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为神族时同巫山神女共处的记忆,被他的本能所保护,旁人动不得。他在凡间,等一个约定,等到老去,她还是不来。
而等他归位,亲赴不周山,回来之后,创世神的神格亦在他身上显现。他的创世神神格,理应在此界覆灭之后才从混沌之中苏醒,却不知为何竟提前觉醒了。
螣蛇因天赋之能通晓各族秘辛,却也不知这是何缘故。创世神有造化万物之能,当先便造了它的肉身,叫它先回九黎,再作计较。
再之后的许多事,它便也知晓得不多了。
朱雀从沉睡中醒来,已是许多年之后,它这一觉睡得实在长了些,待神鸟之王睁开双眼,便觉天地似也新换了。
朱雀多么警醒,瞬间便扇动双翅,纯阳真火以他为中心,向四周扩散了去,眼前风景俱都化为了飞灰。
看来这是个幻境,朱雀心道。只是不知为何只他一人,殿下祝融他们呢?
虚无的空中,有一道闪着金光的时空缝隙,战神的身影从里头走了出来。
“陵光,许久不见。”他倒是还有心说这些。
“这是怎么回事?”朱雀问道。
“你睡得有些久了,此事说来话长。”战神叹了口气,瞧了瞧周遭一片虚无,才同它分说清楚。
陵光听完,倒吸了一口气。
他虽则知晓瑶姬殿下必然不凡,同螣蛇的那次交手螣蛇也有提及一些,只是未成想那以为很遥远的未来却近在眼前。
不过一错神的功夫,方才被朱雀烧去的风物俱都回了来。山川重现,草木依旧,朱雀觉得他好似回到了从前的南境。
这里看着像是在九嶷山附近。
“这……我这是已在山河社稷图中了?”
蚩尤点了点头,道:“山河社稷图可化生万物,图中藏着这个世界的影子,一般人置于其中,也很难发现其实已换了时空。你换了新羽修为大成,另当别论。”
朱雀沉默了,他想了想,道:“你预备把此界众生不知不觉都挪到这山河社稷图中?你想救他们?”
蚩尤道:“山河社稷图只是权宜之计,此前也从未试过容纳三界众生,实在有些冒险。然而冒险,也该一试。否则我怕我会后悔。”
他从前坚信慈不掌兵,觉得做人还是做神仙都该有所坚持,为了大局牺牲一些是值得的。然而看到了雪池中的瑶姬,心中明白过来,有些人是永远不能牺牲的。
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无法割舍的一部分,便是伟大到能创世的神祗,亦不能幸免。
正是因了这份不能割舍的柔软,创世神的神格才得以显现。创世造物,需对世间有情,方才能造化众生。
为众生寻一条生路,本就是他要成就的大道。
他在不周山上对着冰封沉眠的瑶姬道:“做你应该做的事,我总是会为你兜底的。”
为了这个诺言,他也要冒险一试。
只是这番作为,总还是需要神力出众亦位高权重的神祗配合,所以他找上了西王母。
“在瑶姬灭世之前,把此界众生都引入山河社稷图中,待到我完成造世之举,再把大家从山河社稷图中放出来。”
西王母将信将疑:“山河社稷图虽是顶级的神器,但要收容三界众生,却不知是否能够。便是勉强都收了去,也不知能撑多久。便是能撑下去,若被别的高明的神仙发现了所处时空是个幻境,只怕群起攻击之下,后果更不堪设想。”
蚩尤道:“所以我来同你商议。我需要一个时机,把众神都挪入山河社稷图,这个时机要是一个众神都在的场合,警惕性最低之时,想来想去,便只有你的蟠桃大会合适。再佐以美酒佳酿,叫众神晕晕乎乎全部醉倒,发现不了这个幻境。我大致算了算,只需给我七日,我便能完成造世。”
西王母听了,沉吟许久,方才问道:“只是我要如何才能相信你,是真的要救这芸芸众生。若你把我等全部引入山河社稷图中绞杀,帮瑶姬提前灭世,我们又该如何?”
蚩尤笑了笑,道:“灭世是瑶姬的事,我与她各司其职,不至于抢她的活干。我有我自己的责任,这个提议其实本不必说出来,我可以只救与我有渊源的生灵。”
确实如此。搏一搏,许大家都有救。若不搏,结果一目了然。西王母也明白自己终究是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终是点了头同意了这个提议。
达成协议,蚩尤也吐了口气。
西王母想了想,最后还是问了出来:“那瑶姬呢?你预备把她如何?”
