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后一次尝试了……”
蓝斯坐在希瑞尔的床头, 静静注视着他。
无数次希望的破灭,一起一切失败的沉痛,纵然从未在他的面情中表现出来, 也不可避免地深烙进他的魂灵, 然后浸润出眼角眉梢, 在举手投足之间压下沉重的阴影。有时候在镜子中忽然看到脸,连他自己都会吃惊, 长期的绝望已经将他的头发染出了灰败的色泽,胡子拉碴的下巴饱浸着沧桑的气味,深不见底的眼瞳里只有无尽的哀恸。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已经濒临了崩溃的边缘,希瑞尔的命悬一线同样折磨得他难以解脱, 可唯一没有改变的信念,还是叫他继续活下去。就算明知道他那么痛苦, 就算明知道他的世界已经是个地狱, 还是想要这个名为希瑞尔的人, 能继续在这人世间存在。
尤利西斯尸身中取出的东西成为这次尝试唯一的筹码, 虽然隔了太长时间,病毒在密闭的棺木内也发生了变化, 但这毕竟是种突破, 活体实验进行了千万次,成功率依然不高,但在这样的关头,在如此苛刻的地步, 大概也只能祈祷奇迹了。
有时候蓝斯甚至会想,如果你爱着他——如果你依然爱着那个叫你甘心赴死的人啊,就请把希望与灵魂交到他的手中——既然命运叫你成为最后的转机,就请你的亡灵继续庇佑他吧。
“我无法去期待一个没有您的世界。”蓝斯轻轻地说,他的眉目柔缓,在想起那些旧去的故事时甚至忍不住微微笑起来,“我的神明,我的魔鬼,我唯一的真实——您永远不知道您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干涸的眼睛里没有水色,可他脸上每一个神情都是如此哀伤动人。
“您不知道,我曾有多么期待着您的降生……就像在后来的漫长时间里,我注视着您,想要靠近您却不得不远离,何等爱恋并且也恨着您。”他是他生命里唯一鲜活的事物——什么东西只要变成了唯一,就都会无比重要,他种了那么多的黑色玫瑰,可开在他生命外的那唯一一朵才是他真心渴求。
那是难以想象的卑微又可怜的口吻,每一个词的吐露都带着虚弱无力。
“请求您怜悯……我不能失去您,”蓝斯的十指交叉紧握,是个祈祷的姿势,“希瑞尔,我不能失去你。”
*
治疗开始之后,蓝斯有很长时间没能再与希瑞尔处在同一个房间里。
他每天透过那层厚厚的玻璃看着病房,整个世界都是苍白的色彩,那种被活生生割舍重要部位的痛苦折磨得他在极短的时日里就消瘦得几乎脱了形。
奥萝拉有时候会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坐上几个小时。克洛恩就趴在她身侧的位置寸步不离门口,奈登每天都会带着食物过来,曾经叫她都忍不住心生惧怕的凶兽就像只念主的再普通不过的猫咪,湛蓝的眼瞳里流转着哀伤又脆弱的光,任谁看了都忍不住心生怜惜。而很多次她都会看到那个男人——她到现在还不知道他准确的身份——唯一能看出的一点是,希瑞尔对他有多么重要。
奥萝拉参与了很多项迷岛病毒变体的实验。病毒没对她造成什么影响,但是频繁的医疗手段还是导致她的身体不可避免地虚弱下来,她需要一段很长的恢复期。她悔恨,在罗奈尔德手中时光顾着恐惧了,竟未能从那个疯子口中挖掘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她痛苦,她所能发挥的作用太过微小,眼睁睁看着她的阁下陷入险境,除了无用的焦急外竟什么都帮不了。
“他会没事的吧……”奥萝拉对着克洛恩喃喃道。
长毛的猫咪脑袋枕着爪子瘫得一动不动。奥萝拉便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它的脊背,不知道是在安慰它,还是在给予自己祈祷奇迹的勇气。
上帝啊,请叫这个噩梦快醒来吧——我愿归顺于您,愿匍匐于您的脚底,只求您赐予我最爱的人痊愈与救赎……
奥萝拉用手紧紧捂着眼睛,因为巨大的哀痛整个人都蜷缩起来,泪水顺着指缝不断地留下来,像是看着最后的光芒步入良夜的绝望。
这个世界不会因为失去了谁就停止运转,可是失去有些人,也会带走你的一切。
*
仿佛经历完一场漫长的漂游,然后终于得以靠了岸。
触及到陆地的感觉,就像是黑暗的边际裂开一条缝,漏进些朦胧又微渺的光线——那光线还很遥远,但他已经看到虚无中漂浮的细小的尘埃,感受到茧壳内部孵化的自己皮肤上泛起的近乎灼烧的疼痛。所以,梦终于可以醒了吗?
