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郁说:“我就在医院门口。”
吴蔚然说:“那你等我一下,我现在去找你。”他停顿一瞬,又说:“跟我妈一起。”
范春荣是典型的中年女干部的打扮,她剪短发,烫成卷,染成偏深的酒红色,在医院门口小商店的灯光下,颜色比在日光下亮很多。
范春荣就这么打量着程郁,看程郁半低着头紧张地搓着裤缝,而后笑了笑,道:“原来把我们蔚然迷得神魂颠倒的程郁,长这个样子。”
第九十章
范春荣来者不善,程郁无话可说,反倒是吴蔚然迫切地说:“妈,你不要这样说,是我先喜欢他的。”
范春荣没有看吴蔚然,只冷冷地说:“你小点声吧,人来人往的,还嫌这事不够丢人是吗?”
程郁暗自深呼吸几次,而后低声对范春荣说:“伯母您好,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见面,但是我觉得我们是不是可以去一个安静些的地方坐着聊聊,别在这儿站着。”
范春荣却轻蔑一笑,道:“我只是来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至于聊么,我跟你没什么要聊的,真要聊起来,或许我说的话不是你想听的。”
程郁被范春荣的几句话说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正在怔愣之际,身边有人说话了:“不是刚才就说要回家了,怎么还在门口站着?”
是翟雁声的声音,程郁惶然抬头望向翟雁声,情况已经够乱了,如果翟雁声再出来搅乱什么,那程郁完全无力招架。
可翟雁声是什么人,他的嗅觉一向敏锐,更何况这几个人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一点也没收敛着,翟雁声看了看面色不虞的范春荣,又看了看一旁的吴蔚然,笑了起来。
“哟,小吴科长,这位是?”翟雁声笑起来春风拂面,他是不苟言笑的样子,可真正发自内心笑出来的时候,又很容易让人信赖。
范春荣见过不少“大”人物,只看样貌举止,她就判断出来者非富即贵,她无法判断对方身份,警惕而犹疑地说:“我是蔚然的妈妈,您是?”
翟雁声看了看吴蔚然,又看了看程郁,而后笑着说:“我嘛……我是程郁的叔叔。”
范春荣狐疑地反问:“叔叔?这么年轻的叔叔吗?”
吴蔚然没给他们机会再你来我往地问下去,他强行拉着母亲离开,道:“好了,天色晚了,有机会再聊,我先送你回去休息吧。”
吴蔚然伸手在街边拦下一辆出租车,推着母亲上车,翟雁声和程郁并排站着,目送出租车消失在视线中,程郁暗自舒了口气,可心又高高悬起。
“看来吴蔚然没搞定他的家人啊。”翟雁声似笑非笑地说。
程郁的目光望过来,翟雁声便道:“好了,走吧,一起回去。”
程郁上了翟雁声的车,开出一段路了,翟雁声才开口说话:“程郁,有时候我觉得你很聪明,有时候我又觉得你一点人情世故都不通。所以我一直教你,可你好像怎么教也教不会。”
“什么意思?”程郁问他:“我不明白。”
“你以前答应宁宁,她想做什么你都陪她,然后你要跟别人走了,宁宁发脾气,你还觉得宁宁哭完闹完,马上就能跟你像以前一样见面。她连你陪她堆雪人的事情没做到都能记那么久,你是不是真的觉得小孩子不会把这些事放在心里?”
程郁哑口无言,翟雁声看他的表情,笑了笑,说:“当然了,宁宁总有一天会长大,会慢慢懂事,以后可能也不在意这些小事了。但是程郁,吴蔚然连家里的事情都没摆平,一屁股烂摊子收都收不干净,你就打算非他不可了,你是不是真的觉得不管你做什么事,全世界的人都有义务理解你并且接受你?”