灭世神的神格同创世神仿佛,创世神是没有能力再创造一个灭世之神的。瑶姬若觉醒灭世神神格,那她灭世之后自身消逝,再无人能把她复活。
“在无数个世界里,也就只有一个瑶姬。”说到这里,他叹了一下,道:“若是有机会,我总是要为她谋一条生路的。”
他或许复活不了神格相当的灭世之神,那他或许可以复活巫山神女,甚至是那无名山鬼。
瑶姬这一生,确确实实是有个杀劫,既是众生的劫,也是她自己的劫。她从前以为已经渡过了,却不知属于她的终局还远未到来。
然而神女苏醒灭世之后,自身亦消散,再寻不见。
三界诸神只知参加了一回蟠桃大会,宴上吃得有些醉,失了仪态。醒来之时,蟠桃大会已结束,空中浮着薄薄的酒气,合着瑶池之中荷花的香气,竟有些苦味。
关于那位在凡间有桃色艳闻在天庭有乖戾之名的美丽神女,众神只听闻她是奉旨赴不周山调控冰雪,其他的,便再也无从知晓了。
三界承平,张百忍这天帝之位也坐得越来越稳了。许多上古神祗都懒洋洋,深居简出,在天宫没甚姓名的模样。一些新晋的小神仙私下议论还是新神这一派赢了那些上古旧神。没看到连西王母都不大来天庭斗牛宫了,长年累月,只是住在瑶池。那先前得罪过玉帝的巫山神女更是一直被放逐于不周山,也未听到她归来的消息。大约是成了新旧神祗之间争斗的牺牲品。
天宫越发寂静,幸而三千年一度的蟠桃大会又要开始了,沉寂了许多年的瑶池,重又热闹了起来。
西王母在瑶池举办的蟠桃大会乃是三界一大盛事,受邀列席蟠桃大会的,都是三界之内有头有脸的神仙。在蟠桃大会上,不但能欣赏到天庭宫娥的优美舞姿,见到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古老神邸,更能吃上三千年一熟的蟠桃,提升自己的神力。参加蟠桃大会,乃是众神都乐见的美事。
药神来的时候,宴上已有许多神仙,当初一同在封神大典上受封的大力神、乐神等都在,他来天庭时间不算长,认识的神仙也只泛泛,见了脸熟的打过招呼便挑了一处离主位不远不近的位子,从容坐下。
蟠桃大会还未真正开始,来了的神仙便都只找相熟的寒暄,三三两两,都十分随意地站着或坐着,目光似有若无地看向进入蟠桃大会的两条桥廊。
越来越多的神仙从那两条桥廊进入瑶池蟠桃大会,药神仔细留意着,想着今日不知能否见到那位。
战神走过来的时候,许多神仙都同他行了礼,他乃是从上古坐战神位至今的有资历的神邸,认识相熟的神仙多,这样的场面也是寻常。药神见了,亦是拱了拱手。在下界时,两人交情也就止于结盟,并无多少私交,上了天庭,更是距离遥远,故而这样的场合药神也不上赶着攀附。
战神随意择了一个位子,便自斟自饮起来。
西王母同玉帝亦很快便到场,如今二圣共理三界事宜,这样的场合,玉帝亦十分给西王母面子,处处以她为尊。舞和乐随着二圣到场通通铺陈开,众神沉醉在瑶池佳酿与天宫仙子的舞姿中,陶陶然不知今夕何夕。
巫咸仔细看过,今日这蟠桃大会,巫山神女还是未出席。他同她地上一别,却至今再未见过,说来也是一桩憾事。
喝了一遍佳酿,很快有天宫仙娥端上来方才从蟠桃园中摘下来的蟠桃。西王母出手十分阔绰,三千年一结果的桃子,列席者一人一颗。
仙娥们彩衣翩翩鱼贯而出,如云的衣袖晃得人眼晕,待都把桃子摆好退下,场上的歌舞又换过了一场。
诸神喝过酒吃过桃赏过歌舞拜过王母,蟠桃大会将散未散之际,巫山神女姗姗来迟。
着丁香色纱衣的神女持了一枝梨花信步走来,行走间那怀中梨花簌簌而动,巫咸看着那梨花,心中竟略有些酸楚。
那梨花长得好好的,不知为何被她折了下来,虽一亲了神女芳泽,但此生命运已然被完全改变。
“瑶姬见过娘娘,以此梨花贺娘娘芳辰。”神女行至王母面前,捧了梨花祝寿道。蟠桃大会亦是西王母生辰宴,只是西王母的生辰宴,并不是每一年都摆,而是三千年才摆一次。
西王母愣了愣,笑道:“你有心了,这梨花长得倒是不错。”西王母一伸手,那株梨花便飞到了她的手上,她着人取了玉瓶,瓶内盛了瑶池之水,把那梨花插|入瓶中,摆在了案前。
这一枝梨花虽脱离了本体,但得如此圣眷,此生造化亦说不尽了。
神女贺过王母,便找空着的席位坐了去。
蟠桃大会虽是仙家盛宴,但席间除了主位,其他都是随意坐的。大多数神仙挑席位亦都是结合着自家神位挑的,不至于太过失礼。
