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告诉过他,并没有什么东西是永垂不朽的。万物终会枯萎,时间终将凋零。年轻的容貌会老去,鲜活的生命会消亡,时间的尽头是虚无。
但他不信。
1997年12月25日。
冬日的落雪覆盖在清晨的路上,薄薄一片。阳光还未从天边鱼肚白的色彩之中脱出身来,以至于万物都还笼罩在一层若有若无的白雾之下。
没有人会在这样一个清晨往外走,正如寒冷本身带给人的感觉永远都是不快的。更何况今天是圣诞,商铺闭门歇业,便更加没有理由往外走。
如若可以,海因里希愿意向天主,梅林,又或是一切他能够想到的神明发誓他亦是其中的一员。他更想缩在壁炉边上烤火,喝上一大杯泡着棉花糖的热巧克力,而不是在街上踩着新雪与碎冰一路狂奔。
红色的砖瓦在新雪下隐约显露,朦胧的日光之中圣母百花教堂的穹顶在远处静默。寒意袭击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呢绒大衣是他身上唯一保暖的衣物,一件单薄的白色衬衣被紧紧地包裹着,却没有任何作用。
他呼出一口气来,白色的雾气随着他的动作向上飞升,散在空气里边儿,像是要提醒他四周的寒冷那般回敬了他一个冷颤与一声喷嚏。
一声喷嚏是不会叫醒沉睡的城市的。他想,揉了揉自己的鼻尖。一声喷嚏只能喷走他好不容易获得的温暖与彻夜未眠的疲惫——后者兴许还要是暂时的。
他快步走入狭窄街道右侧的一间居民楼中,伸手推开了毫无鲜艳色彩可言的木门——那被冻得像是一块冰,在他的手触碰到门板的一瞬间,似是有什么东西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却只是转瞬即逝。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间楼房,像这座城市所拥有的千千万万家那般平凡。红色的砖瓦,朴素的木门,夏日时候摆在窗口的盛放野花与兴许会从窗户上垂落下来的竹篮——这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间了。
正如居住在这儿的人那般平平无奇。
海因里希金色的身影从门里钻进去,寒风被他利落的关门动作而全然阻隔在外。狭小的楼梯正对着大门,木质地板与白色古典的墙壁映入眼帘,和谐得莫名奇妙。
不远处的电视没有关闭,地上散落着几本书籍与杂志。没有什么值得观看的。他想着,抽出自己的魔杖轻轻挥动,那些物品立刻便跳跃着,回到了本来的位置上。
他冲着壁炉干净利落地一挥魔杖,火焰立刻燃烧起来,拼命地吞食着木材。
房间里重新开始回暖,他得以脱去自己的外衣挂在墙上。穿着沾满雪的鞋子上楼不是个好主意,他便连同它们一起脱掉,摆在门边。逐渐温暖起来的房间终于让他冻僵的手有了知觉,他将魔杖塞回口袋里边儿,轻手轻脚地上了楼。
二楼与一楼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有两间正对彼此的卧室。他没有任何犹豫地走向了左边那一间,轻轻地在门上敲了敲,转而推开了房门。
那是一件很宽敞的卧室,足够与沃尔夫庄园里弗里德里希的那一间媲美。大得吓人的床铺正对着房门入口的方向,白色的被褥近乎占据了整张床。而在房间的最右侧,巨大的书柜占据了整个墙壁,上面密密麻麻地摆放着书籍——它们大多都整整齐齐地放着,却还是有一些散落下来,丢了一地。左侧的壁炉仍然燃烧着,火焰吞吐着木材,照亮着这间房屋。
海因里希虚掩上身后的门,床铺上的人似乎因为他的动作而惊醒了一般。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下一秒左侧的台灯便刺眼地亮了起来,夹杂着火光与窗外的亮光一同照在他的脸上。
“海因里希?”
他顺着光的方向看过去,望见了一头柔顺的黑发。拉开台灯的姑娘有一张小巧而苍白的脸,细长的眉毛因他的到来而微微上扬,却是毫无睡意。
“嘿,”他露出一个笑容,甚至微微扬起了双手,就这么保持着投降的姿势冲着她的方向走过去。“早上好,圣诞快乐——我无意要吵醒你,再睡一会儿吗,弗洛伦斯?”
“我醒了一会儿了。”姑娘从床上坐起来,白色的棉布睡衣裹着她的身体。他的目光轻轻地扫过那修长而白皙的脖颈和圆润的双肩,在对方看过来的那一瞬间挪到了她的脸上。
“你出去过了。”她忽然说。
他扬了扬眉毛,略带夸张的审视了自己身上的白色衬衣——即使他扣好了纽扣,身上乱七八糟的褶皱仍然出卖他的行踪。隐瞒是毫无意义的,正巧他丝毫不想隐瞒。
“我回了一趟德国。”他说。“慕尼黑,沃尔夫家的老宅子——我得回去。我那要人命的哥哥想见我——圣诞想吃什么做早餐,弗洛?想出去走走吗?”
弗洛伦斯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愣愣地望着他。她似乎经常发呆。海因里希这么想着,想伸手去揉她的头发,最终却还是没有选择这么做。
“海因里希,”半晌后她抬起头看他,却只是飞速地扫过他的脸颊。“海因里希,在我醒来之前我睡了多久了?”
