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华台上, 贺归年鲜有的换上了一身劲装,身挂甲胄,干练中透着天子威仪。
卫枢跨着那头黄骠马匆匆赶到的时候, 便看到瘦削的少年身体笔直, 横立在高台之上,悠悠抬着凤眸, 看向皇城北门凌空向上的狼烟。
瞧见自己这未来老丈人阔步赶来, 他顿时抽出神来,朝卫侯爷遥遥拱手,十分礼重他道:“归年见过卫大人。”
虽还没有过了明路, 但他自小便认准了阿宛,立志要娶她为妻, 一辈子礼重爱护于这个当年挺身而出, 保护自己的小女孩。
对待卫大人, 也一贯带着些对父亲的礼重, 是这位少年老成的新太子身上,极少见的烟火气。
行军当前,大家又相熟, 卫枢也不与他客气, 抱拳还了新太子这一礼, 言语简洁利落:“臣方从北门过来, 万氏亲兵已冲破北门到了太极宫前, 还望太子殿下定夺。”
“大人神机,归年感激不尽。”
那双冷玉色泽的手托住他的手臂, 语气真诚地道谢。
万老将军在西北带兵多年,麾下如云,如今带着支持五皇子的部众拼死一搏。如非卫侯爷执掌京都内外守备, 他还真不敢冒险,故意防水,让这些红衣兵士冲至太极宫前。
如今,也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
二人翻身上马,战旗如臂所指。身后的黑甲重骑纷纷扬鞭赶上,一呼百应,万人影从,呈山呼海啸之势,风卷残云地涌向位于中枢的太极宫。
团团围在宫外的红衣兵士听见响动,纷纷回头。
只见漫天烟尘弥漫的烟尘之中,一杆黑旗猎猎抖开,上书一个斗大的“卫”字。
铺天盖地的黑云压城而来,密密匝匝的玄铁甲片犹如金鳞。带着杀伐之气的兵众埋头俯冲,一张张藜黑的面孔掩藏在乌色头盔之下。
整个队伍阵型严整,这般声势浩大的席卷而来,除了那富有节奏的马蹄声之外,别无半点杂声。
普通兵卒尚且不明白这是何意,一身金甲的万老爷子却骤然变了脸色,急得瞧不清情况的淑贵妃连连发问:“父亲,这是怎么了?”
老将军顾不得解释,急忙下令使得亲兵变换阵型,以太极宫的建筑为依托,一半抵御疾冲而来的重甲骑士,一般预备进攻太极宫。
那一眼望不到边的黑甲重骑,忽然犹如潮水一般分开,从中踏出两位高居于马上的年轻将领,直面对面亮堂堂的刀间。
这下淑贵妃可全然明白,他们这是被人施了请君入瓮之计。
握着那明黄卷轴的葱白指尖不由得紧了紧,明艳的妆面一阵扭曲。
她亲手杀了嘉元帝,不仅背上弑君的命名,还堵上了万家上下。
现在凭空被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是面捏的性子也不会甘心。
更何况是在宫中呼风唤雨多年的淑贵妃呢?
她上前一步,指着贺归年的鼻子大声厉喝:“七殿下,陛下骤然崩逝,留下遗旨立五皇子承嗣。如今你堂而皇之带兵包围太极宫,让先帝九泉之下如何安枕?”
她倒是先发制人,倒打一耙起来。
卫枢实在无心同她扯皮,右手掌心缓缓摸向逐寇的剑柄。
故意施计引来鱼饵上钩之后,淑贵妃与五皇子一党便坐实了谋害帝王的名声,这口黑锅,倒也不算冤枉他们。
没想到贺归年抬手拦住他,摆手示意手下兵卒压上来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
这人显然身份贵重,头戴金冠,脚踏锦履。那些粗鲁的老兵油子顾忌上头的吩咐,也没有对他下狠手。
故而此刻,这人竟还是全须全尾的模样,使得淑贵妃一眼便能认出,这,可不就是她藏在自己宫中护着的儿子----贺泽年吗!
这位五殿下一改平日里混世魔王的模样,被贺归年这个自己从小欺负到大的弟弟俯视着,实在忍不住自己颤抖的腿。
瞧见不远处的淑贵妃,急忙缩着脖子喊到:“母妃,快救救孩儿!”
“他们要杀了我!”
什么九五至尊,什么泽披万世,此刻他都不想要,只想在这群凶神恶煞的兵丁手中留住性命。
天知道这群黑甲骑士在摇光宫破门而入,提小鸡仔一样把自己逮住的时候,他险些没有湿了裤子。
儿子的这一声声悲呼刀割似得敲在淑贵妃心上,使得她双目赤红,拼命推开万老将军挡在她面下的手臂,对着儿子努力伸手:
“我的儿,这群杀千刀的,怎么忍心对你下手!”
