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摆着调侃,又像是自嘲,更是一种对历代先王的嘲讽,此人如此多变,明谨偏偏觉得他眼里更多的是玩笑。
他好像是故意在逗她开心。
又好像笃定她不会为自己夫君做这种事而生气一样。
“嗯,听着是很辛苦,君上为了江山社稷劳苦功高。”
仲帝被噎住了,又看她捏着书卷没放,想到芍药提及后者读书不喜被打扰,便是那谢明月,也是不许的。
他想了下,让宫人把奏折搬了过来,显然要在此地处理国家大事了。
她是皇后,在坤宁宫办公也没什么,若是妃子那边就会被朝堂进谏了。
不过明谨也没理他,看了几本书,瞥过后者差不多处理一大半的奏折。
效率很高,这位帝王的能力很强。
明谨出了书房,洗漱躺下了。
但没一会,某人也跟过来了。
明谨察觉到对方堂上来,她睁开眼,看向仲帝。
仲帝:“还要不要聊关于那老匹夫的事?”
明谨自然是有兴趣的,她略侧身,拿了枕头轻垫了软腰,任由青丝及腰流淌,只问:“君上不留着让我自己查么?”
她这副姿态,自己无所觉,却让仲帝呼吸起伏了些,他转开眼,语态随意道:“让你自己查,无非显露你的绝顶聪明跟能耐,可这样一来,我就找不到话题跟你瞎扯了。”
他总是直白,反倒显得玩笑。
明谨也没在意,笑道:“那君上请说。”
“他最想要的是一具骸骨,他心爱之人的骸骨。”
仲帝所言,让明谨十分惊讶。
那样狠毒且心思缜密如鬼的人,连子孙后代都毫不在乎,原来也会有心爱之人么?
“已死?”
“是,死了好多年了。”
仲帝倚靠着软垫,说出一个名字,让明谨倏然一惊。
“谢枳?”
她意外之下才唤了长辈的名字,后不自觉蹙眉,神思凝聚,眼中微有沉吟,仿佛能说话,又仿佛什么都不愿说。
“是,先帝墓棱内有她的骸骨,当年,她应该就是被关在里面,所以谢家跟很多人都找不到。”
把拯救谢家于水火的嫡女囚在陵墓里面凌辱么?
明谨深吸一口气,没去看仲帝,只看向旁侧的雀灯,眼里有光,掩盖了她真正的情绪。
“君上见过?”
“没有,谁都没见过,也进不去,因为主陵墓墓道里面已被盘龙石封绝,他进不去,自然也拿不到。”
明谨思索,灵光一闪,“所以,君上手里能挟制他的,应该是打开盘龙石的密钥吧?”
仲帝早知她敏锐,“是,我花了很多年找到密钥——反正一开始我总不能让他知道褚峥死前把它偷偷交给了我。”
言外之意就是当褚峥驾崩之前,把密钥隐秘交给了他这个假太子,但他故意装作一直在寻找它。
其实从中还能得到另外两条信息。
其一,褚峥死前可能也知道苏太宰危险。
其二,这个从年少时就作为傀儡培养的假太子在一开始就有了异心,蛰伏深渊,等羽翼丰满了才露出毒牙。
“只是一具骸骨而已,若真是心爱,又怎会对谢家如此算计。”
明谨有些不以为然,难得的是仲帝也这么认为。
“所以最早那些年,我也不确定这能不能威胁到他,不过最近我就是拿来试一下,竟是有效的。”
顿了下,他补充了一句,“但我还是怕有危险,所以把琴师傅也喊来了。”
“谢谢。”明谨道谢,态度很软。
她这样越软,轻妩入清骨,让人越难忍受。
“额,你别这样,不然我只能睡地板了。”
“君上可以去别宫雨露均沾……”
“阿,好困,睡了睡了。”
仲帝一听她提这茬就掀开被子装睡,不过从昨晚开始,这人就睡床榻一边,从没逾越。
明谨看了此人后背一眼,眼底幽深,却也躺下睡去了。
墓陵,骸骨,苏太宰,褚峥。
那一代的秘密啊。
可那等地方,她是无法探查的,因为陵墓早已封绝,莫说盘龙石一关,就是最外面那一关也进不了。
除非造反,直接掘了坟墓。
可苏太宰为什么不造反,是怕白衣剑雪楼呢?