程郁陷入长久的沉默中,他自己不曾有什么家庭的压力,社会的束缚,以前只不过是活着就好,翟雁声也从没有让他承受过这种压力。从他被带到翟家那天开始,翟家的父母就没有说过什么,他唯一的难题就是怎么让一个三岁的小孩亲近自己,但小孩是很容易被收服的,几年时间过去,反倒是翟宁宁更依赖他。
所以程郁从未想过,真正家庭带来的压力有这么大,大到自己只是跟吴蔚然的母亲打了个照面,说了几句话,就已经疲惫不堪。如果不是翟雁声突然出现,如果不是吴蔚然强行带走他的母亲,程郁根本无法想象他将会面临什么。
一路无话,翟雁声将车停在大宅门前,下车前他对程郁说:“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不是所有人都像家里的老头老太太那么开明,你要是做好决定了,自己联系司机吧。”
·
范春荣坐在出租车上,一路都在回想翟雁声的神情和动作,他的举动看起来那么微妙,说是程郁的叔叔,范春荣总觉得不像。
吴蔚然看着母亲的神色,就知道不妙,一个程郁已经让母亲无法接受,如果再知道翟雁声的事情,那自己和程郁就永远都过不了家里这一关了。
回到酒店房间,范春荣说:“今晚就住这儿吧,咱们母子俩也好多年没有一起好好聊过了,有什么话,你都好好说说。”
吴蔚然犹豫着如何开口,范春荣又说:“你先去洗澡。”
吴蔚然去洗澡了,范春荣坐在窗边,望着海城繁华的夜景,陷入长久的沉默当中。程郁的样子与范春荣想象中不同,她对同性恋的想象都是一些言行举止像个女人一样的人,但程郁不是。程郁相貌不错,见着自己会怕会紧张,说明心性也跟普通人无异,也不是那种不要脸一心往儿子身上贴的人。
可越是这样,范春荣就越恐慌,怀着其他心思的都能逐个击破,范春荣怕的是这两个人都动了真心,在来真的。
再联想到那个所谓程郁的叔叔,范春荣觉得他的姿态和神情都太过微妙,那种微妙的神情里,有看透一切的戏谑,也有许多维护程郁的意味。那不像叔叔,没有哪家叔叔能在这种对峙的场合下,平静地维护自己的小辈。
吴蔚然洗澡时一直在想自己该怎么招架母亲接下来的盘问,见过程郁,甚至还见到了翟雁声,母亲的问题一定会比下午时更加尖锐,吴蔚然知道自己不能退却,一旦他退缩了,那他前有狼后有虎,跟程郁才算是真的完了。
吴蔚然洗完澡出来,坐在母亲对面,范春荣说:“你跟我说说那个程郁家里的情况吧。”
吴蔚然心道果然来了,便把自己洗澡时想好的一套说辞说给母亲:“他是孤儿,后来被你今天碰见的那人收养了,他亲生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现在没有亲人。”
范春荣轻笑一声,说:“那倒是个可怜孩子。”而后她又冷淡地说:“可这样的人,身世背景复杂,自己经历也复杂,不是你能掌控的。再者说了,已经有人收养,我看他那个叔叔也衣冠楚楚像个体面人,他怎么又跑到你们厂做工人,又认识了你呢?”
吴蔚然没料到母亲还有这层诘问,便说不出个所以然,范春荣嗤笑道:“我看你也说不清他的来历吧。蔚然,这样的人就是个定时炸弹,你经得起这么被炸一下吗?今天的你尚且经不起,以后你不管是留在云城还是来海城打拼,功成名就了,就更经不起了。”
范春荣话说到此,已经隐隐有应允吴蔚然辞职来海城的意思,但一切前提都建立在对程郁的反对之下。吴蔚然徒劳地辩解,说:“他不是你想的那种乱七八糟的人!”
母子二人始终不能达成共识,范春荣心力交瘁,身心俱疲,率先结束这场谈话,说:“算了,睡吧,折腾了这一天,我真是累了。”
其实二人谁都没有睡着,翻来覆去不知过了多久,范春荣的声音冷冷地在房间里响起:“蔚然,我只问你,你是铁了心要跟他在一起吗?”
吴蔚然睁开眼睛,望着黑洞洞的天花板,说:“是。我对他是从没有过的感觉,跟我以前接触的人、谈过的恋爱都不一样……”
范春荣打断他的话,道:“后边那些酸话就没必要跟我说了,我也听不下去这些话。既然你执意要跟他好,那我只有一个要求。”
吴蔚然问:“是什么?”
“我给你一年的时间,你回家,结婚然后生个孩子,孩子我跟你爸带,家里的一切也是我跟你爸给你收拾,你去海城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逢年过节回家也好不回家也罢,只一个要求,永远别把这个程郁带到家里、带到我跟你爸面前来。”
吴蔚然霍然从床上起身,道:“这是什么要求!妈,我不会答应的!”似乎从未想过母亲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吴蔚然有些语无伦次:“你这不是让我背叛程郁吗?就算我猪油蒙心了答应你,那我找谁结婚,更何况还要生个孩子,找谁都是耽误对方一辈子,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范春荣反倒很冷静,冷静到甚至有些冷血:“我在乡下的时候帮扶过不少人家,也有不少人家对我感恩戴德,那里的人嘛,就想给姑娘找个好归宿,以你的条件,只要你肯松口,合适的人选我还是有的,咱们家总不至于亏待了人就是。”
吴蔚然反问:“不亏待?这还不叫做亏待?这种耽误人一辈子的想法,妈,你是怎么说出口的?”