她倒是从来也不曾想过,贺归年比贺泽年整整小了四岁,这些年来没少被这个蛮横鲁莽的五皇子打得伤痕累累。
把妻子向他转述的七皇子处境回顾一遍,卫枢忽然觉得这般一刀砍了这些人,平白有些便宜他们。
索性缓缓推回刀鞘,一语不发地配合着这位小太子的动作。
贺归年对她这不痛不痒,滔滔不绝的咒骂声充耳不闻,等到淑贵妃骂够了,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万氏一族谋反弑君的罪名早已铸成,若是于此刻收手,本宫便饶贺泽年一条性命。”
底下的兵士配合地抽出了刀,等着太子殿下的下一句话。
“若是执意一错再错,便先砍了贺泽年祭旗,再由这三万大军,踏平太极宫。”
他是嘉元帝崩逝之前钦封的太子,父皇忽然崩逝,遗体被人胁迫之下,出手平乱,再顺利登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万老将军到底还算见过一些风浪,眼见的自家走上绝路,并未如同淑贵妃一般丧失理智。
成王败寇,这个道理古来皆然。
技不如人还偏要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他们也合该落到如此的下场。
新君愿意给他们留一条活路,称得上是慈悲了。
老爷子郁郁地叹了一声,原本矍铄的身形一下子佝偻起来。知晓自家以至末路,倒也没必要带累这些跟从他多年的亲兵。
如今认清现实,便要摆正态度。
他示意手下拉走已经陷入癫狂的女儿,朝端居马上的新太子遥遥行了一个新君大礼:“老臣本也是担忧先帝骤然崩逝,这才带兵进宫,想要护佑新君顺利即位。绝无谋害先帝之举,求太子殿下明察。”
此言此语一出,无形之间表明了万氏一族的态度。
粉饰嘉元帝死亡真相,留万家一命,他们便老老实实尊立七皇子为新君。
老狐狸……
这种时刻,还在谋求算计。
贺归年利落地抽刀斩断五皇子手上的麻绳,血量的剑刃在空中飞快划过,吓得万老将军心脏一窒。
“成交!”
这两个字一落地,他可算是放了心,侥幸地重重喘了一口气,带头再次为七皇子行了一次三跪九叩大礼。
那五千余人的红衣兵士见状,也急忙丢了刀枪剑戟,齐齐跪地大呼“新皇万岁”。
扬鞭驱马之后,山呼海啸之中,这位年近十一岁的新君,缓缓登上了太极宫的高台。
眼见的偏殿的大门在即,沉默地跟了他一路的卫侯爷驻足静立,在少年不解的目光之中,无声递过去一个鼓励的目光。
无论里头的这位,对自己的这个儿子有多少不公与猜疑,荒唐与自私,随着嘉元帝人死灯灭,这一切也该做一个了结。
他想,这孩子单独去见见嘉元帝最后一面,才是最好。
小小少年回他一个孩子气的笑,挺直脊背跨入了黑黢黢的殿门。
……
日落十分的太极宫前,绵延不绝的晚霞直与地平线连成一色,宛如泼墨明染的画卷。
一身甲胄的卫侯爷拔剑立在殿前,目光捕捉着变幻莫测的霞光,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吴全德提着一个小巧的八角食盒上前,悄没声地走到卫侯爷跟前,替他送上些吃的垫垫肚子。
先帝大行之始,宫中上下都忙翻了天,往日里精细的吃食拿出来也不大合适,他只得捡了一碟酥酪饽饽,匆匆提来给忙了一天的卫侯爷。
“多谢吴公公。”
卫枢填了两口冷了的糕点,仰头灌了自己一本茶水,这才丢开了这些吃食,猜测吴公公的来意。
“您是来问前程,还是求富贵?”
安平太子一案中,吴全德私下给他递消息,求他照顾曹双喜。
一来二去之下,双方便达成了这些无言的默契。穆皇后,也成了吴全德为自己谋求的一条后路。
此刻淑贵妃一党伏诛,是到了自己兑现诺言的时候。
只是没想到,吴全德的一席话倒叫他颇感意外。
“古来做太监的,得善终者少。老奴只求侯爷能向新君求情,允许奴才这副老迈之躯安享晚年,得侯府两份照抚便是。”
若说富贵与风光,他当了十余年的总管太监,早就厌倦了这些。余生慢悠悠地安度,不必干这伺候人的活计,又不必时时担忧惹主子不快丢了性命,难道算不得神仙一般的日子吗?
卫枢望向这位总管太监的目光,不自觉地添上了几分欣赏。
鲜花缀锦之时愿意善始善终,他倒是有些大智慧。
“好,本侯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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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糖分超标啦
针锋相对的场面散去, 贺归年亦同嘉元帝的遗体做了最后的了结,他们剩下的事情,变少了些惊心动魄, 只是繁琐的磨人。
安抚后妃, 训诫宫人,待到二人协助穆皇后打理好宫中上下,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镇守宫门的禁卫军在新皇左右安定之后, 这才连夜打开宫门,宣读新皇口谕,召见听见先帝大行的钟声之后, 便一身素服候在宫外的诸位大臣。
卫枢抱剑站在小皇帝身侧,冷眼瞧着这些素日里衣袍华贵的高官, 小心翼翼地避过太极宫前的刀枪剑戟, 行跪拜大礼的身子唯恐不够虔诚。
这是让人不禁感叹时过境迁, 世态炎凉。
小皇帝□□脸, 卫侯爷唱白脸,这场与老臣们的初次较量,便在双方的不动声色之中展开。
一个是温言细语地对着一众老臣征求意见, 一个是满脸冷肃地抱剑在旁, 恨不得当场血溅太极宫。
这般阵仗之下, 对于嘉元帝大行的祭礼推行的格外迅速, 冗肿的官僚机构纷纷一改往日的推诿。
待到月上中天之时, 小皇帝便正式颁下了登基之后的第一道圣旨,以贺氏先祖成例, 为嘉元帝举国丧三月,谥号成宗。
……
当马蹄声声在侯府外院的时候,得意院中尚且灯火通明。
直到听见丫头的通报声, 道“侯爷回来了”,简祯这才匆匆站起,冲到外间去迎久久不归的丈夫。
今日下午便听见皇城方向传来的九九八十一下丧钟,向燕京上下通报嘉元帝崩逝的消息。她自清晨卫枢出门便揪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急切地盼望他快快回家。
谁成想,这一等,便到了三更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