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热热闹闹地吃完已经将近九点了,林普在褚炎武响个不停的来电铃声里辞别翟欲晓一家回到四楼自己家。他在玄关弯腰换鞋时,不耐烦地点击了“接听”。刚刚好是第三通来电就要自动挂断的前一刻,所以也刚刚好听到褚炎武那句下意识的反省“我又怎么得罪他了不接电话”。
褚炎武问林普收到钱了没。林普说收到了。褚炎武支棱起来了,说收到不知道回句“谢谢”?林普说你要是需要“谢谢”我就把钱退回去。褚炎武立竿见影地蔫了。
两人这通电话持续了两分半钟,直到林普推开自己卧室的门,眼皮微抬觑到床头相似的照片墙。
翟欲晓房间里的照片墙是以林普的各种情绪为主题的,而林普房间的照片墙是以翟欲晓的各种情绪为主题的。
林普在褚炎武聒噪的“喂喂?怎么不说话?”声里切断通话。他凝视着照片里一点点长高变漂亮的翟欲晓,眼睛里是无尽的笑意。啊~他墙上c位的照片是翟欲晓缺一颗门牙五官皱巴巴要哭不哭的样子,丑萌丑萌的。
深夜十一点四十,林普取下耳机正准备睡觉,结果一翻身突地打了个哆嗦。翟欲晓正鬼气森森立在他床边。她幼稚地将两只爪子举在胸前,一句破碎的幽幽的“林~普~”叫得人头皮发麻。
林普等她表演完,问:“你冷不冷?”
翟欲晓灰溜溜放下爪子:“……冷。”
林普眼皮微垂掀开被窝,翟欲晓便仿佛游鱼似地钻了进去。
藏区海拔两千多米的小县城地处峡谷地带,因为能接来自印度洋的暖湿气流,即便是这个季节也并不算冷。
林漪转着圈儿四面八方游走着,试图找个信号好点儿的位置将“生日快乐”这条信息发送出去,但她晃荡到过了十二点都没能成功。她想想已经是新的一天了,索性也就算了。
“你昨晚喝多了跟我说的事情是真的吗?”brandon下车来到她身边,给她搭了条羊毛披肩,“你跟我说,你多年前推了个流浪汉,他被车撞了,后来是生是死你不知道。”
林漪一愣,突然笑了,说:“是真的,他撞得不轻,大约是活不成了。”
brandon神色复杂地望着她:“……害怕吗?”
林漪不说话了,只是捧着杯子喝水,片刻,她轻声说:“一声钝响以后就没声儿了,流了一地的血,也不知道都是哪儿流出来的,虽然光线昏暗,而且摔出去的距离有些远,但也能看得出来失血以后那人面色迅速变得泛青......”林漪没有再描述下去,她顿了顿,说,“但是回去以后看到正在看动画片的林普,就没有那么害怕了。”
brandon闻言笑了,显然并没有相信她说的话。她只是生活态度跟人不同,并非道德取向。但林漪不愿意细说,他就不问。林漪是一个要把所有软弱情绪牢牢按压在自己腔子里的人,再亲密的关系也不足以让她托付这些情绪。
“如果真的有来世,你想生在什么样的家庭,做个什么样的人。”brandon问。
“千万别有来世,我活得够够的了。”林漪靠在brandon肩膀上,眼睛里星河荡漾。“总是跟人和道儿别着劲儿,我也挺不容易的。”
@泡@沫
brandon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固执的人。他这样说着,给她递了几颗药,盯着她锁紧眉头喝水咽下去。她微微含着胸,他知道她此刻腰腹和背部都疼。
