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比盖尔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影子。
一个没有主人的影子,在地上,墙上,任何能够被阴影触及的地方的影子。她就这么随着光线的变化而走动,徘徊,反复于墙壁与地面之间——她是光明与黑暗的孩子,却谁也不想要她。
光明会将她吞没,而黑暗又会让她无处可寻。
1997年8月1日,她顶着烈日站在德文郡奥特里.圣卡奇波尔村一条不知名的街道上,倚靠着背后一面爬满爬山虎的红墙。她呼出的烟雾像是被烈日烤化了,扭曲着散在了刺眼的阳光底下。烟灰落在石板路上,被她用高跟皮靴给蹭开,均匀地铺在了她的脚边。
有麻瓜妇女带着小孩儿从她面前走过,她侧了身。烟雾冲着那红色的砖墙飘散,却没多大用处。烟雾像是围绕着她展开那样飘散着,浓郁得几乎能够和街角的面包店烤面包的香味比拟了。麻瓜母子从她面前急匆匆地走过去,掀起一阵温热的风。
紧跟着那个牵着孩子的女人便踉跄了几步,险些整个人摔在地上。她牵着的男孩儿没有她好运——在拉扯之中他往前扑倒在了石板路上,四肢磕上了坚硬的地面——或许破了皮,正往外流血呢。艾比盖尔心不在焉地想着,男孩儿紧随其后的哭喊声便证实了这一点。
“你又在抽烟。”
她侧过头,任由自己的目光撞进这个低沉男声的主人的眼睛里——那双与她一模一样的眼睛凝望着她,非常自然地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手里握着魔杖。她感觉到黏糊糊的皮肤贴着她的,正如此时此刻的热气将她包裹一般。
“最后一根了。”
她最后吸了一口,把烟头按灭在身后的墙上,像是要证明自己那样翻出了一边口袋。装着香烟的盒子空空如也,甚至扁平下去,被压得变了形。那根抽完的烟屁股被她随手放进了大衣左侧的口袋里,和先前的两根并排躺着——那里还躺着一根羽毛。一根乌黑发亮,只能是属于那只黑色的鸟类的羽毛蹭过她的指尖,柔软的触感让她没忍住又多抚摸了两下。
一根渡鸦的羽毛。
她扬起头,刺眼的阳光劈头盖脸地洒落下来,几乎让她有了想要尖叫的冲动——仿佛她是只吸血鬼,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什么渡鸦?”
艾比盖尔猛然回过神来,那搭着她肩膀的男人已经把手拿开了。被挽起的衬衣袖子下隐约露出一条扭曲的食死徒标记。
“没什么。”她回答,将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你怎么过来了,爸爸?我以为黑魔王——”
“我过来看看我的女孩儿在做什么。”丹尼尔瞥了她一眼,冲她露出了一个笑容,仿佛阿兹卡班的经历从未给他留下什么创伤一样——至少此时此刻微笑着的男人与昨夜梦境之中的二十四岁的男孩儿除却脸上的伤疤之外没有任何区别。“贝拉特里克斯那个疯婆娘抢了我去魔法部的位置,该死的,我就这么被打发来这边守着。”
贝拉特里克斯这个名字让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她不喜欢那个疯女人,这是从初见的那一瞬间起便注定的事情。
艾比盖尔第一次见到贝拉特里克斯的时候是1996年冬天,她乘着霍格沃兹特快回到伦敦度过圣诞节的那一年。当她从车站里走出来的时候,迎接她的除了她那乔装打扮后的父亲还有漫天的飞雪。
丹尼尔凑上来给了她一个被厚重羽绒服与围巾包裹下手脚不便的笨拙拥抱,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躲开。
“你回来了,”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头顶。“说明你同意了?”