神女挑的这个位子,却是在战神旁边。战神平日里身旁坐的,大约都是火神、日神这样神位相当的神君,今日却不知为何,身旁空了一席。
蚩尤看着她从容走至他身旁的席位,见她举了杯中之酒,同他敬了敬,道:“别来无恙。”
他闭了闭眼,心中同自己道,那不过是我太想念她了,所以无意中又把她创造了出来。
他有时候会无意间创造出一个瑶姬来,那当然不是真正的瑶姬,真正的瑶姬他是造不出来的,纵然他试了无数的方法,也还是无用。他造出来的只是一个存在片刻的造物,没有瑶姬的神魂,只是一具有着瑶姬的面目和神情的躯体。因着他的记忆而来,她有时是少时在南庭的妆扮,有时是巫山神女的派头,有时亦是那个流浪荒野的山鬼的装束。那具躯体有时存在的时间长一些,有时存在的时间短一些,但无论如何,最终总是会化作云烟的。
她同他已说过无数次的别来无恙,却没有一次是真的。
只是这一次也实在太明显了,众目睽睽之下走入瑶池。幸而方才西王母遮掩了一二。
蚩尤不说话,只是垂了眼拿了案上酒杯,一饮而尽。
那个瑶姬见他如此,眉头一剔,神情有些古怪。
实在太像了,然而纵然再像,却也不是真的。
她不是真的,他对自己说。
作者有话要说:先这样。
第118章
许多神仙已忘记有瑶姬这么一位神女了, 刑天却一直记得她赴了不周山调控风雪,却再也未归。
他从南境重又回到不周山,凭着自身所具的冰霜巨人血脉, 没有瑶姬刻意阻拦, 进入这不周山不费吹灰之力。然而他进入不周山山域寻了个遍,却也寻不见当初把他逼退此地的瑶姬殿下了。
你说这是你一个人的修行,不必我随护。那如今你, 是去了哪里了呢?
刑天在不周山上寻了许多年,亦等了许多年, 还是未见到瑶姬。
他偶尔去东海看女娃所化的精卫, 问她是否看到她的阿姐,精卫鸟栖在他手中, 毛茸茸的脑袋顶着他的手心,恹恹不动。
看样子女娃也未见着她的阿姐。
她们从前在南庭内宫感情也只是寻常, 后来各有各的境遇造化,如今却只剩下化为精卫鸟的女娃, 一意孤行与东海相搏, 成为天上地下诗书传奇里的一则故事。
回到不周山, 看着这片冰天雪地, 大约开始明白,瑶姬殿下恐已不在这方世界了。
他未等来瑶姬,却等来了许久不见的旧友。
最难风雨故人来, 然而顶着不周山风雪而来的乃是此界战力一等一的神仙, 刑天见了他,眉目舒展开,道:“竟未想到你会来。”
蚩尤扬了扬手上拿着的一壶酒,笑道:“突然想喝酒, 却一时找不到人,不知怎的,就来了这里。”
刑天自在不周山修行,蚩尤来看过他一次。上次来时,他还在修炼,战神便也未打扰他。这一回来,说起来算是两人各自苏醒后第一次见面。
他二人随意坐在雪地之上,喝起了战神带来的酒。说起来,上一回像这样相坐对饮,还是在上古之时。
冷酒入喉,却燃起一路烟霞烈火,直把整个肺腑都烧得暖洋洋。
“这还是瑶姬当初下凡之前埋下的酒,是你们南庭的旧俗。”战神喝着酒,慢悠悠说道。
她是他们两个之间无法回避的话题,刑天看着手中那琥珀色的酒,看着这寂寥的不周山,叹道:“你把殿下埋的酒挖了出来,是已经放弃了吗?”
南庭有旧俗,出远门前要埋下一坛酒,取归来酒熟与亲友把酒共饮之意。一般远游的人不归,亲友也不会特意把埋的酒挖出来。
战神看着眼前不停的风雪,动作静止不动,良久才说道:“我只是很想她。刑天,我很想她,你想她吗?”
刑天大约是想不到他会突然这样直白,顿了顿,笑道:“我也很想殿下。”
战神转过头来,看着他,敬了敬手中的酒,朗声道:“来,喝酒!”
刑天亦扬了扬手中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他们二人这样一口一口喝着酒,看着从天而降的蹁跹大雪,不言不语,只是一起想着不在的那个人。
后来,蚩尤带来的酒都喝尽了,战神站起身来要走,刑天看着空了的酒壶,道:“你把如今这个世界造的同之前那个一样,旁人都未发现什么,如今,连你都无法令她归来吗?”
他最后那句,是在问蚩尤,又似乎在问这苍茫白雪,问这寂寥神生,瑶姬殿下,回不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