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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远相貌清秀,眉宇之间透了少年人独有的凛然正气,当小刀落在女孩手腕,眉间一蹙:“抱歉。”
  他顿了顿,又低声道:“别怕,我不会用太大力气。”
  女孩静默不语,眼看着手腕上血流如注,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唯有脸色越来越白,形如单薄纸片。等玉碗被逐渐填满,楚筝身形已是不自觉一晃。
  周远小心按住她肩膀。
  这边笼罩着幽谧的静,那边的太子还在气得跳脚:“糖呢!这回如果还是那么难喝,我就再也不碰了!”
  很快场景一变,来到另一处院落。
  这是个精致的小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卧房的木门被轻轻打开,露出楚筝苍白的脸。
  女孩一向平静无波的面庞上,头一回出现了类似于困惑的神色。
  她院子里的石桌原本空空荡荡,此刻却被端端正正摆了盘点心。
  太子体弱多病、身形孱弱,为了能保持与之相似的相貌,她向来被禁止大吃大喝,诸如此类的点心肉脯也很少见到。
  盘子里的东西算不上华贵,都是些普普通通的小吃,楚筝拿起其中一块桃花糕,放在鼻尖嗅了嗅,神色淡淡送入口中。
  周远是太子的贴身侍卫。
  之后的记忆匆匆闪过,楚筝身为太子替身,几乎被时时刻刻绑在后者身旁,除却二人以外,周远的身影同样时常浮现在画面之中。
  用膳的时候,他抱着长剑静静候在桌旁;乘凉的时候,他一言不发立在凉亭外边;轮到每月放血的时候,他便拿着小刀,每次都会对她说上一声“抱歉”。
  这是他们两人唯一的交谈。
  而同样地,每次取血后的第二天,当楚筝步入庭园,都能见到不知名人士送来的甜点。
  有时是市面上常见的果干,有时是稀奇古怪的糖豆,更多是香甜软糯的桃花糕,比起宫中极尽奢华的大鱼大肉,实在显得格格不入。
  画面漫无目的变幻许久,等终于停下,谢镜辞赫然置身于一间熏香缭绕的书房。
  “东边的一个小国被攻破了。”
  太子懒洋洋靠在椅背上,比起最初豆芽菜般的男孩,已然长成了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奈何身形仍是瘦弱,个子也不高。
  他一边笑一边咳:“诸国混战的局面估计不远了,楚幽人不杰地不灵,怕是苟活不了多久。”
  一旁的周远正色道:“太子殿下,慎言。”
  太子冷笑轻哼:“迟早会有那么一天。周远,倘若楚幽国破,你打算怎么办?”
  立在黑暗里的青年沉声应答:“大丈夫以死报国,天经地义。”
  “以死报国,多不划算。”
  少年太子发出恶劣的嗤笑,目光一晃,落在身旁奋笔疾书、与自己有九分相似的那人身上:“反正到时候我也不会死掉,不如你跟着我,咱们带上金银珠宝,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楚筝没应声。
  谢镜辞俯身低头,飞快看一眼她桌前摆着的纸页,似是学堂课业,只不过姓名一栏上并非“楚筝”,而是规整的三个大字:江寒笑。
  她心有所感,微微侧过身去,看向太子面前的纸张。
  同样写着江寒笑。
  既然是替身,就要替得足够彻底,除了相貌身形,名字必然是头等重要的大事。
  从进入皇宫的那一刻起,她就被剥夺了姓名、人生、自由生长的权利,以及未来的无限可能。
  太子把算盘打得够满,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当敌军攻入皇城,周远非但没把楚筝送去他身边,反而豁出性命,带她逃出生天。
  这本应是毫无悬念的局,奈何毁在一念之差。
  “学学学,整天都要学,烦死了。”
  太子不爱念书,在书房没待上一会儿,就开始满心烦躁地打哈欠,最后干脆把课业一丢:“我听说外边的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倒好,长这么大,连皇城都没出过――这哪是皇宫,跟笼子似的。”
  周远很是耐心:“太子体弱,不适合长途跋涉。”
  “你们两个都是从外边来的。”
  少年来了兴致,嘴角一咧,看一眼楚筝所在的方向:“喂,你,你家乡是哪儿的?”
  “……皇城。”
  她开口,嗓音已然与少年相差不大,只是更清凌几分:“我也没出过皇城。”
  太子露出极为嫌弃的神色。
  “皇城以外,的确有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景观。”
  周远温声笑笑:“诸国亦有与众不同的景象,例如月燕的沙漠绿洲,秦越的山水如画,关一年一度的洪潮……若有机会,我能带二位前去转转。”
  楚筝本是沉默不语的。
  她习惯了安静无言,此时却忽然抬起头:“真的?”