她感觉自己被黑袍裹着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
那半张被撕烂的照片还在她的口袋里,贴身放着,就像是这个缺席了她将近有十八年人生的男人曾将它贴身摆放,并在每个心跳兴许会停止跳动的夜晚将它取出来,搭配着寒冷与绝望听着阿兹卡班之外汹涌的海水声再次观摩。
十五年与十八年。他在阿兹卡班里数着摄魂怪与石头上的裂纹度日的同时她在莫丽卡姨妈的怀里询问为何父母从不曾来过。丹尼尔大约从没有想过会盼来她这样的女儿,与他记忆之中的薇诺娜有着相似的面貌却截然不同的性格的女儿——就像她从没期盼过她的父亲会是个叫丹尼尔.希尔的食死徒,在她缺少父母的十八年生命里花了十五年蹲在阿兹卡班。回想起来的时候艾比盖尔自嘲般地向上天发誓说他们必然是一对父女——还要是可悲到骨子里的那种。
她回想起她逃回霍格沃兹的那个早上,她的父亲——二十四个小时前还叫奥尔登的男人——放弃了帮她搬箱子的动作,只是坐在她的桌子边上,抽着烟望着她。当她头也不回地想要离开时,那个男声喊住她并轻声告诉她如果她愿意与他相认便在圣诞节回来。
现在她回来了,便也不会反驳。
“嗯。”她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我同意了。”
她知道这个同意的意思。这个字像是契约书上的手指印,她在登上霍格沃兹特快回到伦敦的那一刹那开始便售卖了自己的现在,自己的未来,她的一切都全然不再属于她自己——答应他便是答应站在他的身侧,就是答应把自己的未来交到他的手里,就是答应成为一个食死徒,或早或晚,再无退路。
但她什么时候有过所谓退路?当她渴求自己能够拥有“父母”,拥有所谓“爱”与“被爱”的那个瞬间她便丧失了后退的权利。藏无可藏,退无可退,天生如此。
于是在圣诞节前的那个阴郁的夜晚,她被父亲带着走进马尔福庄园的时候,阴冷的庄园甚至没有让她扬起眉毛。
贝拉特里克斯就是那个时候钻出来的,乌黑却枯如稻草的黑发披散在肩上,黑色的眼睛嵌进她深陷的眼眶,与她那凹陷的消瘦两颊异曲同工。她站在走廊上抱着臂挑着眉毛看他们,黑色的衣裙裹在她干瘪的皮肤上,活像麻瓜传说里地狱里的冤魂。
“喂,丹尼尔,”她咧嘴笑起来,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是张着嘴的野兽。“就是你要过来?我没指望见到你,臭烘烘的老蝙蝠,我以为你在干你最擅长的活儿?倒吊着混进那群肮脏的泥巴种——”
“得了,贝拉。”丹尼尔毫不留情地嗤笑一声。“你没必要把当初在霍格沃兹时候对我的这一套再拿出来。我以为阿兹卡班十五年的面面相觑能让你对我温和点——但显然没有。”
贝拉特里克斯发出一声近乎癫狂的,颇具嘲笑意味的笑声,却没有再看丹尼尔一眼。那双黑色的,如同泥潭一般的眼睛望向了艾比盖尔——她的目光给了艾比盖尔踏入这栋庄园的屋子以来第一次窒息般的恐惧。莫名奇妙的。她想行礼,却只能瞪着那个女人,看着她像是一条蛇一样滑到了她的身边。
“容我给你介绍一下,贝拉。”她的父亲这么说道。“艾比盖尔.薇诺娜.希尔。”
那个疯婆娘没有等她的父亲说完,那只干瘦的右手掐住了她的脸颊,迫使她抬起头来。
“阿兹卡班没有搞坏我的脑子,丹尼尔,”她说,听上去却像是蛇在呓语。“多像薇诺娜啊,你是否告诉过她可怜的薇诺娜是怎么死去的?”
“艾比?”
她猛然从那飘着鹅毛大雪的12月抽离开来,扑进了英格兰八月初的烈日之中。汗水从她的身上往下淌,像极了当时她在贝拉特里克斯注视之下的冷汗。她的父亲正站在她的身侧,阳光在他黑色的头发上显出一层浅淡的金。
“怎么回事?”
