点生气,有点被戳破秘密的羞耻和恼怒,还有一点委屈:“我能不知道吗?我……”
他的声音委屈得几近低落:“我真的很喜欢你啊。”
“那么现在,我们都没有秘密了。”鹿行吟动了动,调整了一下睡姿,指尖依然勾着顾放为的没有放开,他喃喃说,“你演技真差,有钱人没钱的时候,装有钱都不像。你吃了多久的泡面?”
“……也没多久。”顾放为一五一十地抖落实情,“也就七八天。”
“顾爷爷把我的那笔钱给我了,每个月还给零花钱。”鹿行吟又在枕头底下摸了摸——他平常放东西很细致,东西一定都在该在的地方,银行卡一定在钱包里,此刻出现在枕头下,说明他是提前准备好的。
他塞过来一张冰凉的银行卡。
“不要你还,只要你等我几个月,饭要好好吃,哥哥。”鹿行吟轻轻说,顿了一下,“不用顾放为教我做题,也不用提供他的手机号。”
——这一刹那,仿佛与一年前重合。
那时候他尚且不知道他,顶着【27th】的昵称和他在一个聊天群里相遇,缘起是一个缺试卷,一个缺钱。
鹿行吟想起这段过往,笑了起来,声音清雅温和,在黑夜弥散开来:“随便刷。”
第116章
鹿行吟本来以为手术检查, 最多是来几个人带他去医院,却没有想到顾青峰停下了手头所有事务,亲自来陪他。
他们跑了很多家医院, 国内的四家定点脑血管瘤医院, 香港的一家——这同时也是叶宴之前为鹿行吟物色的那家医院。
因为鹿行吟的血管瘤位置凶险, 且明显比前几年膨大,血管瘤下端较宽, b市协和与香港医院同时提出:1.可以介入治疗手术, 但不作为主推方案, 介入材料容易脱落造成栓塞。
2,主刀切除, 但切除死亡率大概也在50%左右。
半对半的概率。
而b市某医院曾有专长外科手术的一位医生, 一直被誉为“亚洲第一刀”, 最近因为年纪大了无法主刀而选择退休,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请动。
顾氏一样派人去了解了情况, 得到了老人家人的礼貌回复——这位亚洲第一刀, 如今也罹患血管瘤,而且位于脑干位置,已经严重影响了视力和部分神经活动, 因为年纪大了,身体素质也支撑不起手术,如今正在静养,无法再拿起手术刀。
在这种情况下, 教授本人看过鹿行吟的病历单,家人代替转达, 向他们推荐了一位德国教授:“你的情况我了解了,确实很凶险, 我们国内其实有最好的一批血管瘤手术医生,死亡率评估在50%,已经是他们能做到的极限了。如果我还没退休,可以做,死亡风险大约在20%,但是现在没办法。你们家中财力如果能够支撑,那么德国倒是有一位医生可以推荐。”
“你自己的感觉呢?”
北京协和医学部,顾青峰陪着鹿行吟走出来,旁边助理快步走来,低声告诉顾青峰,“签证也下来了,明天带小鹿少爷去德国找巴特朗非教授,他曾经在s市第十一医院做过示范手术,非常危险的一个病灶案例,手术水平信得过,本来也在我们的前期备选计划中。”
鹿行吟低头查看着资料。
这么聪明的孩子,从小就知道应对脑血管瘤的两种手术方法,介入治疗通过造影技术,使用导管和特殊材料填塞血管瘤使其自然坏死,创面小,恢复快,但存在后遗症可能,血管瘤的威胁清除了,栓塞可能却要接着伴随一生。
而切除手术恢复期长,更是万分凶险。
鹿行吟轻轻说:“切除吧。”
他仰头看医院洁净的楼道和明亮的落地窗,眼神明亮,他指给顾青峰看:“顾爷爷,这里就是我上大学后,以后来实习的地方。”
跟在顾青峰旁边的医学助理也跟着笑:“小少爷,不是这里的协和啊,你到时候实习的地方在东城区。我也是那边过去的。”
鹿行吟瞅了瞅,也跟着笑。
顾青峰原本拧着的心绪,此刻因为小辈的这一点笑容,跟着纾解了一些。
“小少爷的奖项是可以进清华大学本部的,录了协和-清华医学院,其实分数上吃亏。”助理又说,又看了鹿行吟一眼,“小少爷以后是想当医生吗?”
鹿行吟指了指自己的头:“想的。从小就想。”
他清楚直白地阐明自己的愿望和理想——还有大人们看来,或许有的那几分野心,霍家本身的主打行业就是化工制药,霍江、叶宴为此筹谋半生,却没想到起初最不重视的一个孩子,如今确实最适合的继承人候选人。
第二天直飞德国,预约了教授专家见面。
那德国人一头银灰色的卷发,眼睛是一样的灰色——他看过鹿行吟的资料之后,只说了一句话:“30%。如果接受,考虑到你的签证,直接住院进行术前检查。”
高于北京教授的评估,却低于其他医院给出的风险。
所有人都在沉默,鹿行吟毫不犹豫的、轻轻说:“好。”
*
在医院的时间很长,又好像很短。
他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一个小小的孩子被留在医馆里,看着身边各种陌生的人来来去去,看窗外草长莺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