林漪是四月底在西部戈壁滩确诊的胰腺癌。因为确诊时已经是进展期,手术切除率低于百分之十,且预后极差,林漪果断选择了能有效减轻不适症状改善全身状态的姑息治疗——做了胆囊空肠吻合术。医生说她术后大概有不到一年的存活期,但事实上她自己查出来的是六七个月。
林漪最近一个月瘦得厉害,已经到了化妆都遮不住的地步了。但她自己倒不当回事儿。跟林普最多只剩下两面之缘,一面是回到大都,一面是“离开”大都——如果林普到时候愿意给她送机的话。而眼下正是冬天,大家都裹得恨不得只剩下一双眼睛,很好糊弄过去的。
跟林普说自己要移民去美国,是她作为妈妈给林普的最后的温柔。
52. [最新] 完结章 世界第一好听的声音
林普坐在客厅里, 垂眸望着面前的几张纸。
是墓地购买合同。购买人是林漪,安葬人也是林漪。林漪本人上个月月初已经支付百分之三十的定金,依照合同, 她需要在四十五天内付清剩余百分之七十的尾款。
此时距离尾款支付日期只剩下一周了,墓地方电话联系不到她本人, 便上门催个款。顺便人道主义确认下林漪并没有静悄悄地死在家里。在上门之前,他们一直以为林漪独居。
“……她去了藏区,那里信号不好, 常常联系不上。” 林普眼珠乌黑,叫人看不出情绪, 。
墓地方的工作人员隐隐感觉自己做错了事情,十分过意不去,三言两语以后便讪讪地收拾起合同告辞。她离开前忍不住回头再度瞅了眼林漪女士的儿子。她原本只是从面貌上判定他是林漪女士的儿子, 但他转过头淡声跟她说“慢走”时,他的神态也与林漪女士如出一辙——如出一辙的孑然不近人情。她略有些迟钝地回了句“打扰了”,一阶一阶下楼走了。
brandon收到一条来自林普的信息:什么时候带她回来?
他把信息展示给林漪, 林漪心里一沉,当即知道自己生病的事情暴露了, 否则林普不会越过她直接联系brandon的。
brandon问她怎么回。她仰头望着前方沐浴在朝阳里的日光宫,说告诉他实情。
实情就是, 林漪的生命正在倒计时, 距离终点没剩下几格了。
——胰腺癌是癌症之王, 晚期即便再高明的医生也回天乏术。
翟欲晓与林普一起去机场接的林漪和brandon。不知道是不是化妆技术的原因, 林漪看起来虽然确实瘦了些,但并非那种皮包骨的瘦,最起码面上是这样。她的笑容依旧非常令人惊艳,尤其是上车前突然踮起脚拥抱林普时。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林普问。
“告诉你也没用, 浪费你的时间和精力。” 林漪说。
林普直接载着林漪来了大都最负盛名的三甲医院。林漪难得好脾气地即便知道没用也跟着他折腾,重新做或者预约做各种检查。之后,她就被直接留下来住院了。
林漪系着病服的扣子,无奈地抱怨:“我是真讨厌医院里的味儿。”
林普像是没听到:“我回去收拾些东西,晚上给你带饭。”
“……”,林漪妥协了,“……叫brandon去楼下买就行了,你该忙忙你的。”
林普像是仍没听到,问:“海鲜粥行吗?”
