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卫东知道陈阳这是刻意针对他,不过谁让他自己盯上了别人辛辛苦苦拉拔大的妹妹呢。易地而处,他的反应估计也比陈阳好不到哪儿去。
于是他端起了碗,仰头一口把酒都给喝了。
看倒他这么痛快,陈阳心里舒服一些,但心里的恶气还没全消。正好妹妹也不在了,他索性也不跟陈阳绕圈子:“我倒是不知道岑同志这么好心矫情,我妹子做菜,你就在一旁打扇的。”
陈阳现在想起来都还觉得酸。这种黏黏糊糊的行为,他也就只见过陈建永刚结婚那会儿是这样,其他的人,不说别人吧,他都不会去给福香打扇。
夏天做饭非常热,灶房里像火炉一样,几十年下来,大家都习惯了,谁也不会大惊小怪,更不会做出打扇这种多一个人进去烤火的傻叉行为了。
岑卫东听到这话才明白,原来不是福香说漏了嘴,而是刚才他给福香打扇的时候被陈阳看见了,引起了他的怀疑。
陈阳这人本来就敏感,事关唯一的妹妹,那更是谨慎小心护犊子,所以有今天中午这种把他灌得半醉再套话的行为也就不奇怪了。
正好,岑卫东也想跟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毕竟这个事绕不开陈阳,两人迟早得说开。
他缓缓放下碗,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陈阳:“没错,我……啊……”
刚开口,岑卫东忽地按住了腹部,然后整个人像煮熟的虾子一样蜷缩了起来,脸色隐隐发白,额头上冒出细细密密的汗水,手肘重重的压在桌子上,力气太大,弄得碗碟相撞,发出劈里啪啦的碰撞声。
陈阳吓了一跳,赶紧站了起来,扶着他,紧张地问:“岑同志,岑同志,你怎么样了?”
隔壁屋还在生气的陈福香听到外面的动静,赶紧跑了出来,看陈阳扶着岑卫东,吓了一跳:“怎么回事,卫东哥你哪里不舒服?”
见他似乎难受得脸色发白,一副极其痛苦的样子,陈福香只好问陈阳:“哥哥,我怎么才进屋两分钟你们就这样了?”
陈阳……
他也很懵逼啊。
“福香,你去找赤脚医生过来,不,去叫房老爷子来一趟吧。”
听到陈阳的话,岑卫东撑着他的手臂,坐直了身,轻轻摆手,叫住了快要出门的陈福香:“不用了,我没事,就是旧伤犯了。福香,陈阳,不好意思,我今天不大舒服,先回去了。”
“你这样行吗?真的不要叫房老爷子来看看吗?”陈阳不放心地说,“要不,我送你去房老爷子那儿吧。”
今天中午,他虽然在就桌子上针对岑卫东,但并没有希望对方出事的意思。
岑卫东摆手,扶着他站了起来:“没事,我回去休息休息就好了。”
陈阳看了看外面火辣辣的太阳,劝他:“要不你去我床上躺躺吧。”
“不用,我先回去了,抱歉,今天吓到你们了。”岑卫东坚持。
躺在陈阳床上休息一会儿也没什么用。他其实并不是生了病,只不过是旧疾复发了而已。好长一段时间,身体都没事,他几乎都快忘了,自己还是个病人。
可能是太久没感受到这种痛了,他对疼痛的抵抗能力弱多了,所以才会在疼痛重新席卷而来的刹那,在陈阳面前失了态。
见他坚持,陈阳想着他可能还要回家吃药,便扶着他说:“我送你回去吧。太阳大,福香,你就留在家里。”
“不用,就几步远,我自己回去就行了。”岑卫东拒绝。
陈阳还是不放心,而且有点愧疚,怕是他灌酒导致岑卫东不舒服的,说什么也要送人。岑卫东不要他搀着,他就跟在后面。
直到把他送到四奶奶家门口,陈阳才止了步。
四奶奶和陈向上正在吃饭,看到岑卫东这么早就回来了,而且身后还跟着陈阳,很是意外。她放下碗,迎了出来,招呼陈阳:“太阳大,进来坐坐吧。”
陈阳有些担心岑卫东的身体,遂跟着进了院子。
见岑卫东脸色不对,陈阳又是一脸的担忧,四奶奶忙问:“这是怎么啦?小岑哪里不舒服吗?”
