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隔着个屏幕都能感受到她爸老方那张晦暗的脸。
她心里想,她爸就是个不识时务的人, 到底不如前面的顾孝成爸爸豁达。她又觉得自己爸爸实在是个矫情的人,对待哥哥结婚这件事,非得人三请四邀的,他哪里知道人家偏偏这次没对他三请四邀的——虽然人再三请他,他也不会来;可是人并不再三请他, 就是另外一种状况了。
他心里堵得慌,这下可好,儿子没了, 面子也没了。
只能躲在暗处,和女儿发发信息。
小琪犹豫得很,在想要不要把哥结婚现场的照片发给爸看看,但又怕爸爸恼怒,于是暂时压着没发,只是陪他说上几句话,而他只是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再玩三四天就回去了。
顾孝成爸妈回国去了,魏百川带着小琪他们也回去了,大家一趟飞机回去的。
新婚后的小顾和小方还是照常过日子。小方要上班,手上也没戴婚戒,倒不是想当隐婚族,只不过是因为与公司里的同事大部分也不是那么熟,而且也没人知道他的性取向,他一直以来也比较低调,想着拿钱做事拿身份就完事了。这一个公司里,估计就只有老板和负责人知道他的性取向,因为他是大房东介绍进来做事的,大房东应该多多少少有跟这里的老板透露一点他的私事。
他想着如果戴只婚戒上班,不免引起平时还比较在公事上走得近的几个同事问,怎么不声不响地就结婚了?跟谁结的呀?在中国认识的女的?
为了避免这一重口舌上的麻烦,小方就从没戴过婚戒。顾孝成也不戴,因为觉得戴着个东西难受——他唯一肯戴的配件,估计就是手表。
小方又上了半年班。
这段时间里,老方从来没跟他主动联系过。他偶尔会跟老方联系,问问吃了没啊,钱够不够花什么的。
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类是多余的关心,老方总不能为了他的事绝食而亡,活活把自己饿死;况且老方现在是小琪的监护人,小琪赚钱的能力比他这个哥哥是厉害多了,老方哪少了钱花。
他去关心地询问,无非也就是想再跟他爸热乎起来。
然而老方就是不回复他的任何话。
老方这人也很别扭,别扭且矫情,完全是小人做派,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他儿子要是不给他来这些问候的话,他心里会很生气;而他儿子给他这样主动问候了,他又一副完全不搭理的样子。
老方的一世为人都是这样的。也因为他的这一重性格,导致都半年过去了,小方和老方的表面关系上,还是没有任何和解的迹象。
老方气儿子,恨顾孝成,他觉得顾孝成一直以来都骗了他。他也觉得儿子让他丢脸了,现在弄出来这个事情,让他怎么跟身边的人提起。他身边的那些人都是老浯城人,大家脑壳里都没有那种事情的,什么同性恋不同性恋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统统没有的,不存在的。就像江南再小一点的地方上,那里的人祖祖辈辈连离婚、小三都没听过一样,仿佛这一类乖张的事情是根本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一样;直到他们到了大一点的地方,比方说浯城,才听说原来有些家庭会离婚,会不完整,再到再大一点的地方,比方说上海,才听说原来世界上还有同性恋这回事。
浯城这几年城市扩容了,管辖的地方大了,整体城市的面积拓展了,仿佛一些从前没有的事情也变多了——反正林子大了,怪事就变多了,这也是自然的。可老一辈浯城人的心里,浯城还只是几十年前的那个浯城,那个小小的只有三个区的城市,大家都过着普通平静的水乡人生活,是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的。
即便是到了现在,老方都不住在老城区了,住进了开发区了,他也依旧是有一颗守旧的心,他身边的朋友也都是守旧的。儿子出了这么一件事,他实在没有颜面对身边的人说起。人家老吴的女儿吴小丽再过几个月就要结婚了,他身边那些朋友还是闹嚷嚷地想把女儿往他这边推送,期望得到上天佑助,能让他儿子看上他们的女儿,然后把人接到国外去定居生活。
这一切,才是老方眼中的正常的生活——男的和女的在一起。儿子跟个男人结婚,仿佛一下子把他的刚变得焕丽、缤纷的生活给一下子打碎了,就像是一榔头敲碎了一只万花筒,里头的彩纸屑飘了一地,曾经看到的那个变幻的、美丽的世界也就这么碎了一地一样。
老方一方面觉得羞耻,一方面也是伤心——实在不能不说是伤心的。
老方的人生一下子变得乌暗。每逢老吴提起他女儿在张罗婚礼,跟未婚夫去看家具时,他就觉得心里难过;每逢又有人想跟他暗暗地提提给他儿子介绍女朋友,他就觉得坐立难安。
这半年里,他恨死了那个顾孝成;而顾孝成还时常往他手机上发信息,关切地问问他怎么样。
这让他更为咬牙切齿。他觉得这是顾孝成,作为胜利者的一种由上而下的、施舍性的关怀,甚至是一种挑衅。而顾孝成实在也是冤枉,他只不过是以一种关怀老丈人安康与否的心态,在尽孝而已,完全是由下而上的一种态度,一种卑微的态度。
老方当然不会回复他。老方连自己的儿子都不回复,那当然更不会回复他有生以来的第一大仇家——顾孝成。
小方这半年的工作做完了,在人家那里工作满了一年,也算有交代了,之后就辞职了。
辞职后的第一天晚上,小方与小顾躺被窝里。
“小顾,你说,我们要不要提早回国?”因为按他们原本的计划,应该是他辞了工,在这里先休三个月,然后才回国。
“其实也可以,我是这样想的,你想想看,你比预想的提前了两个月左右拿了身份,那到现在半年过去了,你正好算是坐了半年移民监了,那不如我们现在回国,待一年,然后你不是还得回来坐半年的移民监的吗?你不如等到了那最后的半年移民监时,再来休假……到时日子过得不要太爽,成天什么事都不用干,只要上网查查货,查查浯城那边的厂家发货情况就行了。”
“也是,我也这么想的,在这里休假什么的,玩什么的,也不急在这一时。倒不如先回去。”他其实是放心不下他爸老方,才急着想先回去。
“诶?对了,你到时要不要做那个五年里每半年的移民监啊,换一本护照?”