恢复感知是一个漫长又煎熬的过程。
视野中仍是大块大块破碎的色块,耳朵接收到一切声音都是模糊而失真的,似乎老式收音机中带了磁化的噪音,迟钝的嗅觉大概是为消毒水浓烈的气味所蒙蔽,分辨不出任何的气味。他大脑中纵横交绕错综复杂的信息,残缺的画面与断断续续的片段,隐约的声音与庞杂的动静,叫它几乎呈现出一个爆炸后又静止的奇诡现象,无法连接起来,就像置身一个四维空间,唯一清晰的是自己的心跳……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从虚弱无力慢慢到慢慢稳健,无穷无尽的勇气也随之油然而生。而要到很久以后,希瑞尔才能意识到,自己的思维还存在着。
他的思维漂浮在那个类似四维的空间里,努力拼凑着大脑残留的记忆,刺激大脑运动从而更努力地完善自己。病毒扩散侵害了他的很多神经,可当它的活性消失逐渐淡褪的时候,那些被病变压抑的思维竟然还真实存在着。
如果还能表现出情绪的话,那希瑞尔大概会控制不住哭出来吧。看不见听不见闻不到气味尝不到味道都不要紧,只要思维还在,只要我还是我,那一切的厄运便都无所谓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脑袋里能辨析的东西越来越多。
吟诵着圣经与情诗的声音,花朵与阳光交相辉映的画面,玫瑰绽放与腐败隐约的香味,甚至是舌苔上浓郁苦涩的味道——所有曾滞留并被积压的信息都像是冲破堤坝潮水般涌向他,叫意识都有很多次超过负载……然后信息更新的频率越来越快,泪水落在脸颊手背潮湿的感觉,被无数次呼唤名字的条件反射,来自别人身上痛苦又哀求的情绪,就像是在倒带,拼凑完整的记忆闪回到最初的时候,然后又似乎被翻动的书页般一下子就跳到了最后。
他听到欢呼声,听到哭泣声,很多人在他耳边喊叫,在对他作出指示,他的心中有回应的欲望,但身体还不由意识控制,他还无法动弹。
不断的手术,不断的清醒,身体在不断发生改变——他甚至能完整记录下这个改变的过程,每个细胞都像是会说话,大概是幻觉,他总以为自己能感知到自己身体任何一部分在运转时的动静——直到有一天,消毒水与药物的味道对他来说浓烈得简直难以忍受,耳边嘈杂的声响何等杂乱无章,他心中积压的烦躁几乎要突破胸膛的限阈喷涌而出,大概是抬了抬手,然后清晰地听到什么东西在地上砸碎的声音。
这一声脆响,也像是打破了他身上什么东西。
下一个瞬间——世界骤然间变换了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1.7
要出门了,于是直接给结章了~
第163章 九朵黑玫瑰
五个多月的治疗与调养, 才勉强叫枯瘦的脸颊长出点肉。
研究所的墙壁苍白得近乎刺眼,透明与不透明的玻璃交替着将整个世界都封在一个一个密闭的格子里。每天都是穿着白大褂带着医疗口罩全副武装的医生又亦或是研究员进进出出,受损的神经要恢复起来实在是个漫长的过程, 不在手术台上陷入无知无觉状态之外的很多时间, 一切都是无声的安静的, 大概正是因为他五感半封闭且大脑中有太多的未处理信息,所以还没被这样无趣的日常所逼疯。
后来大多的康复手段都转为了药物调理。由于身体机能在之前的治疗中有所破坏, 免疫系统就变得格外的不稳定,有时候虚弱得动不动就陷入昏迷,有时候又因为身体的反应太过激烈叫他痛苦至极,他能感觉到在自己身边游走的人都是更加小心翼翼,唯恐并发症或者其余病症被诱发。而正是在这个阶段希瑞尔也逐渐恢复了对外界的感知。
气味, 声音,影像, 一切即时的信息反馈在大脑中, 形成记忆创造思维的瞬间, 他简直难以自控地感动, 虽然就像老旧的黑白电视中时不时闪过一帧完好画面的情状,也叫他前所未有地产生自己是活着的——这样的认知。
大概是在病床上躺了太久的缘故, 他对于身体的掌控能力还是比较弱, 也很难独立表达出自己的意愿。但所有人都好像松了口气的模样,在短暂清醒的意识中,他甚至能看到很多人都对他微笑,那种有些解脱的轻松的笑……是的, 活下来了呢。好像活下来了。
病房外的高危警示被撤去,蓝斯终于被获准进入的时候,他几乎难以抑制住胸腔中翻涌的激动。立在门口时,这种强烈的情绪甚至震慑得他有瞬间的头晕目眩,都要死死抓着门才能勉强维持住身体的平衡。站在不远处的几位白大褂都看到他的眼中忽然泛出的水色。
他半长的头发随意拢在脑后,消瘦的身形显示了要多重的心理压力才能将一个健康的人折磨至此,可纵然满面憔悴依然能看出他原本俊美至极的面貌。
他还没见到想见的人,已经忍不住要落泪。
或许一路看着这场奇迹发生的人才能理解这样的情怯。这次的治疗方案几乎是集合了当世最顶尖的外科医生病毒专家以及那批生命科学研究员,要凭借着残缺的资料与危险程度极高的病原体,复原出培育特定变种的全过程,再找出完全抑制病毒活性的方法——这其中多少次的突破简直都像是鬼使神差一般,简直就牵扯到了上帝的领域。而当病毒治疗步入晚期,这一个案例被证实了成功,他们终于能对外宣告对迷岛病毒初步破解的成就。
蓝斯很艰难才能迈进屋,短短的一段路,那些被压抑的疲惫与痛苦就好像这时才全然被释放出来,几乎压弯了他的脊梁,他都不知道自己是靠着怎样的毅力与勇气才走到这一天的。
那个人——那个身影安静地睡着,神情非常安详。柔软的头发散在枕头上,脸颊还是有些瘦削,却更显出格外动人的五官,苍白的肌肤还略有些病态,薄得都透出了纤细的青筋,但比起之前真的是要健康太多了,他几乎以为是过去心中那个人,脱出了意识的框架,活生生地出现在了这里。
蓝斯呆呆立在那里,什么反应都没有。这是梦吗?他还身在梦中吗?
下一秒,这个男人忽然就扶住了额,眼泪奔涌而出,他有些仓惶地扭头看陪同的人,指着希瑞尔的手指都在颤抖,又飞快转眸看过去,一分一秒也舍不得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