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安桥下上了船,她回头看去。
今日的天空分外澄澈,浓荫下青黛色的屋檐鳞次栉比,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各种风味小吃的香气随着叫卖声飘散过来,热闹兴盛熙熙攘攘的杭城,此生还会再来吗?
站在船舷边久久不愿进入船舱,突听岸上有人大声吼道:“等等,乔容,你给我等等。”
随着吼声,一个浓眉大眼身躯健硕的青年穿过人群飞奔而来,他几步踏上接板跳上船来,瞪着乔容质问道:“为何要偷偷摸摸回延溪?为何不跟我说一声?为何……”
质问着眼泪落了下来,乔容无奈看着他:“我不是怕你哭吗?”
“偷偷摸摸走了,我就不哭了?”他哭着喊道,“你不是怕我哭,你是不想看到我哭,你真狠心。”
绣珠和巧珍待要过来解劝,乔容摆了摆手,来到宝来面前看着他,看着看着伸手轻轻环住他肩,在他耳边说道:“宝来,谢谢你。”
宝来呆愣着停止哭泣,随即扭捏说道:“谢我什么?你管着我吃管着我住,为何还要谢我?”
“还把绣坊给了你呢,房契改成了你的名字。”巧珍在船舱中帮绣珠整理着行装,大声说道。
“我不要。”宝来嚷了起来,“绣坊永远都是你的,我帮你守着。”
“宝来,你听我的,让我放心离开。”乔容拍一拍他肩,央求道,“好吗?”
宝来不说话,眼泪又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眼看着就要开船了,你就别哭了,有什么话赶紧跟四姑娘说。”绣珠从船舱中探出头来。
宝来忙忙抹一下眼泪,诚恳对乔容说道:“乔财神给我托梦了,他说你愿意嫁给谁,就嫁给谁,真的。”
乔容看着他红了眼圈。
“你非要回延溪,那就回去,等到唐棣回来,让他去接你。”宝来又嘱咐道。
乔容紧抿着唇点了点头。
“前年离开徽州的时候,我心里很不情愿,可还是来了杭城,刚来的时候很苦,我也呆了下来,不仅没饿死,还越来越好,我明白了一个理,不管有多难,该做的事,都得咬着牙去做。”宝来说着话挣开了她的环抱,“我不是两年前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孩子了,你对我,大可以放心。”
乔容的眼泪簌簌落了下来,她冲他嚷道:“你絮絮叨叨的,故意招我哭,可恶……”
宝来笑了,指着她说道:“你才是爱哭鬼。”
哧得一声,她含着泪笑了,她叮嘱道:“宝来,你要多关心仲瑜。”
“我知道,他虽说成了大画家,可他家中艰难,我会关照他的。”宝来拍着胸脯说道。
乔容伸手又想抱他,他敏捷躲开了,挠头道:“你以后除了唐棣,不许抱别的男人,他那个人醋劲儿大,气性也大,生起气来可够你哄的。”
乔容又忍不住笑了。
有漕帮的船沿途护送,一路十分顺利,行程过半,乔容安静读书,绣珠扒着舷窗向外张望,指着前方道:“姑娘,看到山影了。”
“就是说,要进入徽州地界了。”乔容搁下书说道
绣珠哦了一声:“这边的江岸两边地势平坦得能跑马,到了徽州后,两边都是石头,走路都不能落脚。”
乔容说声是啊,又拿起书来,绣珠又道:“有一位白衣的公子,骑的马都快飞起来了,看得人心惊胆战,不对,不是白衣,是麻衣,好像是在孝中,难道是奔丧去吗?”