睡了多久了,多么经典的问题。海因里希思索着,忍着伸手的冲动转而回来摸了摸自己光洁的下巴。他记不清她醒来之后问了这个问题究竟有多少次。
“大约与睡美人一样久吧。”他随口答道。“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弗洛伦斯?你一切正常,没有失忆,更没有缺胳膊少腿——睡了多久都不奇怪呀,弗洛伦斯,要知道那晚上你差点死掉。”
差点死掉,如若我没有救你的话。
他把最后这句话吞了下去,因为对方轻巧地替他补全了。
“如若没有你救我的话,是的,那我早该死了。”她轻声地说着往后考去,整个人都陷入了柔软的鹅毛枕头里。“但是现在又和死去有什么区别呢,海因里希,我不想再在这儿待下去了。”
“我们不该在这儿探讨死亡呀,弗洛伦斯,虽然今天是圣诞节。”他怪模怪样地叫嚷起来,伸手去握对方放在被子上的手——他成功了,即使只是指尖轻轻蹭过对方的手背,柔软滑腻得让人想起奶油布丁——他好奇她的唇吻起来会是什么样子。“西德利亚夫妇今天会过来——记得吗?”
他的话终于让她露出一丝笑容,却转瞬即逝,更像是机械般地扯了扯唇角。她又往下滑了一点,被子近乎要吞没她的双肩了。
粉嫩的唇微微张开了,却只是如此,没有任何话语从她的嘴里流出。
“今晚上七点他们会过来,弗洛伦斯,你今天想出去吗?虽然我怀疑今天这儿不会有什么乐趣可言,麻瓜商铺大约会关门——除非你想看无穷无尽的街景,那就另当别论啦。”他说着转过身,轻柔地拉开了这盖着窗户的窗帘,任由一缕阳光照进这间卧室之中。“如果你想出去我能带你去转转,听听街头艺人的歌——你不会说意大利语。”
她给了他一个说不清情绪的眼神,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当然啦,我会说一丁点儿——就一点点。要知道君主论是用意大利语写的,大约就足够我读完那本书吧。前些日子我去买黄油的时候那个麻瓜老人一定要说我的意大利语有隔壁德国的味道——嗬,这有什么可说的,我不就是隔壁的人嘛。”
他猛然打住了自己欢乐的话语,弗洛伦斯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海因茨。”她说。
她从不再叫自己海因茨了。他忽然这么想。她从不叫。
“是的?”
“我想……”她犹豫了一下,绿色的双眼微微眨了眨。“…我们有乔治的消息吗?”
意料之中的问题。他却感觉自己的心在坠落,坠落,坠入无尽的深渊。
他发出一声自己也分辨不出是愤怒或是悲哀的笑声——兴许两样都有,还要带上无可奈何。
“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他咧嘴一笑,露出自己漂亮的牙齿——即使他这么说给克鲁姆听的时候对方差点打掉自己一颗牙齿。
“海因茨!”对方的脸飞速地泛起了奇异的红晕,握在他手腕上的手挪开了。“你说过会帮我——这不好玩!”
“干嘛这么严肃,弗洛?”他扁了扁嘴。“你可刚刚死里逃生,却立刻挂念起保护不了你的人来啦——”
“我想去找他,海因茨。”
海因里希顿住了。
“找他!”半晌他大笑一声。“找他——你身无分文,没有魔杖,甚至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呢,弗洛——你要怎么离开这儿呢?怎么离开这间屋子呢,弗洛伦斯,别忘了西德利亚夫人的那个咒语,你疯啦!”
红晕从弗洛伦斯的脸颊上悄然散去,唇角再次垂落下来。她垂下眼睛,目光重新落回了被褥上。
“…任何回信,海因茨,任何都好——他有说什么吗?任何话都行。”
任何话都行。
他微微阖眼。
多可笑啊,海因里希。他对自己说,却听见记忆中甜腻女声的嗤笑。你拥有什么呢,海因茨,你去找她可是你有什么东西呢?钱财,能力,还有目的地,你一无所知,你怎么找得到她,你怎么知晓她爱你如初——如若她有过的话。
你吃的是我买的。你住的是我的。你打不过我。
他又看见那些白色的字条信件,那些爬着弗洛伦斯字迹的信件纷纷扬扬地烧毁在壁炉的火焰之中,灰烬纷飞,在炉火之中消失殆尽。
“没有。”他听见自己轻声说。“不,弗洛伦斯,没有。一个字也没有。”
也永远不会有。
他从她的床边直起身子,露出一个一如既往地笑容。
“我去准备早餐。我们可以去圣母百花大教堂顶楼看看这座城市——如果你想去的话。”他说。“我会在楼下等你。”
他遂转身下楼。在那大门关闭的瞬间他清楚地看见弗洛伦斯垂落的脑袋,黑发遮蔽着她的面容,看不清任何表情。
有什么东西从他的心脏里苏醒,冲着那破碎的孔往外生长——家徽上的荆棘却像是被人编织成了冠冕,那有着甜腻声音的女人轻抚过他的面庞,将冠冕端正地戴在头上。
爱情与战争中一切都是公平的,小海因茨宝贝。他听见她说。你该如何留住飞翔的鸟儿?你要怎么抓住海滩的沙粒?你怎样才能让海水为你停留?
他阖上眼,甜腻的女声吟唱着,变成了他自己的声音。
唯有囚禁。
他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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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伦斯重新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