那现在呢?白衣剑雪楼对他的威胁恐怕有限了。
明谨闭上眼,心思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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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仲帝去上朝后,翎妃等人提早来坤宁请安,却得到宫人通知,说皇后还在睡,起不来,让她们管自己忙去。
众妃嫔:这什么意思?昨晚太累了?这是炫耀什么么?看不出来啊,皇后咋一看这么端方高贵如神女的存在竟也会走这种路数!翎妃你看看她!你咋还不反击?
翎妃白着脸,却是热情客气对坤宁宫的宫人说了一句:“既皇后娘娘累了,可一定要好好休息,保重身体为上……”
如同亲生女儿孝顺老母亲一般殷勤,末了还端着架子训斥其他妃嫔不许胡闹出什么幺蛾子,惹皇后烦忧。
“否认我饶不了你们!”翎妃耍了一通威风就走了。
其他妃嫔:“……”
翎妃怕不是打击过重,鬼上身了吧。
明谨进了监察院天牢,庄无血陪同着,后者气质依旧强烈如豺狼,只是没了当年嘴皮子刻薄的劲儿,好像不太爱说话了。
明谨也无意跟他交谈,一路无言,直到天牢深处,瞧见被吊在邢架上惨不忍睹的苏慎之。
这是私刑,可没人庇护——给皇帝戴绿帽子,谁敢庇护,没看连苏太宰都没说什么么。
“污了娘娘的眼,下官的错。”庄无血声音沙哑,却也没什么真诚的歉意,因为他知道——这只会取悦这位当年高洁端雅的谢家少宗。
从谢明黛死的时候,他就知道对方的变化远比自己大。
“不会,这样很好。”
明谨踱步走下台阶,走到腥脓恶臭的苏慎之跟前。
“一成不变的高雅容易让人腻,总想看干净的事物与人堕落风尘,沾染污浊。”
“慎之兄待我如是,我待慎之兄亦如是。”
一个是世家顶尖之女,一个是清流顶级名门之子,他们本该惺惺相惜。
可惜。
苏慎之往日清俊如仙的脸庞都睁不开眼了,因为眼皮结了血痂,庄无血好心,过去用刀锋精巧替他割开。
疼痛中,苏慎之睁开往日清雅文秀如今却满目狰狞的双目。
他看着衣袍清简的明谨,刚刚庄无血对她的称呼已然让他洞察到了。
不,或者说从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皇后床上,他就知道自己完了,也知道皇后完了。
“他今日能让皇后给你挪位,来日也能在用完你后,把你同样甩开。”
苏慎之意图诛心,却见明谨轻笑了下。
“是因为身为阶下囚,身体疼痛,所以判断也失了精准么。”
“你以为,我在意这个?”
苏慎之眯起眼,冷笑:“我说的是下场,非你在不在意。”
“是么,你们算计我许多,最终都得不到结果,也只有我在不在意的过程。”
“如果要的是这个过程,你们还可以算赢了,如果不是,那你们就是一败涂地。”
论心计,明谨自认不如苏太宰跟她的父亲,但苏慎之不算。
“我们?”苏慎之挑眉,“你是在暗示我什么么?”
“你,不会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的祖父苏太宰才是我父亲一直在对付的人吧。”
苏慎之的确震动了。
他确实不知,但他很快想遮掩,不想露了无知,可他怎么可能瞒过明谨。
“也许,他也是真心想庇护你的,只是那段时日他被我们重创,在养伤,在这段时间,你才会被铲除掉,昨日,他出了朝堂,痛陈了子孙不肖……”
“太宰终究是太宰,道德礼仪不能失,所以,没人会来救你了,苏慎之。”
她没有一味否决苏太宰是否对苏慎之有顾念之情,只是这样平白的叙述,越发让苏慎之这种性情极端自我的人怀疑。
从苏太宰的真正身份表露的时候,疑心就如同一颗种子在他心脏深处种下,然后迅速生根发芽。
“你想说什么?”
“我在想,连我父亲这样的人狠绝起来都尚且顾念我这个女儿,为何苏太宰这般人物反而能如此断尾自保呢?“
“虎毒不食子。”
庄无血在旁听了,眉心一动。
苏慎之非苏太宰血脉?
“谢明谨,为了诛心,你可真是无所不言啊。”苏慎之嘲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