林漪:“……”
林漪给了翟欲晓个眼神,说:“……行。”
北风里仿佛裹着针尖,刮得人面颊生疼。林普和翟欲晓一前一后行走在医院中庭里。他们身边经过很多面目模糊的路人,但谁都没有分出一点点关注给路人,即便几乎撞在一起也没有。当然路人也并没有人关注这对年轻男女。
医院是个特殊的地方——妇产科医院除外——这里各人有各人的倒霉的、不幸的、来不及的故事,没有人有好奇心和精力窥视别人的故事。
翟欲晓在经过康复中心大楼时,突然上前抓住林普的胳膊,一言不发地与他拥抱。这个角落背风,她终于能听清楚他剧烈的心跳声。
“你去办理住院手续的时候,林阿姨说她以前也来这家医院检查过。西部戈壁滩上的医院确诊过,晋市市立医院确诊过,这家医院也确诊过。”翟欲晓说。
“医生调出病例时跟我说了。”林普说。
“但是她疼,在医院里用着药比出去乱跑要好些。”林普顿了顿,解释说。
翟欲晓吞不下喉咙里的哽块,呼吸不畅地急喘着,她两只胳膊越收越紧,像是要勒断林普的腰。她想问问天上诸神,他妈的这到底是为什么啊,就可着一个人造啊。
“没事儿啊不害怕。”林普揉着她的耳垂反过来安慰她。
“没事儿啊不害怕”。她噙着眼泪也安慰林普。
当晚,brandon回家休整,由林普陪着林漪住院。半夜两点钟,大都降下今冬的第一场大雪。
林普立在窗前怔怔地长久地望着在路灯下东奔西扑的雪花。他大脑里白茫茫的,没有林漪,没有翟欲晓,也没有他自己。
林漪在一墙之隔重病之人不绝如缕的哀嚎声里突然醒来。她皱眉缓了缓周身的不适,瞥见窗前的林普,问他在看什么。林普说外面下雪了。林漪默了默,说,大都年年有雪,有什么稀奇的。她没再听到他的回复,叫他过来给自己倒水。
林漪注视着林普从保温杯里往外倒水,突然慨叹道:“我以前跟你说,人生并不苦短,甚至长得令人发慌。但我得收回这句话了。因为如果以你为度量衡的话并不是这样,你长大得太快了。”
林漪突然笑了,说:“似乎也就几年前你还在我肚子里,我托着腰离开医院,路过一家蛋糕店,进去买了一牙芒果蛋糕。我怀你七个月了,医院不给打胎。我就着眼泪往嘴里塞着芒果蛋糕,心说算了养着吧。”
林普眼皮微微抬起,问:“你为什么不把我交给他养?”
——如果你把我交给他养,你就不必囿于大都这座你早就待腻了的城市,你可以在你二十出头最好的年纪山高路远愿意去哪儿去哪儿。
林漪不假思索地说:“因为我爱你。”
林普重新拧紧保温杯盖,默不作声地凝视着她。
林漪不闪不避回望着林普:“你自己也知道我是爱你的。”
林漪顿了顿,继续说:“我从小就是个跟别人不同的人,我的爱也跟别人不同。你要我全部的财产没问题,你要我的命也没问题,但你要把我牢牢绑在身边,要林漪活成林普妈妈的样子,我做不到。”
林普目光移向焦黑的木炭,眼尾倏地热了。
林漪住院的第四天,褚炎武得了信儿来了。
两人一见面就开始掐,内容依旧是那些狗屁倒灶的旧事儿。其实他们都不敢承认,很多细节他们已经记不清了,因为分开的时间太漫长了。
两人一直掐到褚炎武猝不及防地哽咽。林漪个混不吝的一点不领情,她斜着眼睛嫌弃地说,“你差不多得了,我老公看着呢”。
褚炎武恨恨唾她一口,讪讪接下brandon给的纸巾。
最后,两人各自给对方盖棺定论,她说他窝囊,他说她犟种。
“喂,”褚炎武要离开时,林漪突然叫住他,“虽然在你这儿我是彻底栽了,但回顾我这一生,大概就是因为这一栽,使我更清醒自己要什么了,做人的底线更低了,行事也更加没有顾忌了。我喜欢了很多人、去了很多地方,也折腾了很多事儿。所以褚炎武,我退回你以前的‘对不起’,因为我得谢谢你——我比较喜欢离开你以后的人生。
褚炎武皱眉“嘶”一声,但转念决定算了,就让她痛快痛快嘴巴。他向着brandon点了个头,推开门走了。
林普梦见自己想打电话给林漪,但是电话号码一直按不对,他焦急地改了又改,但就是按不出来正确的那组数字。他在猝然响起的闹铃声里大汗淋漓地坐起来,片刻,伸手向后探去,直到碰到翟欲晓热乎乎的胳膊。