“什么?那个?不坐。我拿个这里的居住权就是为了跟你领张证。领了证就完事了,到时再坐半年的移民监,拿个这里的永居也就完成任务了。然后回国长住了,谁还再坐三年的移民监为了本护照啊。我又不想换掉中国护照,到时进出又麻烦……我来这里,费这么大周折,为了什么你难道心里不清楚?”说着,拿食指戳了戳顾孝成的心窝,“难道是为了以后去别的国家旅游方便?——我还要赚钱养家的,现在我也算上有老下有小,谁有那闲工夫一天到晚旅游。”
“是是是,知道老婆为了我们的事,牺牲重大。”
“去去去,再叫我‘老婆’我跟你翻脸。”对于这一个称呼,小方心里是美美的,可是永远也听不顺耳——就是觉得别扭。
小顾瞥了他一眼,心里想,瞧他这小样,德行,一辈子也改不了这傲娇样。
这半年里,小方总是和小琪通讯息,小琪就是他的眼,帮他看着老方的各种情况,全如实说给他听。
这段时间里,小琪也是越长越大了,总会遇上一些成长中的烦恼,像是班上男孩子喜欢她啊,还有受到女生攻击啊,还有受到网络酸民攻击啊什么的,她都会跟小方说起。
网络酸民这种事情也正常,毕竟喷子无处不在,这年头的喷子连婴儿都会喷,更何况是她这么个小红人。这事情小方就不知该怎么管了,他让小顾去问小魏。小魏说不用担心,他们公司对艺人保护得很好,水军请了很多,根本不怕喷,而且他们平时不让小琪看网上有关她自己的新闻,也禁止她看新闻评论,只管过好她自己的生活就行了。
小琪网上的事不用管,可是班上也有些烦人的。她小学的时候就红了,奇怪的是,小学时在班上,攻击她的是男同学,女同学们会帮她;可一到了初中,大家渐渐长大了,男女意识更为明显了,就开始变成是男同学很多都喜欢她,而女同学就成群结队地攻击她。
这让她很苦恼,她问小方,可小方从没被人妒忌与攻击过,小方不知道怎么办;小方又去问小顾,小顾说,这很简单,让她挑几个顺眼点的女生拉好关系,只要有两三个坚实的朋友,剩余的人全都会不攻自破,溃不成军了。女人是永远形成不了团结的力量的,不论是十三岁的,还是七十三岁的,永远形成不了……
小琪听了他的话,就这么去做了,不出多少时间,就笼络到了几个人,马上在班上日子就好过了。余下的那些女生见她也有好朋友了,仿佛她也是有势力团体的一样,观望了一阵之后,觉得没办法像以前那样众口烁金似地说她了,就退散了,自然她身边的恶毒话语就少多了。
小方和小顾回国了,准备在国内待一年。
老方的门却不肯为他们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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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百川现在的男人,似乎比魏百川先认真起来了,他俩都是上下无所谓的那种人——其实像他们这样的,比顾孝成和小方这种肉体关系要好些,起码两人互有上下,还能缓缓。做这种事情,怎么说都对身体有损伤,非得让那地方每天都承受着那些出出进进,当然不健康。
这个男人和魏百川不仅上下无所谓,以前还在感情上也无所谓,也就是,跟谁都无所谓。现在他倒先魏百川一步,对两个人的事情认真起来了。他就时常与小方保持联系,因为他羡慕小方有一段稳定的感情,他梦想着有一天,也可以有这样稳定的感情,所以他要和小方常联系,指不定在一些事情上能讨教一下呢。
有一次魏百川的现任联系小方,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朋友间叙家常。
小方刚完成一张设计稿,见他有意聊天,就陪他聊着。
说着说着,小方就开始倒苦水,就是他家里那点事。他说老方怎么怎么的,还是不见,不闻也不问。
这人想想,就开始给他出主意。
小方又跟他说了半天,最后问:“这样能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