  青年一怔,在与她对视的瞬间弯起眉眼:“自然。在下从不会对姑娘说谎。”
  太子又是一阵意味不明的冷哼。
  她听不出其中蕴藏的意思,静静看向少年眼睛:“你不想去吗?”
  对方还没做出应答,画面又是一转。
  谢镜辞见到连绵不绝的火光,身侧哀嚎阵阵,求救声此起彼伏。
  战火连天,这是楚幽国破的日子。
  瘦弱的少女站在房间里,周围是迎面而来的众多侍从。他们要将她接去东宫,来一出狸猫换太子。
  “陛下已然战死,敌军要见太子。”
  其中一人冷声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是时候轮到姑娘回报皇室了。”
  敌军凶残至此,一旦太子现身,将会迎来怎样的下场,答案昭然若揭。
  好在楚筝是个完美的替身。
  相貌身形样样相符,甚至因为没有情根,从不会感到恐惧与踌躇。这个计划完美无缺,只需要让她在城门拖上一段时间,真正的太子就能得到逃亡的机会,如他所说过的那样,带着金银珠宝重获新生。
  她没说话,无比乖顺地向前,迈出房门时,被阳光刺得眯起双眼。
  也正是在这一刹那,身侧突然袭来一道疾风。
  突变来得毫无预兆,当黑衣青年杀进重围,漫天火光里,响起几声不敢置信的尖啸。
  正如谢镜辞所想,在千钧一发之际,周远出现在了楚筝身侧。
  身为太子贴身侍卫,他动作又快又狠,长剑疾舞,击得对手节节败退,四周是此起彼伏的喊叫与惊呼,周远并不在意,将瘦小的少女扛在肩头,迅速离开。
  谢镜辞与裴渡紧随其后。
  带走替身,无异于与整个皇宫相抗、置太子于死地。皇城破落至此,宫中亦是乱作一团,青年在乱箭与火光中穿行,塞给楚筝一张信纸。
  这封信,那缕神识曾对他们二人说起过。
  那时杀机四伏、九死一生,她刚一打开,就因突如其来的变故一阵颠簸,将它掉落在皇宫之中,只不过匆匆一瞥,没看清信上的内容。
  谢镜辞想不通。
  既然进入识海之后,他们的的确确滞留在这段记忆,那按理来说,云水散仙的心魔应该正是诞生于此。
  要想勘破心魔,必须解开心结。
  ――可她的心结究竟是什么?
  从头到尾,除了如今的国变,这个故事始终没有太大起伏。
  周远出于愧疚,每月为她送上甜点;向她承诺将来的山水之游;也在国破之际挺身而出,将她带出皇城,得以存活。
  这理应是最好的结局,就连在此之后,楚筝修成散仙、周远身为凡人,亦是活到了八十多岁,若说在整个故事里,有谁的下场不那么尽如人意――
  谢镜辞的胸口被轰然一敲。
  太子死了。
  一旦楚筝离开,前去城门面见敌军的,必然只剩下太子一个。
  这个故事的逻辑其实很奇怪。
  按照她之前的推测,楚筝也许会对周远心存感激,后者却没有理由舍命救她。
  他们没说过太多话,彼此都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以楚筝的性子,理应不可能因为几句道歉、几块点心,就生出难以舒解的心魔。
  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这么多的记忆纷繁复杂,被她仔仔细细藏在识海深处,即便过了千百年,也仍然清晰又鲜活。
  除了她和周远,在无数变幻的场景里,还有着另一道影子。
  箭雨纷飞,周远被刺穿小腿,闷哼一声,踉跄摔下长阶。
  少女手中的信纸随风远去,匆匆一瞥,没来得及看清内容,目光却认出了笔迹的主人。
  “我们已经离开皇城。”
  周远竭力起身,将她重新抱起,没注意到楚筝怔然的神色:“姑娘,你再坚持片刻。”
  识海中出现了间歇性的震颤。
  谢镜辞似乎有些明白了,究竟什么才是云水散仙心魔的源头。
  记忆四涌,碎开镜面般杂乱不堪的纹路,一瞬间虚实相接,她凝神汇聚灵力,引出一道清风。
  被吹落的纸页,重新回到少女身边。
  火光大作,不知是谁在远处发出癫狂的尖笑,如同利刃刺破血色,旋即便是无尽厮杀。
  楚筝伸手,将信纸捏在指尖。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然后在某一刻,突然挣脱了青年的束缚,在摔倒在地的同时迅速起身,向着另一处方向狂奔。
  许许多多的记忆碎片缓缓凝结,汇成半透明的镜像,浮现于半空。
  在那张染了血的信纸上,与她一模一样的字迹,认认真真地写:
  [有件事一直想向你道歉。
  还记得你头一回给我放血吗?我不信那老道的妖言惑众,也不想见你难受,于是佯装成厌恶至极的模样,把盛了血的碗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