——翟欲晓在翟轻舟和柴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下目前跟林普是同居的状态。
翟欲晓眼睛都没睁开,反手拖着他重新躺下,斥道“不要太猛起床,再躺五分钟”。
片刻,两人一起起床,在楼下各家叮里咣当的响动里洗漱收拾。翟欲晓今天要开一整天的会,林普要去医院
林普的唇角长了颗痘,翟欲晓硬按着给他涂了芦荟胶。结果门口吻别时两人都忘了这茬儿,翟欲晓一张嘴便把芦荟胶全部舔进嘴里了。她皱眉呸呸两口,忍不住笑了,林普也跟着一起笑了。
“跟学校请假吧,不要太绷着了,最多不过是延毕。”翟欲晓说。
“嗯,已经递交申请了。”林普说。
林普是在医院前面的十字路口等红灯时接到的褚炎武的电话。褚炎武在电话里呼哧带喘地说,林普前面调头,你妈去了薄雾山。彼时,他正血刺呼啦地向着林普的方向狂奔,身后追着两个交警和一个司机——他刚刚转道时被后车追尾了。
一周不见的太阳突然从阴云后面露出来了。林漪望着脚下灰扑扑的大都,肉眼可见地开心了。她最近被反复低烧、恶心呕吐和越来越难以忍受的腹痛扰得一刻不得安稳,生命质量降到微乎其微,在这最后的时刻难得露出微笑模样。
她在确诊胰腺癌时就给自己写好了这样的结局。她绝对不能接受在病床上苟延残喘至终点。她平生唯一害怕的就是不能按照自己意愿地活着,但丁点儿不怕死。
行至此刻,也没有什么要说的了,林漪想,林普生在自己肚子里可惜了,但愿他只伤心一小段时间就能继续向前。
……
林普跟褚炎武刚刚下车,便听到附近人们的惊呼,两人跟着仰头望去,面色同时白了。
褚炎武膝盖一软便跪在了石子地上,他五指抠着车胎想爬起来,但却怎么都爬不起来,就跟脚下的石子突然变成了岩浆似的。
林普的瞳孔猛然收缩,眼神充斥着不可置信,眼泪迅速涌出来。
八千胡同的昼夜跟以往没有什么不同,大家仍旧进进出出地忙碌着自己的那摊破烂事儿。嗯,没错,人人都有一摊破烂事儿。有不愿意上学屡屡被亲爹抽得哭鸡鸟嚎的,有不愿意相亲跟父母吵的鸡飞狗跳的,有出了车祸瘸了腿不得已辞职在家躺平的,有三观不和把日子过得阴风阵阵的。
虽然春节时大家都表现得蒸蒸日上欣欣向荣,但年夜饭的桌子一撤,恭喜发财的音乐一停下来,日子仍旧跟去年一样,也仍旧跟前年一样。
林普默不作声坐在楼檐上,两条长腿垂落在外侧。他正在跟小哥褚元邈通话。他跟小哥说这周不回去吃饭了。小哥说没问题,老头儿回来他转告一声就行。
“他不在家吗?”林普问。
“去健身房锻炼了。”小哥回。
林普刚刚结束通话就听到楼道里翟欲晓清脆的声音。
翟欲晓过家门而不入正在往四楼走,跟柴彤说话的声音有些高。她说以后都不用早起了。又说夜里不用做她和林普的饭他们俩要出去单吃。柴彤不满地唠叨着外面的饭菜都是味精, “哐当”合上了防盗门。
翟欲晓站在林普家门前正准备掏钥匙开门,“吱纽——”楼顶的铁门开了,林普站在落日的余晖里居高临下望着她。翟欲晓一愣,笑眯眯向他招手,然后顾自打开门进去,给他留了条门缝。片刻,林普跟着进来。
翟欲晓上周刚买的一兜儿柠檬一个都不剩了,她重新填补一兜儿进去。回头看到正跟着她转来转去的林普,问他“牙倒了么”,林普老老实实地说“倒了”,她便决定晚饭带着他去喜鹊桥附近的王记粥铺喝粥。
王记粥铺是春节前新开的店,因为味道好分量足,所以总是门庭若市。两人在人声最鼎沸的时候进门,扫码点单以后不过片刻,蔬菜粥和小食便陆陆续续上桌了。
“我听到你在楼下说以后都不用早起了。”林普喝了口粥突然问。
翟欲晓“啊”一声,仿佛刚刚想起来这件“不重要的小事儿”,她满不在乎地说:“啊,是这样,我辞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