“没什么。”她说。“什么事也没有。”
她烦躁得又想抽烟,摸进口袋里的时候才意识到那个盒子已经扁了,最后一根烟被她在几分钟——兴许是几分钟,总不至于是几秒钟——之前抽完,此时此刻正躺在她的口袋里。她想再去买一包,口袋里没钱。
“总之,黑魔王让我过来守着。”丹尼尔往后靠,学着她的样子靠在爬山虎遍布的墙上,一片绿叶被压得弯折下去。“除非我们能搞到请柬。”
他因为自己的幽默而笑了起来,艾比盖尔强迫自己扬了扬唇角。
兴许是尼古丁的缘故,又或者是早餐时候她随手塞进肚子里的那片面包,她想要呕吐。当她手腕上的食死徒的标记开始扭动起来,并开始发热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人塞了一口腐烂发臭的肉,强迫着咽了下去——而确实有一股发臭的血腥味儿在她的嘴里弥漫,在她的周围蔓延。
她感觉眼前发晕,丹尼尔却发出一声癫狂的笑声。她知道在对方的袖子下面,那扭曲的食死徒标记正像虫子一样蠕动,发热,就像此时此刻她一样。
血液因此沸腾,皮肤因此灼烧,她的父亲在高声喊她的名字,叫她抓住他的手臂,他带她去他们应当去的地方。她却没有力气,浑身像是都要因为这个丑陋的标记的召唤而发抖,仿佛她便是危楼一栋,下一秒就会忽然坠毁。
但没有。她伸手用力握住了那个男人的手,像是那年投入他的怀抱之中那般坚决——在哪扭曲,旋转,近乎将她拆成无数碎片的幻影移形到来之前她忽然看见,在他们自始至终站立的路灯的上方站着那只神圣而庄重得无以复加的渡鸦。
尖叫,脚步,魔咒划过空气的响声与血腥味儿在下一秒钻入她的鼻腔。她摔在草地上,青草却如银针刺激着她的皮肤。
她像是一只被丢上了沙滩的鱼,躺在烈日之下痛苦地喘着气。
丹尼尔不在她的身边。
艾比盖尔从草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意识到了这一点。那个男人仅仅是将她带来,并就这么丢在了草坪上——她站在山坡的脚下,不远处白色的帐篷正熊熊燃烧着。她看见各样的衣服往四处奔散,各色的头发在空中飞扬,花花绿绿的,正疯狂地逃离着那燃烧的帐篷。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所幸手臂上那扭曲的印记不再蠕动,更不再燃烧,不再让她疼痛。这很好。她得以寻回些许理智,未被一切占据的,能够让她思考与环顾四周的理智。
也便是那般,她在自己身后看见了一抹明亮的金色。
她见过那样一头金发,在霍格沃兹的走廊与礼堂。那头金发的主人有着一张英俊的面孔,足够与那头金发媲美。而即使是此刻,这个金发男人与四处奔逃的人毫不相似。帐篷在他的身后燃烧,不断有黑影从他的头上掠过,他却毫无反应,像是奔赴舞会那般平静地踩过了草坪,走向她的方向。
海因里希。
她下意识地伸手,想将自己的魔杖从口袋里面抽出来,可这一次不如她所愿——那个金发男人的动作矫健得倒真的像是他的姓氏那般,她看见一根尖锐的魔杖尖便这么指向了她的方向。
被红光击中并仰面倒下去的那个瞬间,她清楚地看见了那张紧绷的面孔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灿烂得丝毫不比太阳黯淡。
几秒钟后,倒转着出现在她视线里的笑脸更加证实了她的准确。
“找到你了。”那个声音说,令人身心愉悦的声线之中却像藏着一条曼舞的蛇。
她望着海因里希的脸,期待着对方迎面而来的咒语——她没法动弹,那个咒语禁锢着她的四肢,只有她的眼睛能够转动——可是没有。
迎面而来的只有海因里希灿烂得让人寒颤的笑容。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
扭曲,挤压的疼痛撞入她的胸膛,然后归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