范春荣的声音冷冷的:“是啊,你又想对得起你喜欢的人,又想对得起天底下所有人,你怎么不想想,你对不对得起我跟你爸呢?我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你都能做出不忠不孝的事情来,我除了想方设法亡羊补牢,我还能做什么?让我敲锣打鼓欢迎你的程郁进咱家门吗?”
吴蔚然沉默了一会儿,说:“妈,您还是先睡觉吧,您现在想法太疯狂,想必是已经糊涂了,等您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第九十一章
程郁和范春荣面对面坐着,范春荣盯着程郁,而程郁则不安地低着头。
是范春荣约程郁出来的,程郁清早起床就收到范春荣的短信,她开门见山,直接给程郁发了约见的时间和地点,位置在范春荣住的酒店附近,距离程郁很远,他连早饭也没吃就急急忙忙出门,好在他比较幸运,在闲人免进的小区门前捡到了送宿醉的住户回来的出租车。
程郁忍着酒气坐进车里,一路把窗户开到最大,清晨山间冷冽的风灌进来,司机手里夹着一支烟,感叹城南空气果真不错,有钱人的确会享受。
程郁不安地握着手机,他不敢对跟吴蔚然母亲的见面抱有任何希望,程郁甚至不知道最差的结局会是什么。
范春荣显然比昨天程郁看见时憔悴了许多,像她烫的这种卷发需要十分精心的养护,每天都要用类似卷发摩斯之类的东西打理许久,刚刚时兴这种发行时陆瑾瑜曾经烫过一次,程郁陪着她在她常去的那家会所坐了一整天,而后因为实在不太合适,打理也嫌麻烦,陆瑾瑜很快就换了发型。
范春荣的刘海蓬乱地盘踞在额头,没有打理,就显得干枯毛躁,再搭配她眼里一夜未曾好眠的红血丝,还有浓重的黑眼圈,即便没有开口,也有些歇斯底里的可怖。她什么都没有说,但程郁已经感受到范春荣的怒火和疯狂。
“昨天我跟蔚然聊了一夜。”范春荣说。
程郁抬眼看了范春荣一眼,又很快垂下头,没有说话。范春荣便问他:“你就不好奇我跟蔚然聊了些什么吗?”
程郁哑声道:“我不知道。”
范春荣看了程郁一会儿,又沉默了一会儿,而后她既愤愤不平又怅然解脱地说:“我看你这个样子,好像也并没有那么需要我们蔚然,蔚然过得如何,你好像既不关心也不在意。”
范春荣冷笑一声,道:“那倒是省了我的功夫了,我就直接告诉你了,蔚然要结婚了,我希望你……”
程郁飞快地打断范春荣的话,他说:“我明白了。”
这样的场面程郁不是第一次遇见了,一年前乔伊也是这样出现在程郁面前,居高临下地向程郁通知了翟雁声要结婚的事情。很奇怪,程郁分明是一个沉默到扔到人群里就找不出来的人,可所有人好像都能轻易找到他,然后顺理成章地将惊雷在他耳边炸响。
程郁在这一刻突然发觉,自己好像是所有人的障碍,小时候他是父母之间的障碍,长大后他变成了更严重的障碍。程郁不知道自己还要退到哪个地方去,才能让这些出现在他生命里的人永远一片坦途,永远康庄大道。
程郁没有退路了,他再次回到孤身一人的状态。沉默许久,程郁问范春荣:“我能问问您,是怎么找到我的吗?”
范春荣的表情愣了一瞬,她在失眠的一整晚已经将程郁的性格揣测了许多可能,但无论如何,范春荣相信程郁在她面前是一种“理亏”的状态,只要她在气势上压过程郁,程郁就没有还击之力。但范春荣没想到程郁会有这么一问。
“当然是蔚然告诉我的,不然还能是谁?”范春荣说。
程郁便继续问她:“那为什么不是吴蔚然自己来告诉我,而是由您来告诉我?”程郁的手指绞在一起,对范春荣说:“不管是吴蔚然要做什么,我都只听他跟我说的。”
程郁话音刚落,他的手机就响了,是吴蔚然的电话,程郁看了范春荣一眼,接起电话,吴蔚然在电话那边焦虑不已,道:“程郁!你在哪里?我妈去找你了吗?我早晨起床发现我妈不在,我的手机被开机了……”
程郁闻言便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打断吴蔚然的话,说:“我跟她在一起。”
“你们在哪里,我来找你!”