说着踮起脚,伸长手臂,去探了探岑卫东的额头。
岑卫东站着没动,黑沉沉的眼珠子希冀地望着四奶奶,仿佛是在看生命中唯一的一束光。
随着四奶奶的靠近,他的身体紧绷了起来,渴盼着那股不知名的力量能解除他的痛苦。
但没有,哪怕四奶奶的手背已经碰到了他的额头,他浑身还是充斥着那种熟悉的痛,没有一点变化。
“没发烧啊,小岑,哪里不舒服?”四奶奶关切地问。
岑卫东垂在裤缝边的手,死死握紧,脸上呈现出一种绝望的灰白,眼珠子木木地看着前方:“没有,四奶奶我没事,我进去躺一会儿。”
陈阳看着他沉重的步伐,眉心拧了起来,这样子可不像是没事的,可对方不说,他也没办法,而且身体上的事,旁人也帮不上忙。
看着他进屋关上门后,四奶奶把陈阳拉到屋檐下:“阳阳,小岑这是怎么啦?”
陈阳有点懊恼,自责地说:“我刚才跟他拼酒了,灌了他大半斤酒,喝完之后,他突然差点摔到地上,然后就变成了这样。”
四奶奶听了,嗔怪地看着他:“你这孩子,灌小岑酒干什么?他还生着病,一天三顿都离不了药呢!”
“我,我这不是看他没事了,以为他好了吗?”陈阳憋屈地说。明明是他去兴师问罪的,最后怎么全成了他的错。
前几天岑卫东还去民兵营教他们搏斗呢,谁知道他的身体这么虚弱,半斤酒下去就不行了。
现在怪谁也没有意义,四奶奶问:“那你们吃饭没?”
陈阳想着家里面那桌子几乎就没动过的菜,更后悔了:“还没。”
“光顾着喝酒去了是吧,“四奶奶了然,指着陈阳不知道说什么好,“你啊你,那酒有什么好喝的,比肉都还香吗?行了,没吃就在四奶奶这儿再吃点吧。我去给小岑煮点软和的粥。”
自己闯的祸还要四奶奶来善后,陈阳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摸了摸鼻子说:“我来吧。”
“不用,煮个粥很快的。对了,福香呢,没被吓到吧?”四奶奶又问。
提起妹妹,岑卫东不放心留在他们家了。他要留在这儿,福香在家里不放心,一会儿肯定得过来,可家里乱糟糟的,还没收拾呢。
“她在家里面,四奶奶我回去跟她说一声,一会儿再过来啊,岑同志那边,麻烦你照顾着点。”陈阳忙说。
四奶奶点头:“你快回去吧,这边有我。”
听到门外两人的对话,岑卫东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点都不想动,整个人死气沉沉的。
任谁从天堂被抛到了地狱,一时之间也会难以接受。
本来,随着他状态的好转,他以为只要慢慢熬,时间长了,他的伤总会痊愈的,即便恢复不到最好的状态,重新回到部队,那作为一个正常人生活总是没问题的。
谁知道,老天爷给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他今天又被一招打回了原形,而且唯一让他看到过伤愈曙光的四奶奶也没用了。他无论是躺在床上,还是刚才跟四奶奶接触,都没有用。
前两三个月的好转,像是昙花一现,又像是他搞出来的幻觉。
一时之间,岑卫东都分辨不清楚,他到底有没有好过了。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说话,只想就这么一个人呆着。
过了许久,门外响起了两声敲门声:“小岑,小岑,我……进来了啊。”
四奶奶轻轻推开门,看到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很是忧心,将碗端了过来,放在床边的柜子上,然后站在床边说:“小岑,你还很不舒服吗?我给你煮了一碗小米粥垫垫肚子,你起来喝了再睡吧。”
岑卫东心情糟糕透了,但他不是个乱发脾气的人。
坐了起来,他拿过碗,搅动着木勺,还是没什么胃口,遂又放下了勺子,问道:“四奶奶,你这两天去过什么特别的地方吗?又或者丢过什么重要的东西没有?”
四奶奶不明白他怎么突然问这个,看了他一眼,见他紧紧盯着自己,似乎这个答案很重要,她也跟着紧张起来,认真回忆了好一会儿说:“没有啊,我就在村子里,没出过村,也没丢过什么东西,别说重要的了,不重要的都没丢过。”
她家里穷,东西少,换洗的衣服都只有两身,要是什么东西丢了,铁定能发现。
这个答案没有出乎岑卫东的预料。毕竟他早就发现,四奶奶对这股神秘的力量也一无所知,是他不死心而已。
不死心的岑卫东垂下了眼睑,轻声说:“四奶奶,你能跟我说说,昨天和今天你都去过些什么地方吗?”