乔容心中一拧,跑到绣珠身旁探头向后看去,就见江岸边行人中,一位穿着麻衣的青年人骑着枣红色的骏马,打马飞快,不断超过前方的车马。
“是小公子。”绣珠喊了起来,她抽出帕子挥动着,“小公子,我们在这儿。”
他用力甩几下响鞭,乔容呆愣看着他越追越近。
追到离她最近的岸边,他驭得一声勒马慢行,缓缓跟着她的船。
他两手紧紧抓着缰绳,他低着头不看她。
“仲瑜。”她轻轻唤他一声。
他抬起头来,他的脸被烈日晒得通红,他的嘴唇干涸,眼神恍惚而忧伤。
“仲瑜,回家吧。”她强忍着眼泪看着他。
他轻声说道:“我不放心,来送送你。”
“丁泓派了漕帮的两条船护送我,你放心吧。”乔容指一指一前一后两条大船。
他点了点头:“我知道。”
“回家吧。”乔容恳求看着他。
他没说话,只是固执而缓慢得跟着她的船策马前行。
走着走着,他的前面没了路,马儿原地抛着四蹄停了下来。
他茫然看着她的船顺着江道拐个弯,进入两座山峰之间的江面。
她离他越来越远。
突然,她从船舱中跑了出来,她站在船尾冲着他大声喊道:“你母亲是我逼死的,陈叔知道一切,你问他去。”
呆愣间,她的船已远走,被山峰阻隔,再也看不见。
他的眼泪落了下来。
“只要姑娘不说,谁都不会说的。”绣珠不解看着乔容。
“他失去了采薇,又失去了母亲,他不知道为何还要活着,他痛苦而绝望。”乔容两手死死攥着扶栏,定定望着他所在的方向,“只有仇恨,能支撑他活下去。”
绣珠扑闪着眼似懂非懂。
“其实,还有一线希望,可以让他不那么恨我。可是,若那一线的希望落空,他会更加绝望,还是让他恨我吧。”乔容低语道。
绣珠更加不懂,只是说道:“我觉得,小公子不会恨姑娘的。”
“他会的。”乔容带着气说道。
绣珠一愣,她已疾步回了船舱,捧起床头的黑色陶罐,抱在怀中发呆。
姑娘常常这样发呆,绣珠不知该如何解劝,只盼着早日回到延溪,少奶奶素华可以劝得她开怀。
盼了七八日,终于到了深渡码头。
主仆二人刚上岸,就听一人声如洪钟喊道:“四姑娘,绣珠,我在这儿。”
随着喊声,一个面庞黝黑的大汉冲出人群,憨笑着跑了过来,来到乔容面前恭敬作揖道:“大少奶奶自从得了信,算着日子说前日就该到,打前日开始,就派我到码头上来等着,总算等到了。”
“多谢胡二叔。”乔容客气笑道。
“胡二叔有些变了。”绣珠瞄着他笑道,“变得干净利落有精神了。”
“我娶亲了。”胡二嘿嘿笑着,“我家娘子爱干净。”
“那给胡二叔道喜了。”乔容微笑说道。
漕帮的汉子看有人来接,过来跟胡二攀谈几句,放心将人和行李交给他,给乔容行个礼,上了船掉头而行。
马车行得又快又稳,乔容一路上没有向外张望,徽州的山水早已扎根在她心中。
路过山神庙的时候,她突然说一声停。
马车缓慢停下,她揭开车窗帘看过去,湛蓝高远的天空下,山神庙静静伫立着,幽寂而从容。
她想着前年那场大雨,她与唐棣仲瑜宝来在山神庙中邂逅,雨停后各奔东西,本以为是匆匆过客,没想到各自的命运交织在一起,竟难解难分。
“下去给山神爷爷烧柱香吧。”她轻声说道。
绣珠扶她下了马车,登上石阶进了庙门,穿过石径进入大殿,殿中明亮洁净,山神爷爷鹤发童颜长须雪白,笑眯眯看着她。
乔容上三炷香恭敬磕下头去,在心中默祷,两年前,托了山神爷爷的福,我们有缘相识,求山神爷爷保佑我们。
保佑什么呢?似乎是山神爷爷在问她。
她微微闭了双目,双手合十脱口说道:“保佑我们终生平静吧。”
是啊,终生平静。
大伯父家正厅上摆放着一张长案桌,长案中间放一座自鸣钟,两边分别是一面铜镜,一座笔筒状的瓶子,寓意“终生平静”。
父亲修成大宅后,上房的乐寿堂中也是一样布置。
父亲曾跟她说过,徽州人几乎家家户户都这样摆设,终生平静是世代徽州人的共同追求。
年幼的她不解,人这一生,应该轰轰烈烈,怎么只是追求平静呢?
如今经历许多,方知终生平静,最为不易。
从山神庙出来,马车再未停歇,往延溪而来。
延溪村路口,三尺来高的大石上,延溪两个大字犹在,上面的红色朱砂十分醒目,仿佛是刚刷上去的,大石旁的八角亭下,站着的坐着的十来个人,齐齐向着来路引颈张望。
马车尚未停稳,素华已疾步奔了过来,乔松追着她连声喊:“慢些,你慢些。”
乔松身后,乔柏推着大伯父的木轮车缓步向前。
然后是胡妈妈,兰香,老赵,笨丫,马婆子……
乔容跳下马车,素华扑过来一把抱住了她,哭道:“你这丫头,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我也一直盼着回来。”乔容靠着她,吸着鼻子说道。
“快,见过父亲。”素华松开她,“自从收到你要回来的书信,从早到晚的念叨。”
“大伯父。”乔容跪下去膝行上前,哽咽着说道,“我把父亲和母亲带回来了。”
绣珠捧过黑陶罐子,乔容接过去举在头顶,递在大伯父面前。
乔大老爷清癯的脸上滚下泪珠,轻轻抚摸着陶罐颤声说道:“回来就好,启广啊,金音啊,回来了就好……”
乔容放声痛哭,周围的人跟着落泪不止……