程郁望向范春荣,而后说出地址,挂了电话,他的心绪平和许多。还好,之前范春荣说出吴蔚然要结婚的话时,程郁差一点点就要绝望了,但是还好没有绝望,还好他相信吴蔚然。
范春荣坐在程郁对面,颇有些遗憾,只差那么一点点,这个程郁就要放弃了,可惜仍旧是差了那么一点。范春荣想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
“刚才你问了我一个问题,那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吧。”范春荣说。
见程郁没有反对,范春荣便开口了:“这个问题昨天我问了蔚然,可是蔚然语焉不详,说也说不明白,想来我只能问问你了,希望能在你这里得到答案。”范春荣死死地盯着程郁,不想错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她说:“昨天在医院门口的那个人,真的是你的叔叔吗?”
范春荣如愿以偿捕捉到程郁脸上惊惶、震撼、茫然还有恐惧的神色,她略微靠向椅背,姿态变成一种高高在上的胜者姿态。原来症结在这里,范春荣嘴角含着一丝冷笑,原来想了整整一夜,程郁的破绽在这里。
翟雁声是谁,程郁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程郁觉得自己要被范春荣看穿了。但范春荣并不想逼程郁向她坦白,范春荣对程郁的往事不感兴趣,她只想敲个警钟,让程郁知道自己掌握了他的弱点,好让程郁知难而退。
“我听蔚然说那是领养你的叔叔。”范春荣说,“他说你没有父母,是个孤儿,所以我不想逼你,显得我在欺负你这个可怜孩子似的。”
范春荣打完巴掌,又来赏甜枣,对程郁说:“但是你也可怜可怜我吧,我只有蔚然一个孩子,我养他这么大,难道是想看他以后被人耻笑是个同性恋的吗?程郁,你自己没有父母,可能体会不到为人父母的心情,即便如此我还是请求你,高抬贵手,让蔚然去过正常的生活吧。”
吴蔚然面对母亲十分警惕,怕她会做什么所以连觉也不敢睡,一直撑到凌晨才疲惫不堪,茫茫然睡过去,没成想母亲比他更能熬得住,吴蔚然不过睡了两三个小时,范春荣竟然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差里找到了程郁。
吴蔚然找到程郁和母亲见面的茶馆时,他们两人都没有说话,见吴蔚然进门,两人同时望向吴蔚然的方向。
吴蔚然搓了搓因为少眠而感到头痛欲裂,连带着半张脸都麻木僵硬的脸,走到范春荣面前,说:“妈,回去吧。”
这分明就是不论范春荣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吴蔚然都不为所动的态度了,范春荣的眼泪扑簌落下,一开始是默默流泪,很快就变成崩溃的大哭,她伏在桌子上,哭得惊天动地,茶馆里的服务生和客人都惊讶地望向这边,吴蔚然和程郁都愣在原地,束手无策。
在亲情的绑架前,不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会显得自己像个狼心狗肺的不孝子,吴蔚然无能,而程郁没有立场。
程郁第一次感受到,原来爱真的是这么自私的一件事,他忽然有些庆幸自己居然从没有体会到这样深刻的亲情,有时这是活下去的底气,有时也是摆不脱的沉重枷锁。
像范春荣这样工作体面又能干好强的中年女人,如果不是程郁和吴蔚然的事情,或许她永远都不会在公共场合这样失态崩溃地大哭。程郁亲眼目睹这样的场面,他终归不是铁石心肠,望着范春荣枯燥颤动的发梢,也产生一种是自己毁了吴蔚然一家安定生活的错觉。
或许不是错觉,的确就是他毁了吴蔚然本该幸福安稳的人生。
程郁陷入两难抉择中,好一会儿,有服务员走上前,为难地说:“不好意思先生,这位女士目前的状态已经影响到我们正常的营业了,你们看是不是……”
吴蔚然焦虑不已,勉强俯下身安抚母亲,程郁扶着桌角在一旁看着,木质桌椅上压着一层厚玻璃,程郁手心的汗浸湿了玻璃板,湿漉漉的一片。
末了程郁终于下定决心,他说:“吴蔚然,考虑一下你妈妈的建议吧,我先走了。”
吴蔚然难以顾及程郁,伸手想去拉他,可程郁已经飞快地离开了,吴蔚然的手徒劳地伸在半空中。反倒是范春荣,听着动静,直到听到程郁说出那句话,那才慢慢坐起身,抽出纸巾擦了擦满脸的汗水和泪水。
“咱们也走吧。”范春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