他还想再找找,毕竟这是他痊愈的唯一希望,见识过光明,谁又乐意一直呆在黑暗中呢。
四奶奶拉过凳子,坐在床边,把昨天和今天都去了哪儿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谢谢四奶奶。”岑卫东打算从明天早上开始,按照四奶奶的活动轨迹和活动时间,再重复一遍她这两天的活动范围,看看能否找到希望。
四奶奶慈爱地笑了:“都是小事,没什么可谢的。小岑,粥已经凉了,快喝了吧,喝了睡一觉,酒就醒了。”
岑卫东点点头:“好,四奶奶我这事跟喝酒没关系,只是旧伤复发,陈阳再过来,你告诉他跟他没关系,让他不必挂心。要是福香过来,你替我转告她,我身体不大舒服,这几天没时间给她辅导,她先自学吧。”
四奶奶看着他因为躺在床上,压出了褶皱的衬衣,想着一两个小时前,那个意气风发出门的年轻人,眼睛一酸,眼泪都差点涌了出来,怕他发现,赶紧别开了头,低声说:“行,我会替你转达的,你好好休息,一会儿我帮你把药煎好,放在门口,你醒了就起来喝。”
说完,四奶奶就拉上门出去了,体贴地给岑卫东留下了独处的空间。
岑卫东听到她最后一句话,很想说,不用熬药了,没用的,可终是没说出口。他沉重地闭上了眼睛,什么都不想说,只想沉沉睡去。
四奶奶出去刚把药煎上,陈阳就带着陈福香过来了。两人扫了一眼,没在屋檐下和堂屋里看到岑卫东,猜测他应该是在屋子里休息,便问四奶奶:“岑同志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四奶奶轻轻摇头:“他让我转告你,他这是旧伤复发了,跟喝酒没关系,让你不必挂心。”
陈阳听了这话,心里并没有舒服多少,毕竟人是在他面前出的事,而且就在他灌酒后,谁知道是不是喝酒引发了他的旧伤。
他又问:“不去房老爷子那里看看吗?”
四奶奶瞅了一眼岑卫东的房间,压低声音说:“他现在去得少了,三五天才去一次。以前我以为是病好了,现在看来,怕是房老爷子也治不好他,哎。”
都吃了一两百碗药了,这病还是时好时坏的,也难怪四奶奶觉得这药没多大用。
陈福香担忧地瞅了一眼屋子,问道:“四奶奶,我想去看看卫东哥。”
要是岑卫东刚才没特意嘱咐她,四奶奶就让她去了。但岑卫东特意提出来,显然是不想见福香。
四奶奶只好说:“福香啊,小岑这两天不舒服,他让我转告你,恐怕没时间辅导你了,让你好好自学。”
“好,我知道了,那我可以……”陈福香没听出四奶奶的言外之意,不过陈阳听明白了。
他马上打断了陈福香即将出口的话:“福香,咱们别打扰岑同志休息了,说不定等他睡一觉起来就好多了。咱们先回去吧,晚点再来看岑同志。”
四奶奶也赞成:“对,这边有我看着呢,你们回去吧,要是有什么事需要你们帮忙的,我让向上过去找你们。”
“那好吧,四奶奶,药好苦好难吃,待会儿你送药的时候把这个给卫东哥。”她从口袋里掏出三个塑料纸包裹着的糖。
这是上次陈阳给她买的,就剩这三个,她一直没舍得吃,藏在抽屉里。
四奶奶接过,摸了摸她的头:“福香真是好孩子,好的,四奶奶会把你糖交给小岑的。”
兄妹这才离开了四奶奶家。
七八月是每年中最热的时间,大下午,太阳像火球一样炙烤着大地,将庄稼都晒得焉哒哒的,玉米叶子卷了起来,辣椒叶子无精打采地垂了下去,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不停,家家户户都呆在家里午睡或乘凉,村里的小路上只有他们兄妹俩。
太阳太晒,陈阳摘了一片圆圆的芋头页罩在陈福香头上:“遮遮,快走吧,外面热。”
“嗯。”陈福香紧跟在他后面,见四下无人,她忽地小声说,“哥哥,咱们要不要帮卫东哥一把啊?”
“怎么帮?你跟我又不是医生,连房老爷子都没办法。”陈阳无奈地说。
陈福香偷偷觊了一眼他的脸色,看他似乎没生气的迹象,拽了拽他的袖子,大起胆子说:“我有办法啊!”
陈阳猛地回头,扫了四周一眼,见没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还是没在外面讨论这个,拉着她加快了步伐:“你跟我回家。”
一看他这样子就是不同意。陈福香有点苦恼,挠了挠下巴,想着怎么说服自家哥哥。
直到回了家,进了堂屋,陈阳才甩开了她的手:“胡说八道什么。”
“哥,我没有胡说八道,你知道,我可以的。”陈福香不满地嘟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